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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儿……”母亲呼唤的时候，我正在一块大石上午睡，正午的阳光让我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溪边潺潺的流水令我的梦里充满了幻想。我梦见自己像母亲一样飘飞在云朵里，彩蝶纷纷落在我的皮毛，不，是裙纱上。梦里，依稀还有一个淡淡的影子，蓝色的，好朦胧，好轻盈……
“灵儿，怎么又睡了，你这样不好好修炼，怎么人得了天庭呢？”母亲来到身边，嗔怪地说。我伸了个懒腰，不情愿地舔舔下巴。
“娘，不是你让我吸纳日月精华的吗。再说，都五百年了，什么时候我才能有像您一样的法力呢？”
“傻孩子，修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辛苦，更需要付出牺牲……”这些话，我已经听娘说了五百年。这五百年，我们一直生活在这座山林里，娘不让我跟其他的猫儿交朋友，因为我的目的是进入天庭的仙班，这样我们就不再是普通的动物，也不是人类所说的精怪了。娘也不允许我私自离开山林，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可怕，而人类是最最可怕的。但我不明白，既然人类那么坏，红狐姐姐和孔雀仙子为什么都要变成人的模样，而且，她们真的好漂亮，人类，到底是什么样的动物呢？
“灵儿，明天，娘带你出山去买些东西回来，你喜欢什么，娘可以给你买。”
每隔一百年，娘都会带我去人类的地方玩一天。过去，我总是藏在她宽大的衣袖里；可现在，我也可以化为人形，虽然有些不习惯，但却新鲜有趣。
谁又能想到，遇见燕影生就是在那一天。
我和母亲走在熙攘的人群中，红狐姐姐说我的相貌就像人世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但却乖巧绝美。我知道自己有碧水一样清澈的眼睛，再加上母亲为我精心梳理的双角髻和身上的白绢绣袄。所有的人似乎都在看我，我小心地牵着母亲的裙角，就怕一高兴会蹦跳起来，如果在人类的注视下化为原形那可是触犯天条的。
就是在这时，我远远看到了他，在街边，卓然而立，蓝袍逶地，剑眉入鬓，玉面带肃，容华绝世。他，就是燕影生，我在人世间记住的第一个男子。
他身周挂着长长的白纸，上面有我看不懂的文字，纸在风里飘出恍眼的白浪。他细长的眼睛如星如月，穿过几百年的岁月飘悠地落在我身上。人群在动，云朵在飘，纸张在沙沙作响，只有我和他，好像隔过几生几世一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我只知道人间在这一刻，只剩下他，只剩下了他。
“娘，我要去那边。”“灵儿，你是要买那个人的字画吗？嗯，他的字道劲飘逸，的确很不俗呢！”其实我不懂人类的字，我只知道想要走到他的面前，想要好好地看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注意到了我。
我终于站在他面前了，他朝我们笑，嘴角有漂亮完美的弧线。
“我……你可以为我画一张像吗？”我细细的声音，带着猫儿特有的娇柔。
我定定地站在他面前，他的手指修长而白净，他的眼睛温柔地落在我身上，我头上的珍珠菱花钗，我腰间的碧玉双龙配，我脚下的水红绦丝鞋，我只恨自己没有再装扮得漂亮一些，我的手心握出了汗……
“小姐，你的眼睛很漂亮，为什么不睁大一些？”是正午的阳光。正午的阳光下，我们猫儿的眼睛是睁不大的呀，况且我只是个修炼了五百年的猫儿。
母亲见状拧身拉了我走，我悲哀地回过头，看见他扬起手，他在说话，可我听不见，也许他是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叫灵儿”，我在心里一遍遍喊。
又回到了山里，好多仙人都说这里是修炼的圣地，云气葱茏，松柏蔚然，百花斗艳，碧水飞瀑。每值天朗无云之日，就隐约可辨云间古刹，可听钟声依稀远传，但这一切在我眼中竟变得异常素色，我眼中所有的颜色竟只留下了闹市中那个蓝色的身影和他握笔时的俊逸。
我找到红狐姐姐，向她打听人类的事情，我知道了人间男女可以终身相守，人类的寿命很短，生命也很脆弱，他们整天忙忙碌碌。我还知道在人间，男女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就连男婚女嫁也要三媒六聘，而我们和人类那更是处于不同的结界，是永远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
“可是，既然我们修炼成了人形，在人中间，又有谁会发现我们呢？再说，人类世界里就没有猫，没有狐狸了吗？”
“傻灵儿，当然有，但那都是普通的猫和狐狸，它们不会像我们一样有智慧，有仙术，他们只是人类的宠物和猎物而已……”
我郁郁地回到自己的小窝里，为什么我们要花几百年的时间把自己修炼成人形，却又不能和人生活在一起。那个人，那个人会记得我吗？就算他记得我，又能怎样，我是一只灵猫，我会修炼成仙，我又是一个女子……人类的寿命那么短，再过一百年，他还会在吗？他会记得我吗？
四
岁月不居，又一个春天到了。整整三年了。我每天都会在那块大石上晒太阳。在我眼中，什么柳瘦于骨，山容萧然，只有那个蓝色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我不敢告诉任何人，但我知道，这几年里，我长大了。我开始学母亲的样子梳妆打扮，我成了这座山林里最美丽的仙子，从倒映的池水中，我看到自己：碧罗为衣，仙髻如云，盎然有出尘之姿，飘逸有凌云之概。这样的女子，人间会有吗？可我知道我只是只灵猫，这具形体并不是我的，我不是人，也不是猫，我是灵儿，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灵儿啊。
明天，红狐姐姐要去人间买她的胭脂和钗环，我决定和她一起去。我不要化为人形，我要做我自己，一只猫。我想跳到他的怀里，让他的手抚摸我美丽的皮毛，让他看我碧蓝的眼睛和粉红的嘴唇，我还可以舔他的手，他的眼睛。我宁愿做他的宠物，哪怕只有短短的一会儿。
我用所有的首饰换得了红狐的同意。我在大石上一点一点细细地清理我的皮毛，雪白的柔软的，像天上的云朵。
那是一个晴天，天朗气清，新绿照眼。我们轻快地走着，我的心跳得无比猛烈。
我终于又看见他了。一袭蓝衫和他身后飘飞的纸张。
“红姐姐，我想买画。”我急急地说，红狐好像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从身后忽地变出一幅轴画，款款走到那个影子面前，我卧在她脚边，“公子，这画，乃小女子所作，可否劳烦公子鉴别？”红狐媚柔的声音令我嫉妒。
“小姐客气了，此画工笔秀逸无伦，固是仙品。愚生乃平素博览丹青之士，咸弗能辨，今且据行云流水之描，真是小姐独造，小生叹为观止矣，幸哉幸哉。”他的声音那样柔软而有力，像天籁之声般让我心酸。红狐俯声轻拍我，笑笑，径自去了，我不知所措地卧在那里，我太小了，他根本看不见我。
其实我也看不见他，我不知应该怎么办，所有的一切在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声音不复存在。我是灵猫，他是人；他是人，我是灵猫。我蹲在那里，心狂跳不止，根本没有看见一匹快马正飞驰而来，等我听到急促的马蹄声时，已经没有了思想，近了，近了，我悲哀地想要闭上眼睛。这时，我看见了他，蓝色的身影，他移向了我，他的双手抱起我，他的手指苍白修长，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他触摸到我雪白的皮毛，他把我拥进了怀里，我的脸贴着他的衣衫，闻到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像山林里的薰衣草。“喵呜——”我听见自己欢乐的叫声，然后，就被抛向天空。我看见他重重地跌落在尘埃里，马蹄从他的背上飞快地奔过去。我才明白，刚才，他是为了救我，是为了救我。
我没命地想跑到他身边，可人们已经一拥而上，“这不是燕影生嘛，怎么会这样？”
“好像是为了救一只猫，可惜了，一个才子。”
“不知严不严重，会不会死呀。”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红狐姐姐说过，人类的生命很脆弱，他会不会因为我而死去？
然后，我就被红狐抱进怀里，被她带回了家。
他叫燕影生，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五
整个夜里，我都被痛苦折磨着，燕影生怀抱中的温暖让我的心如油煎般抑郁，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温暖。我，一只灵猫，得到人世间一个男人舍命的救助。而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多么多么地想念他，我该怎么办？
我找到红狐姐姐，她深深地看着我，幽幽地说：“灵儿，你所有的感觉在人类那里，那叫做爱情。可在我们妖族和仙班中，那就是大逆不道的，人妖之恋是触犯天条的呀。灵儿，难道你忘了你的使命吗？你难道会因为一个人世间只有数十载生命的男子舍弃自己几百年的修行吗？”
“不，姐姐，他是为了救我才遭此横祸，我怎忍心由着他去。
姐姐，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他，如果……如果他死了……我也不得活……”红狐转过身去，很久，才慢慢地说：“灵儿，据我所知，你们灵猫有九条性命，你们比所有的动物更能承受撞击，而那个燕影生，却正是因为过度的撞击导致性命垂危。你救他的惟一方法，就是舍掉你的一条命和你三百年的修行……灵儿，你要想清楚，对于我们动物来说，成仙是最无上的目标了……”
红狐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跑出了洞口。我一路奔跑，在月色中，暗黑的树木和深涧的池水都像转瞬即逝了，我柔软的脚掌踩在尖利的岩石上，突出的树枝刮伤了我的皮肤，我没有感到疼痛。猫的眼睛在夜里会更加明亮，更何况，燕影生，他需要我的帮助。
六
循着记忆中他身上独有的味道，我很快找到了他，在一间僻陋的小屋里。
燕影生静静躺在那里，脸色像纸一样苍白，他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我化为人形，用人类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他那只拿笔的，那只拥抱过我的手，此刻却是冰凉的没有知觉的。我用衣袖帮他拭去额上的泥土，然后小心地托起他的身体，小心地解开他的衣带。
他的头无力地靠在我胸前，他细长的双眼紧闭着，像一扇门，隔开了我们，我看见他背上一块马蹄状的瘀紫，我用手指沿着伤处轻轻地画圈，我要让那块印记永远地留在燕影生背上，因为那是为了我才有的，无论我们将来会不会在一起，总有一天，我也要他知道，我曾这样抱过他。如果我不是灵猫，只是普通的人类，那该多好啊。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天就快要亮了，我再一次将他紧拥在怀里，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功力缓缓地输入他的体内……
燕影生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他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他的手指甚至试图触摸我的裙裾，而我的双臂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真的开始后悔没有听娘的话好好修炼。这时，我才知道，救燕影生何止耗废了我三百年的功力啊。直到最后，我再也无法保持人形，我变成了猫，虚弱地卧在他枕边，甚至失去了站起的力量。娘啊，我该怎么办？
天亮了，我也沉沉地昏睡过去。
梦中，我听到一个好熟悉的声音，还有温柔的抚摸，更重要的是，我闻到了那独有的带有薰衣草香气的人类的味道。
我知道是燕影生，他醒了，我终于救了他，也许我不能化成人形了，也不能再说人的语言，但只要他活着，可以这样抱着我，做猫又何尝不是幸福？
“这不是那只可怜的小猫吗？好漂亮的猫咪呀，你是来感激我的救命之恩吗？你睡得好香，可怜的小东西，轻得像一片树叶，就叫你轻儿吧。轻儿，轻儿，我们如此有缘，留下来陪我好吗……”七
五百年了，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过。我静静地卧在他腿上，感觉他温暖坚定的手指无数次地掠过我的皮毛，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睁大自己美丽的眼睛凝望他的面孔，他会好奇地捏我掌心的小肉垫，然后笑着问我的来处，他甚至会亲亲我的嘴，然后把我放在案几上。他写字的时候，我会为他压纸；他休息的时候，我会温柔地舔他的手掌。他惊异我的灵性，总是叫着“轻儿，轻儿……”我的身体慢慢恢复着，短短几天，我几乎忘记了那片仙境般的林子，甚至忘了母亲和红狐姐姐。偶尔脑中的闪念令我愧疚，但一看到他的背影感觉到他的抚摸就令我无比迷恋，我宁愿永远做一只猫儿，不会说话，但却听得懂他，看得懂他，知道他每一个表情，为他做每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原来，这就是爱情，爱情就是忘记了自己和周围的所有亲人，而把全部思想和期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又入夜，燕影生睡了，我照例卧在他枕边，小心地挨着他漆黑的鬓发。淡淡的月影在窗棂前飘移，桌上的白纸在晚风中徒劳地蝶舞，我用掌心极轻极轻地碰触他紧闭的双眼，我突然好想说话。我想问他：“燕影生，如果我是一个人，你会爱上我吗？”
他翻了一个身，突然喃喃说起梦话：“姑娘，不要走，姑娘的玉容和才情令小生倾慕不已……还有，姑娘，你的小猫……姑娘。
小生……”
我惊呆了，我感觉自己从云端骤然跌入谷底，世界在一刹那间变得毫无光彩，而我的身体和灵魂则轻飘得毫无依托，我感觉疼痛，从未有过的疼痛，像无数破碎的瓷片，坚硬地同时扎入我的心脏，我知道自己错了。他救我，原来是为了红狐姐姐，他对我好也是因为红狐姐姐，他心中念着想着的都是红狐姐姐，而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他心爱人的一只宠物，一只猫。我所有的爱在他那是都是虚无的，不可实现的，在他那里如此，在我的世界又何尝不是呢？
一滴咸咸的液体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我舔了舔，是咸的，那是什么？我不明白。
我跳到地上，跑出屋外，“喵呜”，对着夜空，我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声。
一道白光划破黑暗，我看见母亲悲伤的眼睛，她用长长的衣袖将我卷入怀中，飞回了家，红狐也在家里。
我把自己蜷缩起来，好冷，我不想说一句话。
“灵儿，原谅我，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让你死心，我用了我们狐族的媚惑之术，灵儿……我们真的很着急。可是，灵儿，你现在应该知道了，他不爱你，也不可能爱你，就忘了他吧，回到母亲身边。”红狐姐姐小心地劝着我。
我没有看她，默默走出洞口，在夜风里继续蜷缩着，不想说一句话。抬头仰天，试图看到所有时空轮回中我们的存在，我甚至想要打开生死和结界的封印，去质问苍天，然而，夜低坠，无处可询，无处可觅，只有我的悲呼，无助地响彻在暗夜里。
“燕影生，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也永远不可能有爱你。在他眼里，你只是一只猫，就算你能化为人形，他也只会感到恐惧……”
母亲不知何时已走到身边，她的话令我形神俱裂。我感到身体的某一部分，轻脆地裂开，我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红狐姐姐守在我床边，我起身却惊异地发现自己已成人形，镜子中的我更加美丽更加红润了。
“灵儿，你娘，为了救你，把自己千年的功力都输给了你，自己却形神俱灭了。她只有回到林子深处，灵儿，你娘这么做只是让你知道，我们灵妖也是有感情的，虽然那不同于世间男女之间的爱情，却比爱情更伟大。你娘不希望你为了一份不可即的爱把自己和她对你的爱都毁灭了。灵儿，不要辜负了你娘的一片心意，不要再想燕影生了，让一切重新开始吧……”
我什么都没说。娘，记得小时候，您曾说过，人类和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类丰富的情感。娘，我知道了，那天我眼中的液体就是你曾说过的眼泪，这是人类才拥有的东西。
又一滴泪水滑落，为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