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创造进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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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变形

这里,我们并不打算为进化论提供什么证据。我们只想用一两句话来说明,在这本书中,为什么我们应该接受它,并且认为它充分而精确地对实际已知的事实进行了表述。进化论的思想已经包含在对生物的自然分类中。实际上,自然学家将彼此相似的生物放在一起,成为群体,然后再将群体划分为亚群体;在亚群体中,生物之间的相似性更多,然后继续以此分类下去:在分类的整个过程中,种群特征呈现为普遍的主题,而每个亚群都表现出特定的变异。目前,在动物界和植物界,我们在祖先和后代之间发现的正是这样的关系:在前代经历过、其后代共享着的织物上,每个后代都绣出了自己独特的花纹。确实,后代与先辈之间的差别非常微小,我们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同一个有生命的物体是否呈现出足够的可塑性,使它能够依次采取鱼类、爬行类和

鸟类那样不同的形式呢?然而,对于这个问题,观察研究给出了不容置疑的答案。观察表明:鸟类的胚胎发育到一定时期,与爬行类的胚胎还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一般胚胎生命的整个过程中,存在着一系列形态变化,这些变化可以与(根据进化论的观点)一个物种向另一物种过渡时发生的形态变化进行类比。作为雄性细胞和雌性细胞两者结合的结果,一个细胞就可以通过分裂来完成这项工作。在我眼前,生命的最高级形式每一天都在从最初级的形式中涌现出来。于是,经验显示,最复杂的事物能够通过进化从最简单的事物中产生。那么,事实上,它是这样产生的吗?

尽管证据不够充分,但古生物学却诱使我们相信,它就是这样产生的。因为,只要它稍微精确地辨认出物种的连续顺序,这种顺序就恰好是进行胚胎学和比较解剖学考察的任何人都会做出的假定;而且,古生物学的每个新发现都会给进化论以新的确证。这样,来自纯粹观察的证据不断得到加强,而同时,实验还在一个接一个地驳斥着反对意见。例如,德伏莱斯近期的实验通过显示重大变异能够突然产生,并且有规律地遗传,从而解决了该理论面临的重大难题。这使我们能够极大缩短生物进化所需的时间,也使我们不用那么苛求古生物学。因此,考虑所有因素之后,进化论的假设就显得越来越接近真实了。它并不能进行严格的论证;不过,即便没有经过理论确认或实验证实,依然存在一种不断增加的可能性,即使缺乏直接证据,还是有证据似乎一直指向那个方向,这就是进化论提供的那种可能性。

然而,还是让我们承认进化论可能是错的吧。让我们假定:根据推论或者实验,物种被证明是通过一种非连续性的过程形成的,而我们现在对这个过程一无所知。这个理论对于我们来说有着特别的兴趣或者特别的重要性,就这一点而言,它会不会受到影响呢?分类的边界可能依然存在,胚胎学的事实资料也会依然存在,比较胚胎学和比较解剖学之间的呼应也会依然存在。因此,生物学能够并且应当在有生命的各种形式之间继续建立关联和亲族关系,仍然与进化论今天的设想相同。

当然,这将会是一种观念的亲族关系,而不再是一种实际的联系。不过,只要古生物学的事实资料依然存在,我们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们发现的具有观念亲族关系的种种生物形式,都是相继出现的,而不是同时出现的。现在,既然进化论者的理论对哲学还有些重要意义,那么,它就不需要更多了。首先,它在于建立观念上的亲族关系的关联;在于主张,在各种形式之间,无论哪里出现了这种可以说是逻辑上的关联,这些形式具化的物种之间,就存在一种时间顺序上的连续关系。无论什么情况,这两种观点都能成立。因此,无论是在一种创造性的思维中(其中各个物种的概念都是相互产生的,和进化论主张完全一样:即物种本身都是地球的产物),还是在自然本身对生命有机体的规划中(它逐步实施,在这里,纯粹形式之间的逻辑关系和时序联系,与进化论提出的那种在生物个体之间的真实的亲缘关系完全相同),又或者是在生命的一些不为人知的

原因中(它发挥自身的影响,好像它们彼此创造着对方),我们仍然不得不假定某个地方存在着进化。进化因此就会被完全颠倒,从可见转变为不可见。进化论今天所要告知我们的,几乎全部都会保留下去,等待另一种方式的解释。所以,难道我们不应该像大多数科学家表示的那样,忠实地坚守进化论的观点吗?其间的问题在于,进化论在多大程度上描述了事实,又在多大程度上将事实象征化了。除此之外,进化论中就没有什么不能与被它宣称要取代的那些理论相调和了,即便是它一贯反对的特创论。基于这个理由,我们认为进化论的语言现在把自身强加在一切哲学之上,一如进化论的教条式主张把自身强加在科学之上。

不过,我们绝不能再将普遍的生命说成一个抽象的概念,或者仅仅说成一个标题,然后用这个标题描述一切生物。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空间点上,一种可见的流体已经产生。这种生命之流,穿过一个个组织起来的实体,从上一代流向下一代,它已经在物种之间分配,散布在众多个体中,其力量不但没有半分损耗,反而随着自身的前进不断得到加强。魏斯曼著名的“种质连续性”

理论指出,用于繁殖有机体的性元素将其特征直接传递给被繁殖有机体的性元素。在这个极端形式中,该理论似乎具有争议,因为只有在例外情况下,受精卵才会在分裂的时候出现性腺的些许信号。

然而,尽管在胚胎生命最初,一般并不会呈现出产生性元素

的那些细胞,事实却是它们总在那些尚未进行任何功能性分化、其细胞由未变形的原生质构成的胚胎组织以外形成。a换句话说,性元素越多遍布于胚胎的大量生长组织上,其生殖力就越弱;但是,当它被这样稀释的时候,它却正在将自身的某种新东西聚集在某个特定的点上,即它聚集了一些细胞,从中发育出卵细胞或精原细胞。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种质不是连续的,但至少生殖能量存在连续性,这种能量只在某些瞬间才被消耗,这些瞬间仅够为胚胎生命赋予必要的动力,并且会在新的性元素中尽快得到补偿,在新的性元素中,它继续等待时机。根据这个观点考虑,生命就像一股水流,从一个胚芽流入另一个胚芽,其媒介就是成熟的有机体。有机体自身好像仅仅是一个增生体,一个由先前的胚芽在新的胚芽中力图延续自身而萌发的叶芽。其根本之处就是被不明确地追寻着的持续挺进,是一种不可见的挺进,而每个可见的有机体在其被赋予的短暂生存期内,都加入了这个进程。

现在,我们越是将注意力集中于生命的这种连续性上,我们就越能明白:有机体的进化类似于意识的进化,其中,过去挤压着现在,导致一种意识的新形式突然产生,与先前的形式大相径庭。没有人会反对,植物或动物物种的外表是由特定的原因造成的。不过,这只能说明,根据事实,如果我们能知道这些原因的a 儒勒,《普通胚胎学》,巴黎,1839年,第319页。

细节,就能通过它们来解释产生出来的形式,然而预知这个形式却无法做到。a或许可以这样说,如果我们能够知道全部细节,能够知道产生它的全部条件,我们就可以预知那个形式。然而,这些条件就建立在那个形式当中,是构成形式本身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该形式历史中特殊的那个阶段,生命在产生形式的那一刻找到了自身,我们又如何能够事先知道这种独一无二的、从未发生过以后也不会再发生的情形呢?对于未来而言,只有那些与过去相同,或者能够以与过去相同的元素重构出来的那些情况,才是可以预见的。这就是天文学、物理学和化学的事实,构成一个系统的所有事实。在这样的系统中,被假定为不变的诸要素,仅是简单地聚集在一起,仅有的变化就是位置的变化,设想物体都能复归原位也并不会有理论上的矛盾之处。自然,在这样的系统中,相同的总体现象,或者至少是相同的基本现象,全都可以重复。但是,原初的情形把自身独特性的某种东西传递给了它的要素,也就是说,传递给了该情形采取的各个局部视角,那么这种情形又如何能够在它真正产生之前被描述出来呢?b我们可以说的只能是:情形一旦产生,分析就能出现,它就能够通过各个要素得到解释。那么,关于一个新物种产生的真理,也同样适用a 鲍德温详细阐述了生物系列的不可逆性,见《发展与进化》,1902年,纽约,尤其参看第327页。

b 我们已经在《论意识的直接材料》(第140~155页)一书中讨论并阐明了这个观点。

于一个新个体的产生,并且更概括地说,也适用于在任何时刻产生任何生命形式。这是因为,尽管变异只有在达到某种重要性,获得一定的普遍性时,才能导致新物种的产生,它还在每一种生物中的每时每刻都发生着,连续不断,难以察觉。很明显,即使是我们现在听说的突然发生的“突变”,也只能在经历了一系列看似不变的世代相传中都潜伏着这种变异的可能。或者更确切地说,产生一种成熟的过程时,才有可能发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可以说:生命就像意识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创造着某种东西。a

然而,我们的全部智力都奋起反抗这种绝对的原创性观念,反抗形式的不可预见性。我们的智力,在生命进化过程中形成,其根本功能就在于为我们的行为做出指引,为我们作用于事物做好准备,为我们在特定的情况下,对可能产生的有利或者不利的事件做出预测。因此,智力从给定的情况中本能地选择那些与已知的事物相似的东西。它寻找这些事物,就是为了能够运用它自a 在塞莱斯的杰作《艺术天分》中,他发展了这种双重论点,即艺术是天性的延续,生命就是创造。我们很乐意接受第二句话,然而,我们非得按照作者的意思来理解创造一词吗?他认为创造就是元素的综合。这里,元素是预先存在的,要做的综合实际上也给定了,只有一种可能的组合方式。在所有可能性当中,这种组合方式可以由超人的智慧预先感知到。我们的主张与之不同。我们认为,在生命的领域内,这些元素并非真正存在,也不会各自独立存在。它们是一个整体进程的众多心理视角。因而,在生命进程中会出现巨大的偶然性,根本无法预测什么在前什么在后,也就是说,根本无法预测绵延。

己的原则:“相似的原因产生相似的结果。”这一原则,恰恰就是用常识来预测未来的原则。而科学尽管最大限度地提高了这种预测能力的精密性和准确性,其本质却未改变。同常识一样,科学在研究事物的时候,也只是关心那些重复的侧面。尽管被研究的事物,其整体是全新的,科学却总是能够将它分解为种种元素或者侧面,这些非常近似于过去的复制品。科学只能对付那些被设想为能够重复自身的对象——也就是说,科学只能对付那些被设想为能够从真实时间的行动中抽象出来的对象。所有那些处于一段历史的连续时刻中不可复归、无法逆转的事物,都不是科学研究的对象。为了涵盖不可复归性和不可逆转性这种概念,我们就必须打破那种适应了思考最基本要求的科学习惯,我们必须彻底破坏那种思维,去对抗智力的天生偏好。但这偏偏就是哲学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