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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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菜单

除了泰戈朗尔所害怕的在棺材里睡的那种感觉,我们一般都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他醒了。对于一个总睡在绸床单,和天鹅绒的壁帏里嗅惯了檀香香味的巴黎人,在一个石灰岩的石洞里醒来自然像是一个不快乐的梦境。但情况所迫,一眨眼的时间已足够使最强烈的怀疑变成确定无疑的事实。

“对了,”他对自己说,“我正在昂尔菲·蒙奥瑟弗所说的那个匪窝里。”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作一次深呼吸,以看着自己是不是毫发无损。这种方法他是从《堂吉诃德传》上学来的,他生平阅书无数,但仅有这一本书他还记得一点儿。

“不,”他大声说,“他们并没对我动一点粗,但他们可能已抢去了我的东西!”于是他赶紧翻他的口袋,他发现那只装着五百零五万法郎支付券的小皮夹还在。“奇怪的强盗!”他自语道,“他们没拿走我的一丁点财产。正如我昨天晚上的预想,他们是要我付赎金。啊!我的表还在这儿!让我来看看现在几点了。”泰戈朗尔的表是钟表名家勃里古的杰作,昨天晚上他仔细的包着藏起来,现在这只表指示在五点半上。多亏这只表,不然泰戈朗尔就要日夜不分了,因为这间地窖是见不着太阳的。他是主动和强盗谈判呢,还是等着看他们的行动?后面这个办法似乎更佳,那他就再等等。他一直等等到十二点钟。无论何时,他的门口总有一个哨兵在守着。八点钟的时候,哨兵换了一次班。泰戈朗尔突然特别想去看一看看守他的那个人。

他发现有几缕灯光从那扇拼得很结实的门板缝中透进来。他把在门缝上看,正巧看见那个强盗在饮浆在皮囊晨的白兰地,这样的酒器使泰戈朗尔像闻见了极不愉快的气味。“啐!”他骂了一声,缩到地窖的深处去了。

十二点的时候,另一个强盗来换班,泰戈朗尔想看一看这个新的看守人,便又把在门缝上。这个看守是个身型高大、十分强壮的强盗,大眼睛,厚嘴唇,塌鼻子,他的红头发像蛇似的披散在肩上。“啊,上帝呀,”泰戈朗尔叫道,“这个家伙简直是吃人的妖怪,但是,我又老又硬,一点也不美味。”由此可见,泰戈朗尔还能笑得出来。正在那时,像尽情反驳他是一个吃人妖的观点似的,那人从他的干粮袋里取出一些黑面包、黄油和大蒜,开始尽情享受起来。

“见鬼,”泰戈朗尔从门缝里望着强盗的美餐说,——“见鬼,我真不懂那么脏的东西怎么会是人吃的!”于是他退回去坐在床上,那羊皮又使他想起了刚才的那种酒味。

但自然的规律是无法违背的,对于一个饥饿的胃,即使再粗糙的食物也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泰戈朗尔当时觉得他自己的胃里空空如也,渐渐地,在他看来那个人一点也不像妖怪了,面包变白了,黄油也比较新鲜了。甚至庸俗的大蒜——恶心的野蛮人的食物也使他联想到以前当他吩咐厨子熬鸡汤时连带端上来的精制的开胃菜。他站起身,去敲门,那强盗抬起头来。泰戈朗尔知道他已听见,便又敲了两下。“Checosa?”这强盗问。

“来,来,”泰戈朗尔用手指敲着门说,“我想,这个时候我也该吃饭!”

但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语言不通,还是因为他没有接到过给泰戈朗尔发放食物的命令,那看守什么也没说,还继续吃他的黑面包。泰戈朗尔感到自己丢了面子,他不再想见到这个丑恶的家伙第二次,他往羊皮床上一躺,一声不吭。

四个小时以后,另一个强盗来换班。泰戈朗尔的胃被痛苦啮咬得没一个好地方了,他慢慢地起身,再把他的眼睛凑在门缝上,看出他正是自己聪明的向导。他就是佩彼诺,他正在准备以最舒服的方式来完成这项看守工作。他正对门坐着,两腿之间放着的瓦盆里装满了咸肉煮豌豆,瓦盆旁边筐韦莱特里葡萄和一瓶奥维多酒。佩彼诺显然是个很会吃的人。看到这顿盛宴泰戈朗尔顿时羡慕无比。“好吧,”他心想,“我来看看他能不能讲讲情面!”于是他轻轻地敲敲门。

“来了!”佩彼诺喊道,他总在派里尼老板的旅馆里进出,很熟法国人的习惯。

泰戈朗尔马上认出他就是在路上恶狠狠地命令自己“把头缩进去!”的那个人。但现在可不能报复,所以他假装亲切地,带着一个温和的微笑说:“报歉,阁下,他们难道不准备给我吃东西吗?”

“怎么,您有点饿了?”

“有点儿!我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啦!”

泰戈朗尔自己嘟囔着。然后他大声说,“是的,阁下,我要吃东西,——我饿坏了!”

“那么大人想——”

“马上就有东西吃,如果可能的话。”

“那太方便了,”佩彼诺说,“我们这儿想吃什么都有,可得先付钱,像在所有诚实的基督徒之间一样。”

“当然罗!”泰戈朗尔喊道,“可是按理说,他们怎么也不能饿死俘虏。”

“不,大人!”佩彼诺答道,“我们这儿可不太一样。”

“没这样的说法,”泰戈朗尔说,他觉得他的监守者很好说话,“可是,这样我也同意了。好吧,给我点吃的。”

“这就来。大人喜欢吃什么?”于是佩彼诺便把他的瓦盆放在地上,让咸肉煮豌豆的香味飘进泰戈朗尔的鼻子里。“请点菜吧!”

“这里有厨房吗?”

“厨房?当然有,这里设施很完整!”

“厨子呢?”

“都是顶级的!”

“嗯,鸡、鱼、野禽,无论什么,我都吃的。”

“只要大人喜欢。我看你来只鸡怎样?”

“好吧,一只鸡。”

佩彼回头喊道:“给大人上一只鸡来!”

他说话的回声还回响在通道里,一个潇洒、亲切、赤膊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头顶着一只银盘走过来,并不用手去抹,银盘里盛着一只鸡。

“我像是在巴黎咖啡馆里啦!”泰戈朗尔自言自语地说。

“来了,大人!”佩彼诺一面说,一面接下小强盗头上的银盘,把它摆在地窖里一张布满蛀孔的桌子上。这张桌子,还有一条长凳和他的床,就是地窖里的全部家当了。泰戈朗尔要来餐具。“喏,大人,”佩彼诺一面说,一面一把钝口的小刀和一只黄杨木做的餐叉递给他。泰戈朗尔端好驾式,准备切那只鸡。

“抱歉,大人,”佩彼诺把手按在那银行家的眉头上说,“这儿的规定是先付款后吃饭的。您这样会使引起他们的不满,可是——”

“啊,啊!”泰戈朗尔心想,“这可不是巴黎了,——我刚才他们会在这里敲我的竹杠!我还是大方些吧。听说意大利的东西廉价,一只鸡在罗马卖要十二个铜板。给你吧。”

说着他丢出一块金路易。

佩彼诺拿起那块金路易。泰戈朗尔就要切那只鸡。“等一等,大人,”佩彼诺起身来说,“你您还没付完帐呢。”

“我猜的没错,”泰戈朗尔心想,但还是决定要接受这种敲诈,便说,“来,你告诉我这只鸡还要付你多少钱?”

“大人付了我一块路易的定洋。”

“一块路易吃一只鸡已经很贵了!”

“那么,大人现在还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九块路易!”

泰戈朗尔吃惊的睁大了眼睛。“啊!可笑,”他吃惊地说,“可笑!”

于是他又准备去切那只鸡,但佩彼诺用左手拉住了泰戈朗尔的右手,又把右手伸到泰戈朗尔的面前。“拿来。”他说。

“什么!这不好笑吧?”泰戈朗尔说。

“我们一向认真的,大人。”佩彼诺说,话的样子活像一个教友派教徒一样。

“什么,这只鸡值十万法郎吗?”

“大人,您无法想像在这种该死的地洞里养鸡是多么的困难。”

“算了吧,算了吧,”泰戈朗尔说,“这种玩笑真是滑稽,有趣,我的肚子实在饿极了,所以还是让我吃吧。喏,再拿一块路易给你。”

“这回只欠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了。”佩彼诺仍然用那个态度说,我们会一直等你付清。

“噢!那个,”泰戈朗尔被他的行为激怒了,“那个,你决办不到。去见鬼吧!你选错对手了!”

佩彼诺一挥手,那青年强盗赶忙把鸡端走。泰戈朗尔往他的羊皮床上一倒,而佩彼诺便关上门,重新开始吃他的咸肉豆。泰戈朗尔虽然看不见佩彼诺的动作,但吃东西的咀嚼声显然说明了他在吃东西,而且吃得还挺香,好像没受过教育一样。泰戈朗尔觉得他的胃穿了洞。他不知道该怎么满足它,可是他居然又挺了半个钟头,那半个钟头像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来,阁下,”他说,“我不能再饿着,告诉我吧,他们想干什么。”

“不,大人,这全看你的选择。只要说一声,我们马上把东西拿来。”

“那么快开门。”

佩彼诺立马照办。

“哼!我要用餐!——用餐你听明白吗?”

“你饿坏了?”

“别装了,你都明白。”

“大人想吃点什么呢?”

“既然这个鬼地方的鸡这样贵,就给我来一块干面包吧。”

“面包?没问题。喂,听着!拿点面包来!”他喊道。

小强盗拿出一小块面包。

“要多少?”泰戈朗尔问。

“四千九百九十八块路易,”佩彼诺说,“有两路易已经付过。”

“什么!十万法郎一块面包?”

“一个子都不差。”佩彼诺重复一遍。

“一只鸡你要我十万法郎呀!”

“我们这儿每顿饭都一个价。不管您吃多吃少,不管您吃十碟或一碟,只要吃就得十万法郎。”

“什么!别再开玩笑好吗?我的好人哪,这一切太蠢,太荒堂啦!你实话告诉我吧,你们究竟是不是想饿死我。”

“不,上帝哪,不,大人,除非您不想活了。我们这儿是付钱就可以吃东西。”

“你叫我怎么付得起呢,畜生?”泰戈朗尔怒道,“谁会装着十万法郎出门吗?”

“您口袋里的五百零五万法郎,十万法郎一只的鸡可以吃五十只半。”

泰戈朗尔被一个晴天霹雳打明白了,他先前就是没想到这一点。“来,”他说,“假如我付给你十万法郎,你就说话算数,肯让我安安稳稳地吃了吗?”

“当然能。”佩彼诺说。

“我怎么托钱给你呢?”

“噢,很简单,您从罗马银行街的汤姆生·弗伦奇银行的户头里,开一张四千九百九十八路易支票给我,我们自然会托我们的往来银行去代收的。”

泰戈朗尔听从了他的话,就接过佩彼诺给他的文具在支票上签了字。“给,”他说,——

“这是一张凭票即付的支票。”

“请享用您的鸡。”

泰戈朗尔边吃鸡,边叹气,这只花了十万法郎买来的鸡也太瘦了。佩彼诺小心地把支票看了看,就把它装进口袋里,回去继续吃他的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