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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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启程

近期发生的几件事成了整个巴黎人饭后的话题。艾曼纽和他的妻子,这时就在他们密斯雷路的家里颇有兴致地谈论那些事件。他们在把蒙奥瑟弗、泰戈朗尔和威昂弗那三件接踵而来的灾难作比较。去拜访他们的玛希梅拉没精打彩地听着他们的谈话,神情木讷地坐在一旁。

“真的,”约莉说,“我们简直难以想象,艾曼纽,他们,在富有、快乐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凶神盘旋在他们的头上,而那凶神,像贝洛童话里那些恶毒的小妖精一样,仅仅是因为没有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难耐寂寞,突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真是无法预料的灾难!”艾曼纽说,他想到了蒙奥瑟弗和泰戈朗尔。

“让人无法承受的痛苦呀!”约莉说,他想到了沃拉迪妮,但一个女人的直觉提醒着她,她没有在她哥哥的面前提起她。

“如果是上帝在有意惩罚他们的话,”艾曼纽说,“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没有发现他们过去的生活里有值得减轻他们的痛苦的事情,那么他们所有的惩罚将是命中注定的。”

“你这个判断是不是下得太主观了,艾曼纽?”约莉说。

“当我的父亲拿着手枪欲自杀的时候,假如那时有人说,‘这个人是罪有应得。’那个人岂不是非常错误吗?”

“是的,我们父亲的死并不是上帝造成的,正如他不让亚伯拉罕献出他的儿子一样。上帝,派了一位天使来捉住了死神的翅膀仁慈得亦如对我们一样。”

艾曼纽刚说出这几句话,门房的铃声便响起了,表示有客人来访。接着,房门被打开了,基督山伯爵赫然出现在门口。那对年轻夫妇发出一声欢呼,玛希梅拉抬起头看了看,但立刻又垂下了。

“玛希梅拉,”伯爵说,像是因为自己的来访而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应并未影响到他似的,“我是来找你的。”

“来找我?”摩列恩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像是从梦中来。

“没错,”基督山说,“不是说好我带着你一起走的吗?你做好起程的准备了吗?”

“我准备好了,”玛希梅拉说,“我就是专程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准备去哪儿,伯爵?”约莉问道。

“先去马赛吧,夫人。”

“去马赛!”那对青年夫妇惊呼。

“是的,我你们的哥哥与我同去。”

“噢,伯爵!”约莉说,你可以帮忙治好他的抑郁症吗?

摩列恩转过脸去,试图掩饰他狼狈的表情。

“那么你们感觉他并不开心吗?”伯爵说。

“是的,”那年轻女子答道,“我非常担心,在我的家里,他感受不到乐趣”我无需改变他什么。伯爵答道。

“我马上可以跟随你去,阁下。”玛希梅拉说。“再见了,我的朋友们!艾曼纽!约莉!了再见!”

“怎么,再见了?”约莉喊道,“你难道就这样与我们分开,不作任何准备,甚到连护照都不没有呢?”

“分离的痛苦越拖越甚,”基督山说,“一切必需的东西我想信玛希梅拉不用问都已经准备好了,——至少,我曾经提醒过他。”

“护照我有了,箱子也收拾停当。”摩列恩用他的那种宁静而哀伤的口气说。

“好!”基督山微笑着说,“这样看来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做事就是干净利落。”

“您这就要走了,马上就离开了吗?”约莉说,“您就不能多待一天,哪怕再多待一个钟头啊!”

“我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了,夫人,我定好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玛希梅拉也去罗马吗?”艾曼纽喊道。

“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摩列恩带着忧郁的笑容,“在此后这一个月内,我完全听从他的吩咐。”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有些奇怪,伯爵。”约莉说。

“玛希梅拉有我陪着,”伯爵用他那充满慈爱的和最有说服力的语气说,“所以你们不必担心你们的哥哥。”

“再见了,我亲爱的妹妹,再见了,艾曼纽!”摩列恩又说。

“看他如此的漫不经心我的心都快碎了,”约莉说。“噢,玛希梅拉,玛希梅拉,你一定有事瞒我。”

“嗯!”基督山说,“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会看到他高高兴兴,面带笑容地回来。”

玛希梅拉向伯爵轻蔑地,几乎是愤怒的看了一眼。

“我们走吧。”基督山说。

“在您走以前,伯爵,”约莉说,“请允许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

“夫人,”伯爵打断她的话,用自己手握住她的,说,“你所想讲的话我已在你的眼睛里所读到,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有如传奇小说里的恩人我本该悄悄离开的,可我做不到,因为我是一个心软又有虚荣心的人,也喜欢看到人们给温柔、慈爱和感激的眼光。现在我该功成身退了,请允许我对你们自负地说,别忘记我,我的朋友们,因为你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再也见不到你!”艾曼纽喊道,两滴硕大的泪洙滚落约莉的脸,——永远也见不到你!那么,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上天派来的天使了。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以后,便又要回到天上复命去了。

“千万别这么说,”基督山急忙答道,——“千万别这么说,我的朋友们。天使只会做好事。天使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他们的力量大过命运。不、艾曼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你有些言过其实,你的话有些亵渎神明了。”于是他轻轻吻了吻约莉的手,约莉扑进他的怀里,他伸出手握住艾曼纽的手,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和睦幸福的家庭。他向玛希梅拉作了一个手势,然后他驯服地跟他出来,他脸色漠然毫无伤情。沃拉迪妮去世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请让我哥哥回到原来安静,平和快乐和生活。”约莉低声对基督山说。伯爵摸一摸她的手,算是答应,像十一年以前在摩列恩的书斋门前楼梯口上他握她的手时一般。

“那么,你相信水手希邦得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相信!”

“噢,那么,放心睡你的觉,一切交给上帝就好了。”

正如前面伯爵所说的,马车已在门口等了。四匹强壮的马在来回地蹬踏着地面,满头大汗的昂利站在台阶前,他显然刚赶了大路回来。

“噢,”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你已去过那位老人家里了吗?”

昂利做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你遵照我的吩咐,让他看了那封信?”

“他怎么说?说得更准确些,他说什么?”

昂利走到光亮的地方,使他的主人能够清楚地看到他的面部表情,模仿洛沃笛艾说“对”时的面部表情,闭拢双眼。

“非常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他刚说完,车子便开动了,马蹄踏过石板路夹着尘埃走了。玛希梅拉不发一言,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半小时以后,车子嘎然而止,原来伯爵拉了一下连接他与昂利手指间的丝带。那个努比亚人马下来,打开车门。这是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他们已到达维儿殊山的山顶上,从山上望出去,巴黎化成一片黑色的海,上面磷憔悴光闪烁,犹如银光闪烁的海浪一样,——但这些闪烁的浪头比那些海洋里翻腾不息的波涛更喧闹、更激奋、更多变、更凶猛、也更贪婪。这些浪头永不停息的吐着白沫。伯爵独处在那儿,他挥挥手,车子又继续走。他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沉思片刻,他的脑子像一座充满热情的熔炉,曾铸造出种种震惊世界的念头。当他那如炬的目光审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所同样表睐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低下头,双手并拢,像做祈祷似地说道:“伟大的城市呀,我第一次闯进你的大门到现在,才短短的半年。我今天再来这里,其中的原因,我只向上帝透露过,只有他才有能看透我的心思。只有上帝明白:我离开你的时候,既没有带走骄傲也没有带走仇恨,但带走的只有遗憾。只有上帝知道:他所赐予我的权力,我并没有用它来满足我的私欲或做任何无意义的举动。噢,伟大的城市呀!在你那跳动的胸膛里,我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像一个耐心的矿工,我在你的体内挖掘,铲除了里面的祸害。现在我已经完成我的节节工作,我的使命也结束了,现在你不能再给我痛苦与欢乐了。再见了,巴黎!再见了!”

他精灵般的目光在那广大的平原上流连着,他把手置于额头上然后走进马车,关上车门,一阵尘沙和响声后车子便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里路,在家都一言不发。摩列恩在默默想着什么,基督山则一直望着他。

“摩列恩,”伯爵终于对他说,“你跟我走会后悔?”

“不,伯爵,但离开这里——”

“如果我觉得你在巴黎会过得快乐,摩列恩,我就会把你留在那里的。”

“沃拉迪妮安葬在巴黎,离开巴黎就好比再一次失去她一样让我痛苦。”

“玛希梅拉,”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不仅是安息在大地的胸膛里但是埋藏在我们的心灵深处。上帝是如此安排,他们永远陪伴着我们。我就有两个朋友是这样——一个给了我这个肉体,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的精神在我的身上延续着。我每当有困惑的时候就跟他们商量,如果我做了好事了,我就认为是他们的智慧的功劳。听听你心里的声音吧,摩列恩。你问问它,究竟你是否应该继续忧郁的面对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玛希梅拉说,“我心里满是悲哀,我只听到不幸的声音。”

“看起来是神经衰弱的原因,一切东西看上去都像是在朦胧的幻境中。灵魂有它自己的视线,你的灵魂被遮住了视线,所以你只能看到黑暗险恶的未来。”

“或许真是像你说的那样吧。”玛希梅拉说,他又回到迷离的状态中。

伯爵的领导能力使旅程完成得非常迅速,在他们的旅途上,市镇像影子似的一掠而过,那树木在那里被初秋的风吹得左右摇摆,尤如巨人般地疯狂地向他们迎面冲来,但冲到面前了,又迅速的闪到两旁,消失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到达夏龙,在那里,伯爵的汽船已等候多时。马车立刻被拉上甲板,两位旅客也随即登船。那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像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它那两只划水轮像翅膀一样。摩列恩感到了这种在空中穿梭,风吹起他额前的头发,似乎暂时赶走了那凝聚在他心头的愁云。现在他们离巴黎愈来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恢复了一种超乎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像是一个在外多年的人回到朝思暮想的故乡似的。不久,马赛进入视线内,——那充满着伯伯生机的马赛,那诞生着泰尔和迦太兰族后裔的马赛,那在时间的流淌间精力愈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砖砌的码头,久远往事一并搅入他们的心,在他们儿时,曾在这些地方嬉戏过。他们怀着同样的心情踏上卡尼般丽街。

一艘大船正在整装待发,准备开往阿尔及尔,船上洋溢在起程前一惯的匆忙气氛中。乘客和他们的亲友们聚在码头上,朋友们互相亲切而伤心地告别,有的哭泣,有的诉说着告别的话,形成了一种令人感动的场面,即使那些每天已经思空见惯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的,但这却不能把玛希梅拉从他那汹涌的思潮里唤醒过来。

“这儿,”他虚弱地扶着基督山的胳膊说,——“就在这里,我的父亲曾目送埃及王号进港,在同一个地方,你救了他。刚刚脱离危险的父亲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脸上还能感觉得到他那温热的眼泪,当然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泪,许多旁观的人也都感动的哭了。”

基督山温暖的笑着说:“我那时站在那边,”他指着一个街角。与此同时,从他所指的那个方向,传来一声痛苦伤心的低泣,一个女人正在向一个旅客挥手而那船即将起锚。要不是摩列恩全都的注意力都在船上,他一定会注意到基督山看见那个女人时有多么激动。

“噢,上帝啊!”摩列恩喊道,“我没有看错吧!那个在挥帽子的年轻人,就是穿制服的那个年轻人,是昂尔菲·蒙奥瑟弗!”

“没错,”基督山说,“就是他。”

“怎么可能?你在看他的对面。”

伯爵微笑了一下,那是他并不想回答什么,他把眼光移回那蒙面的女人身上,那女人不久便在街角消失了。伯爵回头向他的朋友说:“亲爱的玛希梅拉,在这儿你没有要做的事吗?”

“我需要到我父亲的坟上祭拜一下。”摩列恩哽咽着说。

“那么去吧,不要离开,我很快会去那里。”

“那么你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去做什么呢?”

“我要去访问一个人。”

摩列恩与伯爵握握手,然后低垂着头悲伤地走开了,向城东主向走去。基督山没有马上离开,一直等到玛希梅拉没有人影儿,然后他缓缓地向梅朗巷,去找一所小房子,那里,想必大家已对它并不陌生了。

它坐落在悠闲的马赛人最爱来散步的大道的后面,一棵极大的老葡萄树发黑的枝条伏在那发黄的墙上那是南方灼热的太阳的杰作。两级踩得发光的石头台阶通向一扇门它由三块木板拼成,那扇门,从没漆过油漆,早已裂迹斑斑,每年夏季到来的时候,它才因潮湿合成一块。这座房子表面看起来虽然很破,但却别有洞天。它和以前没有两样,那时老汤坦斯住在这儿,但老人只住阁楼,而伯爵现在则已把整幢房子都交给梅瑟塔思看管。

伯爵看见刚刚在码头送行那个女人走进这座房子,她刚走进去,合上门,基督山便出现在街角上,所以他看见她同时便又失去了她的踪迹。对于那磨损的石阶没有谁比他更熟悉了,用一枚大头钉就可以轻松地拨开里面的插销来打开那扇斑驳的门。他进去的时候无需敲门也无需任何其他表示,好像他是主人的亲密的朋友或房东一样。在一条青砖铺成的甬道尽头有一个充满阳光的小花园,在那,伯爵曾经指示梅瑟塔思找到他二十四年以前埋下的那笔钱。站在门口的阶沿上就可以望见花园里的树木。伯爵在踏进那座房子的时候听见好像有人在啜泣般的叹息,他循着声音过去,在一个素馨木架成的凉棚底下,在浓密的枝叶和紫色的细长花朵的下面,他看见梅瑟塔思正在低头哭泣。面纱已被她取下,她把脸埋在手里,在这没人打扰的时候,她尽情发泄着在她儿子面前强忍多时的叹息和眼泪。基督山缓步向前,梅瑟塔思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突然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吓得惊叫起来。

“夫人,”伯爵说,“我没办法让你快乐,但我还可以给你些许安慰,你愿意像朋友那样接受我的安慰吗?”

“我是个苦命人,”梅瑟塔思答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孤独的,身边只有一个儿子,而他现在也已经离我远去了!

“他的心是高贵的,夫人,”伯爵答道,“他做得很对,他觉得每一个人都该对自己的国家负有一份责任,有人贡献他们的天才,有人贡献他们的勤奋,有人献出了他们的鲜血,有人献出了他们的智慧,然而他们的目的相同。如果他留在你的身边,他的生命一定会变得毫无价值反倒增加你的忧虑。与厄运抗争,他将充满活力并提高他的名誉,变逆境为顺境。让他去为你们美好的未来努力吧!因为我敢向你保证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噢!”那可怜的女人悲凄地摇摇头,“你所说的那种顺境,我在心里祈祷上帝赐给他,但我不能享受了。我已心灰意冷,我觉得我正在走向坟墓。你是个善良的人,伯爵,把我带回我曾经快乐过的地方。人是应该死在他的快乐之所。”

“唉!”基督山说,“听了你的话我很心痛,尤其是你有理由恨我,——你的一切不幸都因我而起。但你为什么要同情我呢?那样我会更难堪,如果——”

“恨你,责骂你,——你?艾登莫?憎恨责骂那个饶恕我儿子的生命的人?你原发誓,要毁灭蒙奥瑟弗先生非常器重的那个儿子,但您却放弃。”

伯爵看着梅瑟塔思,她站起身,伸手向伯爵。

“噢,看着我!”她带着一种非常哀凄的神情继续说,“我的眼睛已失去光彩了,以前,我来这时,向那等待在他父亲所住的阁楼窗口我的艾登莫·汤坦斯微笑,但那早已过去很久。岁月在痛苦中流逝。在过往之间造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咒你,艾登莫!恨你,我的朋友!不,我应责备的是我自己,我所恨的也应该是我自己!噢,我这可怜的人哪!”

她握紧着双手,仰望苍天喊道。“你曾怎样惩罚我呀!——我曾一度拥有能天让使快乐的虔敬、纯洁和爱——而我现在变成了一个可怜虫,甚至还怀疑上帝的仁慈了!”

基督山走上前,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说,“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你宽恕了我,但在被你报复的那些人之中,我是最恶毒的一个。他们可能是因为仇恨,或是贪欲,或是私爱,但我却是因为下贱,没有勇气,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事。不,不要握我的手,艾登莫,你想安慰我,我看得出来,但别说了。留给其他需要的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任何恩惠,瞧!”

她抬起头,让他看自己的脸,“瞧,我的头发因不幸而白,也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已没有了光彩,皱纹爬上我的额头。你,艾登莫,却恰恰相反,你依旧那么年轻、漂亮、威风,那是因为你从没有怀疑过仁慈的上帝,上帝支持着你经过了无数的风险。”

当梅瑟塔思说话的时候,泪流满面。

痛苦的记忆使,那可怜的女人的心都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却觉得那是一个冰冷的吻,像是他在吻一个大理石做的圣女石像的手一样。“人的一生是早已注定的,”她继续说,“一次犯错将抱憾终生。我认为你已经死了,原本也该去死?我在心里哀悼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只是使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看来像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而已。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认出你,而我却只能救我的儿子一个人呢?我也应该拯救那个虽然有罪但却已成为丈夫的那个人?可是我却眼看他去死!我有什么好说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造成的吗?因为我麻木冷酷,瞧不起他,不愿意承认他是为了我的缘故才变节犯下罪行。我陪我的儿子来了这儿,也没有用?既然我现在又失去了他,让他独自去非洲受苦。噢,我告诉你,我曾是个下贱怯懦的女人,我背叛我的爱情,像所有背叛教义的人一样,我给我周围的人带来不幸!”

“不,梅瑟塔思,”基督山说,“不,你并没有你自己说的那样坏。你是一位高尚纯洁的女性,我的心曾被你的悲痛软化。可是,恼怒的上帝在后面指使着我,他无意使我放弃那已经开始的惩罚。我以那位过去十年来我每天俯伏在他脚上的上帝作证,我本来愿意为你牺牲我的生命,和那决定我命运的种种计划。但是,——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梅瑟塔思——上帝需要我,我也是因上帝而活。请审视我的过去与现在,然后再说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遗弃、受人迫害,我青年时代所遭受的苦难。然后,突然地,从囚禁、孤独、痛苦中,重新获得了光明和自由,拥有了一大笔意想不到的财产,那是上帝要我用那笔财产来执行他伟大的计划,我心里很清楚。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产看成上帝的圣意。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想过那种即使如你一般可怜的女人有时也能享到的生命的甜蜜。我真未得一小时的安宁,——从来没有。我觉得自己像是一片火云要去烧毁那些命中注定该毁灭的城市,被驱赶着飞行在天空中。像那些要去进行某种充满危险的航程富于冒险精神的船长一样,我做了许多准备,将子弹,拟定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剧烈的运动锻炼我的身体,让我的灵魂在痛苦中磨炼。我训练手臂使它习惯于杀人,训练我的眼睛习惯于看人受折磨,训练我的嘴巴向罪恶微笑。我的本性不坏,心胸宽容但我却能变成了狡猾、奸诈、有仇必报,——或说得更明白点,变得像命运一样的冷酷无情,然后我踏上展现在我面前的征途。我跨过种种障碍,达到我的目标,那些试图挡住我道路的人则必然付出沉痛的代价!”

“别说了!”梅瑟塔思说,“别说了,艾登莫!相信我,只有那个一开始就认识你的是了解你的,即使她曾挡住你的路,即使你曾把她当作玻璃一样在脚下,可是,艾登莫,可是她仍然还是崇拜你!像我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无法跳过的鸿沟一样,你与其他的人之间,也有着一道万丈深渊。我可以毫无保留的地告诉你,把我心目中你与其他男子比较,这是让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现在让我们告别吧,艾登莫,我们分手吧。”

“在我离开你以前,梅瑟塔思,你还有什么要求了吗?”伯爵说。

“艾登莫,我在这个世上只希望我儿子能够幸福。”

“请为他向上帝祈祷吧,我可以努力使他获得幸福。”

“谢谢,谢谢,艾登莫!”

“那你自己呢,梅瑟塔思?”

“我不再需要任何东西了,我已脚踏两座坟墓之间。一座是艾登莫·汤坦斯的,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失去他的,我爱他。这句话从我这血色的嘴唇说出也显得苍白,但它是我心里珍藏的最宝贵记忆,即使用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来交换,我也不愿意。另外那座坟墓是被艾登莫害死的那个人的,我会愿上帝保佑他的,虽然我对他的死没怎可惜。”

“幸福会降临在你儿子头上的,夫人。”伯爵说。

“那么我还能够得到一些安慰了。”

“那你想做什么呢?”

“我说的还是那个用劳动讨生活的梅瑟塔思,那当然不是事实,而你当然不信。我除了祈祷以外,还能做什么?但是,我也根本不用工作,你埋下的财产,我已经找到了,那笔钱足够我生活的。关于我的谣言可能已经传遍了街头巷尾,猜测我的职业,评价我的生活态度,只要有上帝作证,那些我不在乎。”

“梅瑟塔思,”伯爵说,“我的话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但你放弃蒙奥瑟弗先生的全部财产是一种毫无价值的牺牲。这些钱起码有一半是属于你的,它们都是你辛苦持家的结果。”“你不能给我,艾登莫。我的儿子不答应的。你什么也别说了。”

“一切都要昂尔菲·蒙奥瑟弗的认可才行。我将亲自问他。如果他同意我的建议,你会反对吗?”

“很明显,艾登莫,我已经失去了理智,丧失了意志,是个不能再做决定断的人了。这些冲击打晕了头,我已变得认命、听任上帝的摆布,像是大鹰扑下的燕子一样。我活着,只是因为死期未到。假如上帝让我解脱,我会随他去的。”

“啊,夫人,”基督山说,“上帝不能以这种方式崇拜。上帝的本意是要我们了解他,辨明他的真意,为了这个原因,他给了我们自由意志的。”

“噢!”梅瑟塔思喊道,“别这样对我说!难道我应该相信上帝给了我自由的意志,我就能把我自己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吗?”

基督山低下头,在她极度的悲伤前不禁有点畏缩。

“难道不和我道一声别吗?”他问道,并向她伸出手。

“当然,我要对你说再见,”梅瑟塔思说着便庄严地指着天。“我对你说再见,表示着:我还怀着希望。”于是,梅瑟塔思用她那颤抖的手握了伯爵的手,便冲上楼去。

基督山慢慢地从房子走向码头。梅瑟塔思虽然坐在以前老汤坦斯所住的那个房间的小窗前面,却没见到他离开了。她正在努力寻找大海上那艘载着她儿子的船,但她却仍不由自主地用温柔的声音细语道:“艾登莫!艾登莫!艾登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