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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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母子

基督山伯爵带着一个忧郁而庄重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玛希梅拉、艾曼纽一起跨进他的马车离开了。决斗场上只剩下了昂尔菲、彼桑、夏多·勒诺。昂尔菲望着他的那位朋友,但他的眼光里断然没有懦弱的神情,看来只像是在征求他们对他那种举动的意见。

“天啊,我亲爱的朋友,”彼桑首先说,无法想像他究竟是受到了怎样的感动,或是因为装腔作势,“请允许我向你祝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理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昂尔菲默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夏多·勒诺只是用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打他的皮靴。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说:“我们走吧?”

“走吧,”彼桑回答,“只是先让我为蒙奥瑟弗先生祝贺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仁慈,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不可多得的举动!”

“嗯,是的。”夏多·勒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不得了!”彼桑又说。

“那是当然的,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夏多·勒诺用十分明显的嘲弄的神气。

“两位,”昂尔菲插进来说,“我想你们也许不明白基督山先生曾与我父之间发生过一桩非常鲜为人知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彼桑立即说,“但无论如何任何一个傻瓜都不能明白你的英雄事迹的,而你迟早就会发觉自己必须竭尽全力向他们解释。作为一个朋友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性子还急的巴黎人对于名誉攸关的问题比我们看得理智些。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定居下来,那么,几年以后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法国来了。我说得对吧,夏多·勒诺先生?”

“那正是我想你说的,”那位绅士说,“在这样严肃的决斗像今天这样无果而散,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的忠告,”昂尔菲带着一种淡淡的微笑答道,“我会听你们的劝告——但那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劝告,而是因为我已经下决心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来帮我做我的陪证人。这已经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但我却只记得这一点。”

夏多·勒诺和彼桑对望了一下,他们两个人有相同的感觉:蒙奥瑟弗刚才表示谢意的口气是那样的诚恳,假如谈话再进行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昂尔菲。”彼桑突然说,此时慢慢地把手给那个青年,但昂尔菲看来像还没能逃脱他的恍惚状态似的,并未留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的左手握着那只小手杖,用右手做了一个手势。

昂尔菲用低得几乎如虫鸣般的声音说句“再见”,但他的眼光却更坚定:那种眼光是一首诗,包含着压抑的愤怒、傲慢的蔑视和宽容的庄重。当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闷闷的,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随后,猛的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一跃而上,朝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了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厦。在他下马时,他似乎从伯爵卧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面容。昂尔菲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去,走进他自己的卧室。他向那些童年时曾给他带来安逸生活和快乐的种种奢华的东西最后望了一眼:他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人好像在微笑,图画上的风景好像色彩更明亮了。他从镜框里拿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把那只镶金边的空框子了只留下。而后,他把他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整理了一下,那些精致的英国枪,那些中国瓷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或“巴埃”等名字的铜器艺术品;他仔细清点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框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花钱,把珠宝箱里的千百种珍奇的古玩品都扔到里面,然后他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告诉他的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开始做以上事情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什么事?”蒙奥瑟弗用一种哀痛比恼怒更重的语气说。

“请原谅我,少爷,”仆人说道,“你不让我来打扰您,可蒙奥瑟弗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如何呢?”昂尔菲说。

“在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下您。”

“见我干什么?”

“因为伯爵好像已经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决斗的。”

“有可能吧。”昂尔菲说。

“既然他派人来叫我,肯定是准备问我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该怎样回答呢?”

“如实告诉他。”

“那么我就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是的你说我向基督山伯爵道歉了。快去吧。”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下去,昂尔菲继续列他的财产清单。当他把这件工作做完时,园子里响起了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音震动他的窗户了。这种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正坐着马车准备出去。伯爵刚走出去,大门还未关闭,昂尔菲便朝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告诉他的母亲他去见她,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卧室里去,他在卧室门口立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到的一切同他想像的一样。这两个人心灵是相通的,梅瑟塔思在房间里所做的正如昂尔菲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手饰、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整理整齐的放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收集钥匙。昂尔菲看到这一切,他明白这种种准备的意思,于是大声喊道:“妈!”便上去抱住她。要是那个时候一位画家能画出这个场境中这两张脸上的表情,他一定可以画出一幅出色的画。昂尔菲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可怕,但看到母有点亲也这样做时他却慌了。“你在干什么?”他问。

“你问我你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妈!”昂尔菲喊道,他激动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你和我不一样,你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和家辞行,而且——而且是来向你告别的!

“我也离开了,”梅瑟塔思答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会陪我的。”

“妈,”昂尔菲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和我一起去承担我的命运。从那以后,我必须过面对和接受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生活之前,也就是在我还没有赚到钱以前,我只有向朋友借钱来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妈,我现在要去向佛朗茨借一小笔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然要去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快别那样说,这会使我改变心意的。”

“但这却改变不了我的,妈,”昂尔菲回答。“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也很勇敢。从昨天起,我就懂得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母亲,有人同样受过那样的苦,可还不是坚强地活了下来,而且还从苍天所赐给他们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禄!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从那时候起,我已经和过去割断了一切联系,并且决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着旁人姓的。”

“昂尔菲,我的孩子,”梅瑟塔思说,“假如我意志再坚强些,我也会给你这劝告的。可是由于我的声音太微弱,你的良知已替我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说了出来,那么就按照你的意思办。你有朋友,昂尔菲,现在暂时割断与他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有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纯洁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昂尔菲,不管你将来从事任何工作,你将来都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的。那时,我的孩子,让那耻辱的往事会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不能,那么至少让我保留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就只剩下这一点盼头了,可现在——当我跨出这座房门的时候,坟墓已经打开了也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会照着你的意愿做,我亲爱的妈妈,”昂尔菲说,“是的,我的希望和你一样,上苍的怨怒不会跟随我们的,——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是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都下定了决心,就让我们赶紧行动吧。蒙奥瑟弗先生在半小时前已出去了,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可以免掉口舌。”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梅瑟塔思说。

昂尔菲立马跑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着原本离开了他们的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家已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虽然不是太好,但还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去那儿住。当马车在门口停下,昂尔菲刚要下车时,走过来一个人,交给他一封信。那个送信的人昂尔菲认识。“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昂尔菲接过那封信,把它拆开,读了一遍,然后四处去寻找伯都西奥,可他已经离开了。他含着眼泪,非常激动得回到梅瑟塔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梅瑟塔思念道:——

“昂尔菲,——在向你表明我已知道你的计划时,我也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你是自由的,你带着你的母亲离了开伯爵的家,但你想想,昂尔菲,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那可怜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你可以去奋斗,去承受一切艰难,但不要让她遭受到你那一切贫穷;因为今天落在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是不需要遭受的,而上帝也决不会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不带一文钱地离开海尔达路。不要去猜我是怎样知道的,我既然知道了,——那就行了。现在,听我说,昂尔菲。二十四年前,我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有一个未婚妻,——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我给他带回了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给她的。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只是因为我知道大海是变化无偿的,我把我们的宝藏埋在我父亲所住的马赛米兰巷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你的母亲,昂尔菲,很熟悉那座房子。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了看那座老房子,它唤起了我许许多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带了一把铲子到我埋宝藏的那个挖出了那棵当时种植的美丽的无花果树。唉,昂尔菲,这笔钱,我以前是打算用来给所崇拜的那个女人过安乐和宁静的生活用的,现在,因为一种特别可悲的机会,它仍可以用来做一样的用途。噢,我本来是能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此时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在我被人从我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曾留给我那可怜的家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懂我的这番用意!昂尔菲,你是一个拥有宽厚心地的人,但也许会被骄傲或怨恨遮住眼睛,如果你拒绝我,你而去向别人要求我有权给予的那种帮助,那我就要说,有个人的父亲是受到你父亲的迫害在饥饿和恐怖中死去的,而你却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就太不够仁慈了。”

昂尔菲脸色非常的苍白,动也不动地站着,等着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的决定。梅瑟塔思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抬头望着天。

“我接受,”她说,“他有权利作那样的赠与,我应该把它带着进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藏在怀里,挽起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也许她自己都不能想象的坚定的步伐走下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