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基度山伯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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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昼夜深深

基督山先生依照他平常的习惯,等到本普里兹把他那曲最有名的《随我来》,唱完了才起身离开。摩列恩在门口等着与他告别,并又一次向他保证,说第二天早晨七点钟肯定与艾曼纽一起来。于是伯爵面着微笑稳步地走进车厢,五分钟以后回到了家。刚进家门,他就说:“昂利,把我那对象牙十字的手枪拿来。”他说这句话时,凡是认识了解他的人,没有一个会误解他脸上的那种表情。

昂利把枪拿来交给了他的主人,带着当一个人快要把他的生命托付给一小片铁和铅的时候那种关切的神情仔细地检查他的武器。这只手枪,是基督山特地定制用来在房间里练习打靶的。轻轻一推,弹丸就会飞出枪膛,而隔壁房间里谁也不曾想到伯爵正在如打靶家听说的那样练过。正在他要把一支枪拿在手里,瞄准那作为靶子用的小铁盆时,书房的门开了,波普司丁进来了。还没等他说话,伯爵就看到门口——门没有关——在波普司丁的后面站着一个头罩面纱的女人。那女人看到伯爵手里握着枪,桌上放着剑,就冲了进来。波普司丁望着他的主人,伯爵示意他一下,他就退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您是谁,夫人?”伯爵问那个蒙面的女人。

来客向四周,确定只有他们两个人在房间里时,便握紧双手,弯下身体,像是要跪下来一样,用一种绝望的口气说:“艾登莫,请你别杀死我的儿子!”

伯爵向后退了一步,小声地喊了一下,手枪就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您刚刚说的是什么,蒙奥瑟弗夫人?”他说。

“你的名字!”她喊道,把她的面纱牵到脑后面,——

“你的名字,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还不曾忘记这个名字。艾登莫,此刻来见你的不是蒙奥瑟弗夫人,而是梅瑟塔思。”

“伯爵,梅瑟塔思不但还活着而且还记得你,因为她一见到你就认出了你,甚至在还没有看到你,就从听到你声音的时候就认出了你,艾登莫,从那时起,她就时时刻刻跟着你,看着你,而她不用问就明白是谁给了蒙奥瑟弗先生这样的打击。”

“夫人,你的意思是指费奥纳多吧,”基督山用苦涩讥讽的口气回答,“我们要是回忆当年的名字,就把它们全都回想起来吧。”

在基督山说到费奥纳多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非常憎恨的表情,这让梅瑟塔思感觉到有一股恐怖的寒流流进她全身骨骼。“你看,艾登莫,我根本没有弄错,我有理由说,放过我的儿子吧。”

“夫人,谁告诉您我恨您的儿子?”

“没有谁告诉我,一个母亲是会有一种双重直觉的。我已经猜到了,今天晚上,我跟踪他到剧院,看到了所有的事情。”

“如果您看到了一切,夫人,您就知道费奥纳多的儿子在众人面前羞辱了我。”基督山十分平静说道。

“噢,发发你的善心吧!”

“您看到的,如果不是我的朋友摩莱拦住了他,他也许已经把他的手套扔到我的脸上了。”

“听我说,我的儿子已知道你是谁,他把他父亲的不幸都责怪到你身上来了。”

“夫人,你搞错了,那不是一种不幸。而是一种惩罚,不是我要惩罚蒙奥瑟弗先生,而是上帝要惩罚他。”

“那为什么你要代表上帝?”梅瑟塔思喊道,“在上帝已经忘掉这一切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记着?亚尼纳与它的总督和你有什么关系呢,艾登莫?费奥纳多·蒙台哥出卖昂利·铁贝林,这些会对你造成损失吗?”

“不错,夫人,”基督山答道,“这全部都是那法国军官和凡瑟丽姬的女儿之间的事情。这一切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您说的很对。如果我以前发誓要为我自己报仇的话,我的复仇对像也不会是那个法国军官,更不是蒙奥瑟弗伯爵,而是迦太兰人梅瑟塔思的丈夫渔人费奥纳多。”

“啊,伯爵,”伯爵夫人喊道,“恶运让我犯下的这个过错是该得到报复的!有罪的人,艾登莫,如果你必须向人报复,就应该对我报复,因为是我不够坚强,不能忍受寂寞和孤独。”

“但是,”基督山叹了口气说“我为什么会离开您?您为什么会感到孤独呢?”

“因为你被抓了,艾登莫,因为你成了一个囚犯。”

“我为什么会被捕?我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囚徒?”

“我不知道。”梅瑟塔思说。

“您当然不知道,夫人,至少,我希望您不知道。但我此刻可以告诉您。我被捕和变成一个囚徒,是因为在我要与您结婚的前一天,在里瑟夫酒家的凉棚下,一个名叫泰戈朗尔的人写了这封信,而那个打渔的费奥纳多亲手把它投入了邮筒。”

基督山走到一张写字台面前,把抽屉打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就是当年他们合伙写的那封信。“噢,我的上帝!”梅瑟塔思说,用手抹一抹她满头是汗的脸。“这封信——”

“它是我用二十万法郎买来的,夫人,”基督山说,“但这只是小意思,我立刻就可以在您面前证明我的无辜。”

“这封信导致了怎样的结果?”

“你知道得非常清楚,夫人,就是我被捕了,您不知道的是那次我在监狱呆了多久。您知不知道十四年来,我一直在离您一哩以内的地方,伊夫堡的一间黑牢里。您知不知道,这十四年中,我每天都要讲一遍我的誓言,我要报仇,可是我并不知您已经嫁给了诬告我的费奥纳多,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已经饿死了!”

“公正的上帝!”梅瑟塔思全身发抖地喊道。

“当我在狱里呆了十四年后,在我离开牢房的时候才听到了那两个消息,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梅瑟塔思的生和我父亲的死,我发过誓一定要向费奥纳多复仇,我此刻就是在为我自己复仇。”

“您确定这全部都是可怜的费奥纳多干的?”

“夫人,我当然知道他干了那些丑恶事情。而且,他还干过更不能见人的事,他身为法国公民,却去投靠英国人。他的祖籍是西班牙人,他竟去参加了攻打西班牙人的战争。昂利对他有恩,他竟会出卖和杀害了他。跟这些丑事比起来,您刚才所读的那封信算不了什么?这是一个情人的圈套,利用这种圈套,他与那个人结婚。那个女人也许可以宽恕,但是本来娶她的那个情人却无法容忍这一切。好吧!法国人没有向那个叛徒复仇,西班牙人也没有枪毙那个败类,已经死了的昂利也不能惩罚那个叛徒。但是,被出卖、被杀害、被埋葬的我,早已受上帝慈悲从坟墓里把我救出来惩罚那个人。上帝派我来就是报仇,而我现在来了。”

那女人把头一下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她的腿实在支持不住了。

但妻子的尊严让她想充当情人和母亲的冲动被阻止了。当伯爵跑上去把她扶起来时,她的额头差点就要碰触到地毯了。然后,她坐在一张椅子里,望着基督山先生那刚毅的脸,在那张脸上,悲痛和忌恨的表情依旧显得很可怕。

“要我不去毁灭这个家伙!”他低声地说,“上帝把我从地狱里救出来,就是要我来惩罚他们这些恶人,而我怎能不服从上帝的指令!不,夫人,这决不可能!”

“艾登莫,”那可怜的母亲说,她换了另一种方式,“在我称唤你艾登莫时,你为什么不称我梅瑟塔思呢?”

“梅瑟塔思!”基督山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梅瑟塔思,嗯,是的,你说得对,好的名字依旧还是有它的魅力。我现在告诉你,梅瑟塔思,我必须要为我自己复仇了!”

因为他曾疯狂地爱过她,他害怕自己会在她的恳求下软化,就回忆起他受苦时的情形来帮助自己坚定仇恨。“那么就为你自己报仇吧,艾登莫,”那可怜的母亲哭道。“你应该让你的报仇落到罪人的头上——你去报复他或者报复我,但不要报复在我的儿子身上!”

“圣经上面说,”基督山答道,“父亲的罪将会落到他们的第三第四代子女身上。上帝都在他的预言里说了这些话,我凭什么要比上帝更仁慈呢?”

“上帝能拥有时间和永恒,——人却不可能拥有这两样东西。”

基督山发出一声哭喊似的长叹,双手抓紧了他的头发。

“艾登莫,”梅瑟塔思向伯爵伸出双手,继续说,“从认识你开始,我就喜欢你的名字,并时常回想起你。艾登莫,我的朋友,请不要打碎我心里一直保持着的那个高贵而又美好的形像。艾登莫,如果你听到过我向上帝祈求的种种,那就好了,我一直多么希望你还活着。在这十年里,我每天晚上都被一种可怕的梦叫醒,醒来时浑身颤抖冰冷。艾登莫,——噢,相信我!——尽管我有罪,噢,是的,我也遭受了那么多的痛苦!”

“你可是曾尝过你父亲在你离开时死去的滋味吗?”基督山把双手插进头发里,喊道,“你可曾见过你所爱的女人嫁给你的敌人而你自己却在不见天日的一间牢笼里奄奄待毙吗?”

“没有,”梅瑟塔思说,“我看见的是我所爱的那个人将要杀死我的儿子了。”

梅瑟塔思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神情是那样的痛苦,她用十分绝望的口气说,以至基督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哭泣起来。狮子终于被驯服了,复仇者终于被征服了。“你要求我做什么呢?”他说,“你儿子的生命吗?现在,他可以不必死去了!”

梅瑟塔思发出一声惊讶的欢叫,这一声喊叫几乎使基督山热泪盈眶;但这些眼泪很快消失了,因为上帝也许已派了一个天使来把它们收了回去。“噢!”她说,一边抓住伯爵的手,按到她的嘴唇上,“噢,谢谢你,谢谢你,艾登莫!此时你真是我梦中的你了,真是始终所爱的你了。噢!现在我能这样说了。”

“那真是太好了,”基督山答道,“因为艾登莫不会让你爱久了。死者就回到坟墓中,幽灵就要回到黑暗里去了。”

“你在说什么,艾登莫?”

“我说,既然你命令我死,梅瑟塔思,那么我就只好死了。”

“死!谁说的?谁说你要死?你从哪儿来的这种念头是?”

“你想,在歌剧院里当着所有观众的面,当着你的朋友和你儿子的那些朋友面让我受到公开的侮辱,——遭到一个小孩子的挑战,他会把我的宽容大度当作懦弱,——你想,我怎么会还有脸面再活下去呢?梅瑟塔思,除了你,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我的尊严和使我超越其他人的那种力量,那种力量更是我的生命。你只用了一个字就推毁了它,我就要死了。”

“但是,艾登莫,既然你饶恕了我的儿子,那场决斗就不会举行了对吗?”

“还是要举行的,”基督山用十分沉重的口气说,“但流到地上的血将不会是你儿子的而是我的血。”

梅瑟塔思惊恐惊叫一声,向基督山冲过来,但突然停下了脚步。“艾登莫,”她说,“我们的头上都有上帝,你还活着,既然我再次遇到了你,我就真心诚意地相信你。在等待时,我相信你的话。你说我的儿子依然可以活下去,是不是?”

“是的,夫人,他可以活下去。”基督山说,他很惊讶梅瑟塔思竟能如此冷静地接受了他为她所作的这种不顾性命的牺牲。

复仇的幻想破死了,使他陷入一种痛苦难受的精神错乱状态中去,在他还没有从这种恍惚状中清醒过来,梅瑟塔思已打开书房的门出去了,当马车载着蒙奥瑟弗夫人向香榭丽舍大道上驶去时,残废军人院钟敲响了半夜一点的钟声,钟声唤醒了他使基督山抬起头来。“我怎么这么傻,”他说,“既然我决心要为自己复仇的,为何我为什么没有把我的心摘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