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睡了一宿觉,睡得很好。翌1晨起趴在阳台前看楼下老人拎着鸟笼慢慢走过。父亲就叹气:圈在笼里,没灵性呢。看了半天,父亲又偷偷拉住儿子说:我瞧见日头是从西方升起的,看来我是掉向了,这事,别跟你媳妇说,儿子就很郑重地点头。踱到厨房里,儿说:剩饭要倒,倒到外面去,省得爹看见。
吃饭时,父亲还是问了:咋儿的呢?
儿媳灵巧地答:来了要饭的,给他了。
爹说:噢。低下头扒饭。
下班回到家,儿子发现父亲不见了,四下里找,瞧见父亲正蹲在楼下鼓捣泥土,好好的一块草坪,被父亲用炒菜铲子铲掉大半。儿子叫声苦,忙跑下楼去。父亲见儿子跑来,父亲就很高兴:我种了一些芸豆,还有青菜,省得到时你要花钱买。儿子这才想起,父亲不管走到哪里,衣兜里总忘不了带着一些种子。儿子就挤出些笑容在脸上——牙疼似的咧着嘴。儿子担心父亲把余下的草坪也铲掉。父亲却不了。父亲说:种多了,你们也吃不完,浪费,剩下的地,让旁人开点荒吧,咱不能吃独食,是吧?儿就很郑重很郑电地点头。
父亲让儿子陪着看了许多地方。父亲惊奇在眼里,脸上却是安安坦坦,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人多的地方,就更少言语,顶多点点头,或是摇摇头。但父亲心里却在想,回去后,可得在那些老伙计面前好好白话白话广。
住了几日,父亲就盘算着要回去了。儿子劝阻一番,父亲只是说不添麻烦了。并且,父亲叮嘱儿:一、要添个娃娃了,没有孩子,哪像个家?二、要节俭着生活,不要因为成了城市人,就大手大脚的,三、楼下的菜地要注意浇水施肥,小孩子偷菜,
莫计较。儿就很郑重很郑重地点头。
儿给了父亲100块钱。儿子偷偷地说:爹,把这钱送给你儿媳吧,就说是你做公公的一点儿心意。父亲就颤了一颤,钞票于是在父亲手上一失足,滑到地面上。父亲就蹲下去捡,儿子也去捡,你捡我也捡,就让父亲捡到了。父亲把钞票抚在手里,拍了拍儿子,又拍了拍儿子。
送父亲上了车。回去的路上,媳妇很满意地说:你爸不错,临了,给了我100块钱。儿就点点头,笑一笑。
媳妇把父亲用过的东西拿消毒液泡。儿想看会儿书,翻翻,却翻出100块钱。
儿抚抚平,又抚抚平,就把书扣到眼睛上。
这100块钱,儿子始终3作书签夹在书里,没敢花。
父亲的手
父亲是个文盲。美国的文盲人数现在已经逐渐减少了。但是,只要还有一个文盲,我就会想到我的父亲,想到他那双不会写字的手和这双手给他带来的痛苦。
若干年后,只受过四年教育的母亲试图教父亲识字。又过了若干年,我用一双小手握着他的一只大拳头,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开始,父亲倒是甘心忍受这种磨炼,但不久,他就变得烦躁起来。他活动一下指头和手掌,说他已经练够了,要自!一人到外边散散步。
终于,一天夜里,他以为没人看见,就拿出他儿子小学二年级的课本,准备下工夫学些单字。但是,不一会儿,父亲不得不放弃了。他趴在书上痛哭道:“耶稣——耶稣,我甚至连毛孩子的课本都读不?”打那以后,无论人们怎么劝他学习,都不能使他坐在笔和纸面前了。
父亲当过农场主、修路工和工厂工人。干活时,他那双手从未使他失望过。他脑子好使,有一股要干好活的超人意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在一家造船厂当管道安装工,安装臣沏军舰甩复杂、重要的零件。于他工作劲头大、效率高,他的上司指望提拔他。然而,由于他未能通过合格考试而落空了。他脑子里可以想像出通到船的关键部位的条条管道。同时,他手指可以在蓝图上找出一条条线路。他能清楚地冋忆出符道上的每一个拐角、转弯。然而,他却什么都读不债、写不出。
造船厂倒闭后,他到一家棉纺织厂工作。他夜里在那儿班。白天抽出邱睡觉时间来管理自己的农场。棉纺织厂倒闭后,他每天上午到外头找工作,晚上对我母亲说:“通不过考试的人,他们就是不要。”
一次,母亲去看我姨妈,父亲到食品店买水果。晚饭后,他说,他给我准备些意想不到的水果。我听到他在跗房里撬铁皮罐头的声音。然后,屋里一片寂静。我走到门口,看见他手拿着空罐头,嘴电咕哝道:“这上的画太像梨子了!”他走出门,坐在屋外的台阶上,默不作声。我进屋看到罐头上写着“大白土豆罐头”。但是那上面画的的确像梨,难怪父亲把它当梨买来了。
几年后,妈妈去世了。我劝父亲来和我们一起住,他不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因为轻微的心脏病发作,他常常住医院。老格林医生每星期都来看他,给他进行治疗。医生给了他一瓶硝酸油片。万一他心脏病发作,让他把药片放在舌头底部。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那双又大乂温暖的手放在我的两个孩子的肩上。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乘飞机离开父亲到新城市甲居住。三个星期后,他心脏病发作与世长辞了。
我只身一人回来参加葬礼。格林医生说他很难过。实际上,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他刚给父亲开了一瓶硝酸甘油。然而,他在父亲身上却没找到这个药瓶。
他觉得,如果父亲用了这药,大概还能等到急救医生的到来。
在小教堂举行葬礼的前一小时,我不由自主地来到父亲的花园门口。一个邻居就在这儿发现的他。我感到十分悲痛,蹲下身,看着父亲生前劳动过的地方。我的手无目的地挖着泥土时,碰到一块砖头。我把砖头翻出来,扔到一边。这时,跳入我眼帘的是一只被扭歪、砸坏、摔到松土里的塑料药瓶。
我手里拿着这瓶硝酸油片,眼前浮现出这样一蓓情景:父亲拼命想拧开这个瓶盖儿,但拧不开,他在绝望中,企图用砖头砸开这个塑料瓶。我感到极端痛苦,知道父亲至死也没能拧开这个药瓶。因为药瓶盖上写着防止小孩拧开——按下去,左拧,拔。”目不识丁的父亲看不懂这一切。
父亲的教诲
我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了,还牢牢记着父亲的教诲不该拿的别拿,不该吃的别吃。”
说起来,教训挺深刻的。三十多年前那个自然灾害的年头,我只有二十来岁。
一天,我骑了自行车出去,公路上迎面驶来一辆部队的吉普车,车后面还拖广一只挂斗,挂斗里是一头养得肥肥壮壮的大活猪3过铁路道口时,这头大活猪从挂斗里跳出来,翻个跟头,正好跌在我面前。我忙停了自行车,看到那猪被摔得呆头呆脑的,一动也不动,再朝四周看看,没有一个人。我心里一动,忙解下自行车上的棉纱绳,系在猪的脖子上,转身牵了就跑。
那猪乖乖地跟着我跑,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眼下是自然灾害年头,一个人一个月只有二两半肉票,这么一头大活猪,该抵多少张肉票呀?一想到瘪塌塌的肚子里马上要大加汕水了,我馋得水都流了下来。
我兴奋地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牵着大活猪,兴致勃勃地在公路上走着。倏地我想到:如果那开车的司机发现猪逃了,回转来寻找,那我不是一场空欢喜?得赶快跑!我脑子一转,把牵在手里的绳子系到自行车的后座架上,骑上自行车,踏得飞快,于是那猪也跟着奔跑。
谁知只奔了一根电线杆距离,那猪清醒了,猛地蹦跳起来,没命地挣脱绳子。顿时车翻人倒,我的头上、手上、膝盖上皮破血流,自行车压在我身上,那猪拖着自1行车乱奔乱跳,发出一阵阵凄凉的嚎叫。不少行人一看我这副样子,立即冲上来帮忙,他们捉住那头猪,把我从自行车下扶了起来,还七嘴八舌地说我年轻不懂事,哪冇把猪狗牵的?
这时候,部队的吉普车又开回来了,他们见逃掉的猪被绳子牵住了,又看我这副受伤的样子,二话没说就把我往医院里送。他们对医生说,我是为部队捉逃跑的猪受的伤,一定要认真给我治。我心里那个愧呀没法形容,又喑庆幸;幸好没让部队知道我牵猪的目的。
我从医院里出来时,头上、手上、膝盖上都裹着白白的纱布。回到村里,邻居们知道我为部队捉猪光荣负伤,都来看我,称赞我做了一件好事。只有父亲对我怀疑,他说:“捉一头猪,怎么会弄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