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阁序[1]
王 勃
王勃（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人。六岁能文，年十四，科试及第，授朝散郎。沛王李贤闻其名，召为王府修撰。因作文得罪高宗被逐，漫游蜀中，客于剑南，后补虢州参军。不久因罪免官，父王福畤也受累贬为交趾令。王勃渡南海省父，溺水惊悸而死。
王勃是初唐著名文学家，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其诗气象浑厚，音律谐畅，开初唐新风，五言律诗成就最高；骈文含蓄典丽，气韵流动，极负盛名。诗文早佚，后人辑有《王子安集》。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2]。星分翼轸[3]，地接衡庐[4]。襟三江而带五湖[5]，控蛮荆而引瓯越[6]。物华天宝，龙光射斗牛之墟[7]；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8]。雄州雾列[9]，俊彩星驰[10]。台隍枕夷夏之交[11]，宾主尽东南之美[12]。都督阎公之雅望[13]，棨戟遥临[14]；宇文新州之懿范[15]，襜帷暂驻[16]。十旬休假[17]，胜友如云；千里逢迎[18]，高朋满座。腾蛟起风，孟学士之词宗[19]；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20]。家君作宰，路出名区[21]；童子何知，躬逢胜饯[22]。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23]。潦水尽而寒潭清[24]，烟光凝而暮山紫[25]。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26]。临帝子之长洲，得仙人之旧馆[27]。层台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28]。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29]；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30]。披绣闼[31]，俯雕甍[32]。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33]。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34]；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轴[35]。云销雨霁，彩彻区明[36]。落霞与孤鹜齐飞[37]，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38]，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39]。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40]。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41]。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42]；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43]。四美具，二难并[44]。穷睇眄于中天[45]，极娱游于暇日[46]。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47]。望长安于日下[48]，指吴会于云间[49]。地势极而南溟深[5]，天柱高而北辰远[51]。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52]？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53]！怀帝阍而不见[54]，奉宣室以何年[55]？嗟乎！时运不齐[56]，命途多舛[57]。冯唐易老[58]，李广难封[59]。屈贾谊于长沙[60]，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61]，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62]，达人知命[63]。老当益壮，宁移自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64]。酌贪泉而觉爽[65]，处涸辙而相欢[66]。北海虽赊，扶摇可接[67]；东隅已逝，桑榆非晚[68]。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69]；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70]！
勃，三尺微命[71]，一介书生[72]。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73]；有怀投笔[74]，爱宗悫之长风[75]。舍簪笏于百龄[76]，奉晨昏于万里[77]。非谢家之宝树[78]，接孟氏之芳邻[79]。他日趋庭，叨陪鲤对[80]；今兹捧袂，喜托龙门[81]。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82]；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83]。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84]，梓泽丘墟[85]。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86]；登高作赋[87]，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诚，恭疏短引[88]。一言均赋，四韵俱成[89]。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90]。
[注释]
[1]本文题目原作《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这里是简称。唐高宗上元三年（676）九月，王勃往南方省亲，路经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逢都督阎公在滕王阁上大宴宾客，遂即席写成此文。滕王阁：唐高祖之子滕王李元婴在任洪州都督时建阁，人称滕王阁。故址在赣江边，为著名游览胜地。序：即赠序，古代一种文体。用于临别相赠，故多推许、勉励之意。
[2]豫章：汉郡名，治所在南昌。唐改为洪州，设都督府。
[3]星分翼轸：星空的分野与翼、轸二星宿相邻。古人习惯以天上星宿所在位置与地上区域相对应，称为“某地在某星之分野”。豫章古属吴地，当牛、斗二星的分野，与翼、轸相邻。翼、轸：星宿名，属二十八宿。
[4]衡庐：衡即衡山，此代指衡州（治所在今湖南衡阳）；庐即庐山，此代指江州（治所在今江西九江）。
[5]“襟三江”句：以三江为襟，以五湖为带。襟：衣襟。三江：泛指长江中下游地区的江河。带：衣带。五湖：南方几个大湖的总称。
[6]“控蛮荆”句：与楚（今两湖一带）、越（今浙江地区）相靠近。控、引：都有靠近之意。蛮荆：指古楚地。瓯越：指占越地。古东越王建都于东瓯（今浙江永嘉）。
[7]“物华”二句：据《晋书·张华传》，晋初，牛、斗二星之间常有紫气照射，据说是宝剑之精上彻于天之故，张华命人寻找，果于丰城（今属江西，古属豫章郡）地下掘得龙泉、太阿二剑。后二剑入水化为双龙。物华：宝物（指剑）的光华，即下句的“龙光”。天宝：天上的紫气。墟：区域。
[8]“徐孺”句：据《后汉书·徐犀传》，东汉名士陈著曾任豫章太守，不接来客，惟徐犀往访时，方设一睡榻留宿，徐犀去后又悬置起来。徐犀：徐孺子的省称。徐犀，字孺子，东汉豫章南昌人，著名隐士。下……榻：留宿。
[9]雄州：大州。雾列：环列。形容气势浩盛。
[10]俊采：有才华的官吏。采：通“寀”，官吏。星驰：形容人才众多。
[11]台隍：亭台、城堑，这里代指城池。枕：占据。夷：荆楚一带。夏：中原地区。
[12]尽：包括。
[13]都督：掌管督察诸州军事的地方长官。雅望：好声望。
[14]棨（qǐ）戟：外面套有赤黑色缯衣的木戟，古代大官出行时用。这里代指仪仗。遥临：指从别处来此任职。
[15]宇文新州：复姓宇文的新州（在今广东境内）刺史。名未详。懿范：美好的风范。
[16]襜（chān）帷：车上的帷幕。这里代指车马。
[17]十旬休假：唐制，十日为一旬，遇旬日则官员休沐，称为“旬休”。假：通“暇”，空闲。
[18]千里逢迎：迎接远道而来的友人。
[19]“腾蛟”二句：形容宾客中文士（如孟学士）的才华杰出。腾蛟：《西京杂记》云“董仲舒梦蛟龙入怀，乃作《春秋繁露》”。起风：《西京杂记》云“扬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顷而灭”。起：起舞。词宗：文章的宗师。
[20]“紫电”二句：形容宾客中武将（如王将军）的武略超群。紫电、青霜：古代著名的宝剑。《古今注》：“吴大皇帝（孙权）有宝剑六，二曰紫电。”《西京杂记》：“高祖（刘邦）斩白蛇剑，刃上常带霜雪。”武库：武器仓库，这里引申为军事韬略。前后四句中孟学士、王将军确指何人，不详。意在美称在座的文武胜友、高朋。
[21]家君：指父亲王福畤。作宰：时其父任交趾县令，故云。宰：县官。出：经过。名区：名胜之地，指洪州。
[22]童子：王勃自指。因其年辈较小，故云。躬：亲身。胜饯：盛大的宴会。
[23]三秋：古人称秋季七、八、九月为孟秋、仲秋、季秋，三秋即季秋九月。
[24]潦（lào）水：雨后积水。
[25]“烟光”句：山气在落日照射下呈现出紫色。凝：凝聚。
[26]俨：通“严”，整治。骖（cān fēi）：驾车的马。上路：高路，山路。风景：指滕王阁所在地。崇阿：高峻的丘陵。
[27]帝子、仙人：都指滕王李元婴。长洲：赣江边上的沙洲。旧馆：即滕王阁。
[28]“层台”四句：滕王阁建筑流金溢彩，往上看仿佛高耸入云，往下看好像深不见地。“层台耸翠”与“飞阁流丹”为互文。无地：不见地。
[29]汀：水边平地。凫：野鸭。渚（zhǔ）：江中小洲。穷：尽……致的意思。萦回：纡曲回环。
[30]即：依着。体势：形势。
[31]披：打开。绣闼（tà）：精致的阁门。
[32]甍（méng）：屋脊。
[33]“山原”二句：山原平旷得使人视野大开，川泽盘曲得使人看了吃惊。纡（yú）：弯曲。骇瞩：惊视。
[34]闾阎：里巷之门，这里代指房屋。扑地：遍地。钟鸣鼎食：喻豪富之家族。古代贵族鸣钟列鼎而食。
[35]舸舰：大船。迷：塞满。津：渡口。青雀、黄龙：船的装饰形状。轴：通“舳”，船尾把舵处。这里代指船。
[36]霁：雨停。彩：虹。彻：通贯。区：指天空。
[37]鹜（wù）：水鸭。
[38]穷：直达。彭蠡：即今邵阳湖，在江西省境内。
[39]断：止。衡阳：今属湖南，境内有回雁峰，相传秋雁至此不再南飞，待春而回。浦：水滨。
[40]遥襟：犹言“远怀”，悠远的胸怀。甫：刚刚，方才。逸兴：豪逸的兴致。遄（chuán）飞：迅速飞扬。
[41]爽籁：管子参差不齐的排箫。纤：柔细。凝：形容声音缭绕，不绝于耳。白云遏：形容声音优美，能使行云停驻。《列子·汤问》：“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42]睢（suī）园绿竹：睢园即汉梁孝王菟园，其地多竹，又名竹园，为著名的文士雅集、饮酒赋诗之地。《水经注》：“睢水又东南流，历于竹圃……世人言梁王竹园也。”气：指饮酒的豪气。凌：超过。彭泽：东晋陶渊明曾官彭泽县令，世称陶彭泽。彭泽在今江西湖口东。樽：酒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有“有酒盈樽”之句。
[43]邺水：在邺下（今河北临漳）。邺下是三国曹魏定都之地。朱华：荷花。曹植《公宴诗》有名句云：“秋兰被长假，朱华冒绿池。”这里用以赞美宾客即席所赋的优美诗篇。临川：指代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谢灵运曾任临川内史。临川郡，治所在今江西抚州。
[44]四美：指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二难：指贤主、嘉宾难以兼得。
[45]穷睇眄（dì miǎn）：极目。睇眄：看。
[46]极：尽兴。
[47]盈虚：消长，变化。数：定数，命运。
[48]“望长安”句：日近长安远，意谓自己遭贬流落，远离京城。《世说新语·夙惠》载，晋明帝幼时，父亲元帝问他长安与日何者远，他回答日近长安远，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后用为遭贬的典故。
[49]吴会：吴郡，辖境在今江浙一带。云间：上海松江的古称。《世说新语·排调》载，西晋荀隐与陆云较量才智，苟隐自称“日下荀鸣鹤”，陆云则答以“云间陆士龙”。
[50]地势极：谓地势由高而低向南倾斜。南溟：南海，指地势最低之处。
[51]天柱：据《神异经》，昆仑山上有铜柱，其高入天，称为天柱。北辰：北极星，这里喻指国君。《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
[52]失路：比喻不得志。
[53]“萍水”二句：指宴会众宾偶然会合，聚而必散。
[54]帝阍（hūn）：天帝的守门人。这里喻指朝廷。屈原《离骚》：“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
[55]宣室：汉未央宫正殿，为皇帝召见大臣议事之处。汉代贾谊迁谪长沙四年，被文帝复召回长安，于宣室中询问鬼神之事。
[56]不齐：不平，曲折坎坷。
[57]命途：命运。舛（chuǎn）：乖违，不顺。
[58]冯唐易老：冯唐在汉文帝时任中郎署长、车骑都尉，景帝时为楚相，后被免官。武帝求贤良之士，冯唐被人推荐，但已九十多岁。事见《史记·冯唐列传》。
[59]李广难封：李广是汉武帝时名将，多次与匈奴作战，军功卓著，却始终未获封爵。事见《史记·李将军列传》。
[60]“屈贾谊”句：贾谊在汉文帝时被贬为长沙王太傅。
[61]窜：逐走。梁鸿：东汉人，因得罪章帝，避居齐鲁一带。海曲：滨海之地。
[62]见机：谓识时务。《易·系辞下》：“君子见畿（机）而作。”
[63]达人：通达事理之人。知命：认识天命。《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
[64]“老当益壮”四句：《后汉书·马援传》：“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宁：岂，怎么能。移：改变。坠：失掉。青云之志：喻高远的志向。《续逸民传》：“嵇康早有青云之志。”
[65]“酌贪泉”句：《晋书·吴隐之传》载，吴隐之赴广州刺史任，饮贪泉之水，作诗言志：“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贪泉：广州附近的石门，传说饮此水会贪得无厌。这里指污浊的环境。
[66]处涸辙：《庄子·外物》载有鲋鱼处涸辙的寓言，以喻困厄的境地。涸辙：积水已干涸的车辙。
[67]“北海”二句：《庄子·逍遥游》有鲲鹏乘风从北海飞往南溟的寓言。赊：远。扶摇：飙风。接：到达。
[68]“东隅”二句：《后汉书·冯异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东隅：日出处，表示早。桑榆：日落处，表示晚。
[69]孟尝：字伯周，东汉会稽上虞人。曾任合浦太守，以廉洁奉公著称，后托病隐居。桓帝时，有人屡次荐举，终不见用。
[70]“阮籍”二句：阮籍字嗣宗，晋代名士。据《晋书·阮籍传》，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返）”。猖狂：放任而不拘礼法。效：仿效，取法。
[71]三尺：即上文的“童子”，意指自己年轻。微命：贱命。
[72]一介：一个。有自谦意味。
[73]“无路”二句：据《汉书·终军传》，终军于武帝时出使南越，称“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阙下”，时年仅二十余岁。等：相仿。弱冠：古人二十岁行冠礼，表示成年，称“弱冠”。
[74]有怀投笔：有投笔从戎的襟怀。汉班超曾投笔从戎，事见《汉书·班超传》。
[75]“爱宗悫（què）”句：南朝宗悫，年少时曾自述志向，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事见《宋书·宗悫传》。爱：羡慕。
[76]“舍簪笏（hù）”句：意谓宁愿舍去一生的功名。簪笏：冠簪、朝笏，都是官吏用物。这里代功名。百龄：百年，一生。
[77]奉晨昏：侍奉父母。《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昏定而晨省。”
[78]“非谢家”句：意谓自己不是有出息的名门子弟。《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谢玄）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宝树：即玉树，比喻不辱门庭的好子弟。
[79]“接孟氏”句：意谓能与参加宴会的嘉宾结交。据说孟子的母亲为教育儿子而三迁择邻，事见《列女传·母仪篇》。接：结交。孟氏：孟轲，战国时人，儒家学派代表人物。芳邻：好邻居。
[80]“他日”二句：意谓过些时候将到父亲那里去接受教诲。据载，孔子曾立于庭中，其子孔鲤“趋而过庭”，孔子教诲他应学习《诗》、《礼》。事见《论语·季氏》。他日：来日。趋：小步快走，表示对尊长的恭敬。叨陪：意谓惭愧地自比。鲤：孔鲤。对：庭对，指接受教诲。
[81]捧袂（mèi）：举起双袖，这是表示恭敬的举动。袂：衣袖。托龙门：比喻结识依靠阎公这样的高官。《后汉书·李膺传》：“膺以声名自高，士有被其容接者，名为登龙门。”
[82]“杨意”二句：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司马相如经蜀人杨得意的引荐，方能入朝谒见汉武帝。又云：“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杨意不逢：即“不逢杨意”。杨意：杨得意的省称。凌云：原指司马相如所作《大人赋》，这里代称自己的文章。
[83]“钟期”二句：《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钟期既遇：即“既遇钟期”。钟期：钟子期的省称。奏流水：这里代指写作《滕王阁序》一文。
[84]兰亭：在今浙江绍兴附近。晋穆帝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上巳节，王羲之与群贤宴集于此，行修禊之礼，祓除不祥。已矣：过去。
[85]梓泽：即晋时巨富石崇的金谷园，故址在今河南洛阳西北。丘墟：废墟。
[86]承恩：受到款待。伟饯：盛宴。
[87]登高作赋：指登滕王阁赋诗。《韩诗外传》：“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
[88]疏：条陈，写作。引：序。
[89]四韵：指偶句押韵的八句的诗篇。
[90]“请洒”二句：形容众宾各自施展文才。钟嵘《诗品》：“陆（机）才如海，潘（岳）才如江。”陆机、潘岳，均为西晋著名文学家。
[提示]
本文属于古代赠序文。作者借登高胜饯，感怀时事，慨叹身世。虽含有人生无常、命运多舛的一些怨嗟，但给人感受更强烈的，却是他渴望用世的抱负和强自振作的信念。痛苦与追求交织，失望和希望并存，既体现了时代精神，又富于个性。
文章以饯别滕王阁为中心事件展开，首尾两段以叙事之笔起结，中间两段是全文重点，一段写景，一段抒情。四个部分相互照应，前后呼应，脉络贯通，联锁成一个整体。
写景一段，文笔瑰丽，手法多样，以浓淡、俯仰、远近、声色的种种变化，把秋日风光表现得流丽飞动，光彩四溢。其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一联，动静相映，意境浑融，使整个画面取得了统一和平衡，堪称写景部分的“文眼”。
抒情部分，作者主要通过累如贯珠的使事用典，来曲尽内心感情的跌宕变化。先以登高望远为抒情基点，接着连用屈原、贾谊、冯唐、李广四个典故，表达自怨自叹的复杂心理。但后面感情振起，转入自慰自勉，借用马援、嵇康的名言和“贪泉”、“涸辙”的传说，把强自振作的情绪推向高潮。用典时正时反，或明或暗，在一气贯穿之中，给人以无施不宜之感。
本文是千古传诵的骈文佳篇。通篇对偶，句式整饬，声律和谐，显示了纯熟高超的艺术技巧和清丽严整的形式美感。
春江花月夜[1]
张若虚
张若虚（生卒年不详，约在660—720之间），扬州（今属江苏）人。曾官兖州兵曹。初唐诗人。《全唐诗》仅录存其诗二首，这首《春江花月夜》素享盛名。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2]，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3]，月照花林皆似霰[4]。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5]。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6]，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7]，但见长江送流水[8]。白云一片去悠悠[9]，青枫浦上不胜愁[10]。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11]。可怜楼上月徘徊[12]，应照离人妆镜台[13]。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14]。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15]。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16]。昨夜闲潭梦落花[17]，可怜春半不还家[18]。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19]。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20]。
[注释]
[1]本诗选自《全唐诗》卷二十一。《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旧题，属《清商曲·吴声歌曲》，相传创自南朝陈后主叔宝。
[2]滟滟：波光闪烁的样子。
[3]芳甸（diàn）：花草丛生的原野。
[4]霰（xiàn）：细密的雪珠。
[5]“空里”二句：谓月光皎洁柔和如流霜暗中飞泻，江畔白茫茫一片空明。飞霜：比喻月光悄悄泻满大地。汀：水中或水边平地，此指江畔沙滩。
[6]无穷已：没有止尽。已：止，止息。
[7]待：一本作“照”。
[8]但：只，只是。
[9]白云：此喻指游子。去悠悠：形容白云缓缓飘逝。
[10]青枫浦：一名双枫浦，故址在今湖南浏阳境内。浦：原指大江、大河与其支流的交汇处，此指离别场所。不胜：经不起，受不了。
[11]“谁家”二句：是说在此月夜，有许多游子舟行江中，在外漂泊；也有许多思妇伫立楼头，思念丈夫。“谁家”、“何处”，互文见义。扁舟：小船。
[12]月徘徊：指月影缓缓移动。
[13]妆镜台：梳妆台。
[14]“玉户”二句：说月光似乎故意与思妇为难，帘卷不去，手拂还来。玉户：此指思妇居室。捣衣砧（zhēn）：捣衣时的垫石。
[15]逐：追随。月华：月光。
[16]“鸿雁”二句：谓游子、思妇彼此之间难通音信。鸿雁：此指信使。《汉书·苏武传》记有鸿雁传递书信之事。长飞光不度：鸿雁飞得再远，也不能逾越月光。度：通“渡”。鱼龙：鲤鱼。《古诗·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说鲤鱼也能传递书信。潜跃水成文：鲤鱼在水底潜游，水面上会激起波纹。文：通“纹”，波纹。
[17]闲潭：平和、幽静的水潭。
[18]可怜：可惜。
[19]“碣石”句：说游子思妇分处天南地北，难以相见。碣石潇湘：此处借指天南地北。碣石：山名，故址在今河北省。一说，碣石山已沉入海中。
深湘：水名，在今湖南省。
[20]“落月”句：江边树林洒满了落月的余晖，轻轻摇曳，牵系着思妇的离情别绪。
[提示]
这首七言古诗描绘了春江花月夜的幽美景色，并由此生发出对宇宙无穷、人生短暂的思索和对游子思妇在明月今宵里天各一方的惋惜。尽管不无青春苦短的伤感，但笔调轻灵，其中仍交织着对生命的留恋、对青春的珍惜、对“人生代代无穷已”的感慨。尽管也有夫妇别离的哀愁，然而写来柔婉似水，笔致缠绵，悠悠相思中饱含着脉脉温情，蕴含着对重逢的美好企盼。
本诗绘景相当出色。作者以月光统摄群象，描绘了潮水、波光、花林、沙滩、夜空、白云、青枫、闺阁、镜台、海雾等一系列景象，如铺展开一幅春江花月夜的水墨长轴，画面清丽，意趣盎然。
在描绘景物的同时，作者还往往借此以引发、渲染、暗示、寓托思妇的离怀别愁，融入诗人自己对美景常在而人生不再、明月长圆而人情难圆的感怀，使画意、诗情、哲理交相融汇，令人思索不尽。
本诗语言优美自然，声韵和谐流荡，结构也很有特色。作者一面以明月初升到坠落的过程作为全诗起止的外在线索，一面又以月亮为景物描写的主体和抒写离情别绪的依托，使全诗显得神气凝聚，浑然一体。
燕歌行（并序）[1]
高 适
高适（700？—765），字达夫，一字仲武，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人。早岁家贫，落拓失意，客游梁、宋间。后为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中书记，历任淮南、西川节度使等，官终散骑常侍。世称高常侍。高适多写边地战争和个人感慨，尤以边塞诗最为著名，与岑参并称“高岑”。其诗于音响浏亮、语言整饬之中，贯注着雄健奔放的气势、激昂慷慨的精神。殷璠说他“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有《高常侍集》十卷。
开元二十六年，客有从御史大夫张公出塞而还者，作《燕歌行》以示适。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2]。
男儿本自重横行[3]，天子非常赐颜色[4]。
摐金伐鼓下榆关[5]，旌旆逶迤碣石间[6]。
校尉羽书飞瀚海[7]，单于猎火照狼山[8]。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9]。
战士军前半死生[10]，美人帐下犹歌舞[11]。
大漠穷秋塞草腓[12]，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13]，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14]，玉箸应啼别离后[15]。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16]。
边庭飘飖那可度[17]，绝域苍茫更何有[18]。
杀气三时作阵云[19]，寒声一夜传刁斗[20]。
相看白刃血纷纷[21]，死节从来岂顾勋[22]。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23]。
[注释]
[1]燕歌行：乐府《相和歌·平调曲》名，见序。张公：指河北节度副使张守珪。开元二十三年（735）拜为辅国大将军兼御史大夫，是当时镇守北边的名将。
[2]汉家烟尘两句：开元十八年（730）五月，契丹族可突干杀其国王李绍固，胁迫奚族叛唐降突厥，此后，唐和契丹、奚的战争连年不绝。唐人诗中写时事，多以汉代唐，故称“汉家”、“汉将”。烟尘：烽烟和尘土，指敌军入侵。
[3]横行：纵横驰骋，扫荡敌寇。
[4]赐颜色：赐予光彩、荣耀的意思。
[5]摐（chuāng）金伐鼓句：摐：撞击。金：指名镦（chún）、镯（zhuó）之类。下：出。榆关：即山海关（在今河北秦皇岛东北）。
[6]旌旆：军中的旗帜。逶迤：形容连绵不断。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北。
[7]校尉：武职名，这里是泛称，指统兵的将帅。羽书：插有鸟羽的军用紧急文书。瀚海：一作翰海，指蒙古大沙漠。
[8]单于（chán yú），匈奴部族首领的称号。古游牧民族作战前，往往举行大规模的校猎，实以演习军事，猎火即指此。狼山：今内蒙古自治区西北部有狼居胥山，其他地方也有狼山，这里泛指接战之地。
[9]凭陵：倚仗某种有利形势而侵陵他人，称为凭陵。杂风雨：形容敌方军马来势凶猛，如狂风骤雨。
[10]半死生：指半死半生，伤亡惨重。
[11]帐下：指军帅的营帐之中。
[12]穷秋：深秋。腓：病，意指枯萎，一作“衰”。
[13]身当恩遇：指受到朝廷的重视。恒：一作常。
[14]铁衣：铁甲。
[15]玉筋：指思妇的眼泪。筋，同箸。
[16]蓟北：从蓟州（今河北蓟县）往北一带地方，泛指东北边地。
[17]庭：一作“风”。度：越。飘飖：随风飘荡。
[18]绝域：极僻远的地方。更何有，一作无所有。
[19]三时：意指历时甚久。三，不表确数。一说，三时指春夏秋三季农作之时。阵云：即战云。
[20]一夜：彻夜。刁斗：军中铜器，白天用以装饭，夜间敲打以巡更。
[21]血：一作雪。
[22]死节：指为国事而献身。节：气节，这里指保卫国家的壮志。岂顾勋：岂是为了个人的功勋。
[23]李将军：指李广。《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日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又云：“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卒以此爱乐为用。”这里兼取捍击强敌与抚爱士卒二义。
[提示]
诗前有小序，似乎标明了诗所吟咏的是某一场战争，非常具体。为了这个原因，在对这首诗的评价方面长期以来存在着不同的看法。诗的写作正值开元年间。在唐玄宗统治下，既出现过开元盛世，也出现了安禄山叛乱、唐军经常在边疆寻衅开战这样一些不良或危险的现象。尤其开元二十六年（738）——本诗写作年份前后，唐军正大打其周边少数民族。有人据此指出高适歌颂的是“不义之战”，因而这个作品是应受批判的。历史、文学虽相通却不完全相同；当然假如是纪实文学，又另当别论。但这首诗是“感而和之”的文学创作，显然有所蹈虚，不完全写实，是为了艺术的需要提炼素材。从对这首诗的阅读中不难体会，这是一首感叹当时战争普遍特征与问题的作品。中国古典文学文史互渗，然而历史素材与借助这一素材所创造的艺术形象、境界之间很多是存在重大差异的，如《三国志》中的曹操不同于《三国演义》中的曹操，生活中的杨玉环并不等于《长生殿》中的杨玉环，至于蔡邕，更是“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了。看文学作品很难完全采用历史学家的眼光。
这是一首著名的边塞诗，堪称盛唐边塞诗作最杰出的代表。诗极流畅，四句一换韵，四句是音乐单位也是意义单位。每四句的意义大略依次如下：第一个四句，交战的大致情况：参战的双方，唐军出师时受到天子的不平凡待遇。第二个四句，具体出师情况，浩大的声势与辽远的征途：榆关——碣石——瀚海，与狼山。第三、四个四句，十分激烈、使唐军濒于灭顶的战斗，敌人或占据有利地形，或死死围定；唐军浴血厮杀，战士半死半生，高级将领却还在欣赏美人的歌舞。第五个四句，战士妻子与战士的相互思念，双方都极为痛苦。这似是插入的一笔，与正题偏离，其实不然。《燕歌行》为乐府旧题，此题一般写家中的妇人思念从军的丈夫，作者写此正是此题旧例。这能够强化主题，提示读者：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影响并不止于战场上的交锋，普通人承受的战争代价是如何直接、广泛、沉重。第六个四句，夜以继日的边地战争生活是如何度过的。第七个四句，篇末点题：战争甚苦，为将的太不体恤下属。全诗揭示的当是“征战苦”这一主题，并指出统治者、将领们的荒淫腐败是这一苦难的重要原因。四句一组的诗句非但换韵，也换平仄，造成平仄相间、抑扬有致的效果。全诗有叙述，也有写景、抒情与议论，自然结合。高适之作以议论见长，此诗亦然。“少妇”一组句子很有抒情风味。此诗虽是古风，但也采用了一些对偶句，表现出格律盛行的年代古风的特征。
山居秋瞑[1]
王 维
王维（700？—761），字摩诘，祁州（今山西祁县）人，后移居蒲州（今山西永济）。开元九年（721）进士，历任右拾遗、监察御史。安史叛军攻入长安时被俘，被迫任伪职。长安收复后，降为太子中允。官终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
在张九龄为相期间，王维颇富积极进取之心，诗作亦呈现出奋发昂扬的风貌。中年以后，随着政局的恶化，王维在终南、辋川别墅过着亦官亦隐的生活，并致力于田园山水诗的创作，成为盛唐田园山水诗派的代表作家。
王维的田园山水诗继承了陶渊明、谢灵运二家之长，以观察细致、感觉敏锐著称。他的诗往往融诗情画意于一体，创造出耐人回味的艺术境界，风格清新淡雅，意境幽远。王维晚年长斋奉佛，其田园山水诗也明显带有参禅悟道的气息。有《王右丞集》。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2]。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3]。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4]。
[注释]
[1]山：指长安城南的终南山。秋瞑（míng明）：秋天的黄昏。
[2]空山：幽静的山。新雨：刚下了一场秋雨。天气：自然界的节候。晚来：傍晚。“来”是语气助词。秋：名词用做动词，指呈现出秋天的种种特色。
[3]竹喧：竹林里传来喧闹声。浣女：洗衣服的女子。莲动：水上的荷叶摇动。
[4]随意：任随。春芳：春天的花草。歇：消逝。王孙：原指贵族子弟，这里是作者自称。留：居留。
[提示]
这是一首山水诗，描绘了秋日傍晚一场新雨过后的山间景色。诗人笔下的秋景，显得清新、优美、恬静而颇有生气。诗的最后两句，作者表示了隐居山中的意愿，其中固然不无躲避现实的消极思想，但也有着洁身自好、不同流俗的一面。
本诗写景纯用白描，轻描淡写，笔致简约。中间两联的景物描写，动静相衬，视听结合，不但画意盎然，且蕴含着作者陶醉其中的愉悦之情，诗情画意融为一体。
蜀道难[1]
李 白
李白（701—762），字太白，号青莲居士，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东），生于西域碎叶（今土库曼斯坦，当时属于唐王朝所建置的安西都护府）。五岁随父迁居绵州昌明县（今四川江油）。青少年时受过传统的文化教育，兴趣广泛，有宏大抱负。二十五岁（725）出蜀，先盘桓于长江中下游一带，继而西去长安，北赴太原，东抵齐鲁。长期漫游中结识了许多名士，留下不少诗篇。天宝元年（742）游越中，经友人推荐，被玄宗召赴长安，命供奉翰林。在约两年时间里，目睹权贵专擅，朝政腐败，对现实有了较清醒的认识。不久即蒙受谗言，被迫离开京城，从此长期在南北各地求仙访道，饮酒赋诗，过着漂泊、狂放的生活。安史乱起后第二年（756），应邀参加永王李璘的幕府。李璘事败，被牵连坐罪；后于流放途中遇赦。晚年寄居族叔李阳冰家中，死于当涂（今属安徽）。
李白是一位有热情、有理想、才华横溢的诗人。尽管他的作品中存在一些消极、颓废的成分，然而其主要诗作却强烈地表现了对国事的关心和政治上不得舒展的苦闷，大胆抨击了封建权贵，抒发了对美好理想的渴望和追求。他还纵情描绘、赞美祖国雄伟壮丽的山川，歌颂普通人身上存在的那种真挚友情和纯朴、高尚的品德。他的诗感情奔放，豪迈不羁，善于驰骋想象，恣意挥洒，构成独特的意境，富于积极浪漫主义色彩。有《李太白集》传世。
噫吁嚱[2]，危乎高哉[3]！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4]，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5]，不与秦塞通人烟[6]。西当太白有鸟道[7]，可以横绝峨眉巅[8]。地崩山摧壮士死[9]，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10]。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11]，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12]。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13]。青泥何盘盘[14]，百步九折萦岩峦[15]。扪参历井仰胁息[16]，以手抚膺坐长叹[17]。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攀[18]。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19]，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20]。连峰去天不盈尺[21]，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22]，砯崖转石万壑雷[23]。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24]，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25]，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26]，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27]！
[注释]
[1]本篇约写于天宝初年李白始入京时。诗中利用历史传说和神话故事，描写了蜀地山川的雄奇，道路的艰险，曲折地表达了作者对某种政治危机的预感和隐忧。全诗充满激情，笔调奇放，想象丰富，为李白代表作之一。《蜀道难》，原为乐府《相和歌辞·瑟调曲》名，多写蜀道的险阻。
[2]噫吁嚱：三字均为惊叹词，连用以加强语气。古代蜀地方言。
[3]危：高耸貌。
[4]蚕丛、鱼凫：传说中古蜀国的两个开国的国君。
[5]尔来：此来，指自开国以来。
[6]秦塞：指山川险阻的秦地（约当今陕西中部一带）。秦地古称“四塞之国，”因称“秦塞”。
[7]太白：山名，秦岭主峰，在今陕西眉县南。鸟道：人迹难至的险峻山路。
[8]横绝：横渡。峨眉：山名，在今四川峨眉县境。
[9]“地崩”句：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秦惠王许嫁五女于蜀王。蜀王派力士五人前往迎娶，还至梓潼，见一大蛇入穴中。力士们揽住蛇尾，大呼拽蛇。山崩，压死五力士及秦五女，山中裂开一条崎岖小道，秦、蜀路乃通。
[10]天梯：指险峻的山路。石栈：在山崖间凿石架木修成的栈道。
[11]六龙回日之高标：形容山极高，连六龙为太阳所驾的车子至此也要折回。古代神话说，太阳有六龙为之驾车。高标：指能作为一个地区标志的极高的峰顶。
[12]逆折：回旋。回川：回流之水。
[13]猱（náo挠）：猿的一种，善攀援。
[14]青泥：山岭名，在今陕西略阳西北，是唐代由秦入蜀的要道。盘盘：盘旋曲折的样子。
[15]百步九折：形容在不长距离中就有许多迂回曲折之处。萦：绕。
[16]扪参历井句：在蜀道所在极高的岭；可以摸到和擦过星宿。“参”（shēn深）、“井”都是星宿名，参星分野在蜀，井星分野在秦。胁息：屏息，屏住气不敢呼吸。
[17]膺：胸。
[18]巉岩：险峻的山岩。
[19]子规：即杜鹃鸟，蜀地最多，鸣声哀切，传说为蜀主杜宇（号望帝）之魂所化。
[20]凋朱颜：红颜失色，比喻衰老。
[21]盈：满，足。
[22]湍：急流的水。喧豗（huī灰）：哄闹声。
[23]砯：水击岩石声。万壑雷：万壑都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壑：山沟，峡谷。
[24]剑阁：位于大剑山与小剑山之间的一座雄关，一名剑门关，故址在今四川剑阁县北。峥嵘：山势高峻突出的样子。崔嵬：山势高峻的样子。
[25]匪：通“非”。
[26]锦城：即成都。汉时成都织锦发达，故称。
[27]咨嗟：叹息
杜甫诗二首
杜 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巩县（今属河南）人，出身于一个世代“奉儒守官”的封建官僚家庭。祖父是初唐著名诗人杜审言。开元中，年轻的杜甫曾漫游吴、越、齐、赵一带。天宝三载（744）在洛阳与李白相识，结下了深厚友谊。天宝五载（746）赴长安应试落第，困顿京城十年。天宝十四载（755）四十四岁时，才被授予右卫率府胄曹参军的微职。安史乱起，在流离颠沛中被叛军所俘，后从长安只身逃奔凤翔，受任左拾遗。不久，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乾元二年（759），弃官西行，经关陇、秦州、同谷入蜀，定居成都浣花溪草堂。西川节度使严武荐举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永泰元年（765），离蜀东下，滞留夔州二年。大历三年（768），携家出峡，漂泊于江陵、公安、岳州、衡阳一带。五年（770），病逝于湘水上的舟中。
杜甫生活在唐王朝由盛转衰、祸乱迭起的时代。在政局日趋腐败的形势下，他那“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彻底破灭，饱经忧患的不幸遭遇使他对人民大众的苦难有了亲身的感受。他的诗歌相当真实地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充满着强烈的忧国忧民感情，被誉为“诗史”。他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
杜甫善于从一切优秀文学传统中吸取营养并加以发扬光大，形成了“沉郁顿挫”的创作风格。他兼长各体，尤其对七律的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他的许多反映民生苦难的诗歌，继承了《诗经》和汉乐府的传统，又有自己的开拓和艺术创造，是白居易倡导的新乐府运动的先声。著有《杜少陵集》。
登 高[1]
风急天高猿啸哀[2]，渚清沙白鸟飞回[3]。
无边落木萧萧下[4]，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5]，百年多病独登台[6]。
艰难苦恨繁霜鬓[7]，潦倒新停浊酒杯[8]。
[注释]
[1]这首诗是杜甫大历二年（767）秋在夔州时所作。诗题含有登高抒怀之意。
[2]啸：声音悠长的鸣叫。
[3]渚（zhǔ）：水中的小块陆地。鸟飞回：鸟儿盘旋飞翔。
[4]落木：落叶。萧萧：象声词，风吹树叶和树叶飘落的声音。
[5]万里悲秋：在距故乡极其遥远的地方望秋色而生悲。常作客：长久地客居异乡。
[6]百年：一生。独登台：独自登高远眺。
[7]苦恨：特别恨。繁霜鬓：满头白发。
[8]新停浊酒杯：当时杜甫因肺病严重而戒酒，故云。
[提示]
这首诗即景抒怀，融情入景，既概括了诗人大半生的坎坷经历，又表现了其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
诗的前四句写登高所见。“风急天高”两句刻画三峡具体景物，似工笔细描；“无边落木”两句表现三峡整体气氛，如写意渲染。写景层次分明，而又浑然一体，展示了一幅富于立体感的深秋三峡图。
第五句中的“悲秋”二字，点明诗人系因秋而悲，是联结写景和抒情的关钮。此“悲”主要是身世之悲，其中包蕴着羁旅之思、怀乡之情、垂暮之叹、衰病之怨。但身世之悲并非诗人情感世界的全部，其中还交织着家国之恨：诗人流落三峡，穷愁潦倒，就在于战乱不息，政局动荡。故“艰难苦恨”中难免有对时局的深重忧虑。
这是一首格律精严的七言律诗。其形式上的显著特征是通体对仗，甚至一句之中自相对偶。这种均齐对称之美，得力于诗人对词句的锤炼功夫。
蜀 相[1]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2]。
映阶碧草自春色[3]，隔叶黄鹂空好音[4]。
三顾频烦天下计[5]，两朝开济老臣心[6]。
出师未捷身先死[7]，长使英雄泪满襟。
[注释]
[1]“蜀相”指三国时蜀汉丞相诸葛亮。诗中描写了诸葛亮祠堂的景色，倾诉了对这位名相的仰慕和惋惜之情。诗写于肃宗乾元三年（760）春。
[2]锦官城；即成都。汉时，成都织运发达，曾设锦官于此，故称。
[3]自春色：徒自显现出一派春色。说春草映阶无人观赏，暗寓今昔之感。下句“空好音”含义仿此。
[4]黄鹂：黄莺。
[5]三顾：三次访问。指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之事。频烦：屡次烦劳，指多次商量，反复计议。
[6]两朝指刘备、刘禅两代。开济：指辅刘备开创大业，又佐刘禅匡济危时。
[7]捷：获胜。
[提示]
此诗为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初到成都时作。祠为晋时李雄所建。
诸葛亮死时年仅五十四岁。最末两句，概括了历来有志未酬的英雄们的悲愤心情。如宋代名将宗泽临死时，即诵此二语。此诗表现出了美学上的崇高境界。
长恨歌[1]
白居易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香山居士。祖籍太原，后迁居下邽（guī，今陕西渭南）。贞元十六年中进士，元和初仕翰林学士，左拾遗。元和十年被贬江州司马，后任杭州、苏州刺史和太子宾客等职。晚年退居洛阳，以诗酒自娱，并信奉佛教。白居易是中后新乐府运动的主要代表，是我国古代继杜甫之后又一个重要的现实主义诗人。他主张诗歌应“为时、为事”而作，并写了大量的“讽喻诗”。这些诗大胆揭露弊政，反映人民疾苦，具有强烈的政治性，又通俗易懂，相传老妪都能解。《长恨歌》、《琵琶行》是他的两篇著名的叙事长诗，有很高的艺术成就。著有《白氏长庆集》。
汉皇重色思倾国[2]，御宇多年求不得[3]。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4]。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5]。
春寒赐浴华清池[6]，温泉水滑洗凝脂[7]。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8]。
云鬓花颜金步摇[9]，芙蓉帐暖度春宵[10]。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11]，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12]，可怜光彩生门户[13]。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4]。
骊宫高处入青云[15]，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16]，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鞞鼓动地来[17]，惊破霓裳羽衣曲[18]。
九重城阙烟尘生[19]，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20]。
花钿委地无人收[21]，翠翘金雀玉搔头[22]。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23]。
峨嵋山下少人行[24]，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25]，夜雨闻铃肠断声[26]。
天旋日转回龙驭[27]，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28]。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29]。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30]，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31]，椒房阿监青娥老[32]。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33]，耿耿星河欲曙天[34]。
鸳鸯瓦冷霜华重[35]，翡翠衾寒谁与共[36]？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37]，能以精诚致魂魄[38]。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黄泉[39]，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跪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40]。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41]。
金阙西厢叩玉扃[42]，转教小玉报双成[43]。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44]。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45]。
云鬓半偏新睡觉[46]，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47]，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48]，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49]，蓬莱宫中日月长[50]。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盒金钗寄将去[51]。
钗留一股盒一扇[52]，钗擘黄金盒分钿[53]。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54]，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55]，在地愿为连理枝[56]。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57]。
[注释]
[1]这篇长诗写的是唐玄宗李隆基和杨贵妃（玉环）之间的爱情故事。诗写于宪宗元和元年十二月，是白居易流传最广的名篇之一。
[2]汉皇：暗指唐玄宗。倾国：绝色女子。据记载，西汉李延年在武帝前唱的歌词中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句。
[3]御宇：统治天下，指在位。
[4]“杨家”四句：杨玉环开元二十三年（735）16岁时嫁与玄宗子寿王李瑁为妃。后为李隆基看中，碍于名分，于开元二十八年（740）度其为女道士（实为入宫），天宝四年（745）封贵妃。白居易此谓“养在深闺人未识”，系故为隐讳。
[5]六宫：古代后妃们所住的地方。粉黛：美女的代称。无颜色：显得不美。
[6]华清池：温泉浴池名，在今陕西临潼骊山下。
[7]凝脂：形容洁白柔嫩的皮肤。
[8]新承恩泽：开始得到皇帝的宠幸。
[9]步摇：一种插在发髻上的首饰，所缀珠玉走动时摇动生姿，故名。
[10]芙蓉帐：绣着荷花图案的帐幔。芙蓉：荷花。
[11]金屋：指宫中杨贵妃住处。此言金屋，系用汉武帝“金屋藏娇”的典故。
[12]列土：本指分封土地，此指得到封官晋爵。
[13]可怜：可羡。
[14]“不重”句：陈鸿《长恨歌传》记载当时民谣说：“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欢喜”；“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15]骊宫：即华清宫。因在骊山上，故称骊宫。李、杨常在此作乐。
[16]凝丝竹：此指歌、舞与乐曲节拍相谐和。
[17]“渔阳”句：指安禄山发动叛乱。渔阳：唐郡名，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所辖之地。鞞：古代军中所用小鼓。
[18]霓裳羽衣曲：舞曲名。相传此曲来自西域，曾经过唐玄宗改编。
[19]九重城阙：指京城长安。古人以为天有九重，京城为天子所居之地，故云。
[20]翠华：一种用翠鸟羽毛装饰的旗帜，皇帝仪仗中所用。都门：指延秋门，是长安禁苑的西门。六军：泛指朝廷的军队。蛾眉：美女的代称，此指杨贵妃。翠华四句：李隆基西奔至距长安百余里的马嵬驿，跟从的禁卫军发难，不肯行进，请诛杨国忠、杨玉环兄妹以平民怨。玄宗为保住自己，只好照办。
[21]花钿：用金银珠宝制成花朵的首饰。委地：丢弃在地。
[22]翠翘：形状似翠鸟尾羽的头饰。金雀：雀形的金钗。玉搔头：玉簪。
[23]云栈：高入云端的栈道。剑阁：一名剑门关，故址在今四川剑阁县北。
[24]峨嵋山：在今四川峨嵋县境内，这里借以泛指蜀山。
[25]行宫：供皇帝出行在外居住的场所。
[26]“夜雨”句：《明皇杂录·补遗》：“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谷，霖雨涉旬，于栈道中闻铃音，与山相应。上既悼念贵妃，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这里暗咏此事。
[27]天旋日转：比喻政局转变。回龙驭：指玄宗的车驾返回长安。肃宗至德二年（757）九月，郭子仪收复长安，十二月玄宗返京。
[28]空死处：空见死处。
[29]太液、夫央：原为汉代所造的池名和宫名。这里借指唐代宫中的池苑。
[30]西宫：即“西内”指太极宫。南内：指兴庆宫。玄宗返京后，初居兴庆宫，肃宗及其亲信惟恐他东山再起，将他迁至太极宫内。
[31]梨园弟子，玄宗当年在梨园教练过的歌舞人员。梨园：唐皇宫内教练歌舞人员的教坊名，玄宗曾于此亲自为教。
[32]椒房：后妃所住的宫殿。因用花椒和泥涂壁，故名。阿监：宫中侍从女官名。青娥：同“青蛾”，古代女子用青黛画的眉，这里借指女子的容貌。
[33]迟迟：异常迟缓。用以形容长夜难眠时的心情。钟鼓：指报时的钟鼓声。初长夜：指秋夜，入秋则夜渐长。报更钟鼓声起止原有定时，这里意在强调玄宗的主观感受。
[34]耿耿：明貌。星河：银河。欲曙天：天快要亮时。
[35]鸳鸯瓦：一俯一仰相互成对的瓦。霜华：即霜花。
[36]翡翠衾：织有翡翠鸟花纹的被子。
[37]“临邛”句：意谓有个从临邛来的道士客居在长安。临邛：古县名，今四川邛崃县。鸿都：原为东汉都城洛阳的宫门，这里借指长安。
[38]致魂魄：招来魂魄。
[39]碧落、黄泉：古人认为天有九重，最上一重叫碧落。地有九层，最下一层叫黄泉。因而也称九天、九泉。
[40]绰约：形容风姿美好。
[41]参差：仿佛，差不多。
[42]金阙：金碧辉煌的宫城城楼，指仙山上的宫殿。扃（jiōng）：门环，转指门扇。
[43]“转教”句：意谓仙府庭院重重，须经辗转通报。小玉：传说为吴王夫差的小女。双成：即董双成，传说中西王母的侍女，此处借以指杨玉环所在仙府的侍女。
[44]九华帐：彩饰繁丽的帐子。
[45]珠箔：珠帘。银屏：饰银的屏风。迤逦：接连地。
[46]新睡觉：刚睡醒。觉：醒。
[47]袂：衣袖。
[48]凝睇：凝视。
[49]昭阳殿：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居之宫殿名。这里借指杨贵妃生前所居处。
[50]蓬莱宫：泛指仙宫。“蓬莱”是传说中的东海仙山。
[51]钿盒：镶有金花的首饰盒子。
[52]“钗留”句：钗由两股结成。此捎去一股，留下一股。盒有两扇，捎去一扇，自留一扇。
[53]擘：分开。盒分钿：即“钿盒分”，钿盒分成两半。
[54]长生殿：唐代华清宫中殿名。
[55]比翼鸟：传说中一种雌雄并翅而飞的鸟。
[56]连理枝：异本草木，两棵树不同根而枝叶连生在一起。
[57]恨：遗憾。绵绵：长久不绝。
[提示]
相传唐宣宗李忱曾写过一首吊白居易的诗。其中两句是：“童子解吟长恨曲，胡人能唱琵琶篇。”白居易本人也曾颇为自得地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可见这一诗篇在当时受到作者和社会大众喜爱的情景。
《长恨歌》作于元和元年（807），当时诗人35岁，正在陕西周至县任县尉。与友人陈鸿、王质夫等同游当地的仙游寺，谈起唐明皇和杨贵妃事，感慨系之。恐这一“稀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陈鸿《长恨歌传》）遂推“深于诗，多于出情”的白居易为之作歌。于是白、陈相继写了《长恨歌》和《长恨歌传》。
《长恨歌》写的不是一般的爱情故事，它是封建帝王和获取专宠地位的贵妃之间的爱。这种爱有与普通人的爱情相通之处，也有其特殊性，因为它毕竟与政治形势、国家大事相联系。首句“汉皇重色思倾国”一语双关，“思倾国”，果倾国。它揭示了故事的悲剧因素，又唤起和统领着全诗。唐明皇耽于情而荒于政，酿成了安史之乱而误国，而这一政治悲剧反过来又导致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诗的题目是“长恨”，诗人重在写情，而政治事件只是作为背景和情节发展的需要一带而过。“马嵬之变”、“贵妃殒命”也只用六句诗交代清楚，而集中笔墨用缠绵悱恻的艺术语言，细致描写唐玄宗在蜀中的寂寞悲伤，旧地重过时的伤心回忆，回宫以后的触景伤情以及在宫中的孤寂冷清。通过反复渲染，使故事具有一种婉转回肠的艺术魅力。诗的后半部分写了本不存在的海山访仙，重在写杨太真对李隆基的一往情深，托物、寄词、重申前誓，照应唐玄宗对她的思念。这种天上人间心心相印的动人情景大大深化了长恨的主题。这部分所写仙境是诗情和想象的美丽的结晶。尽管虚无缥缈、迷离恍惚，却并没有给人以不合理的感觉，反而使故事增添了浪漫的异彩，变得更为神奇华美、婉转动人了。
《长恨歌》在艺术上有不少独到之处。首先，诗歌塑造了唐玄宗、杨贵妃这两个鲜明生动的形象。作者对唐玄宗的纵情失政显然是不满的，但纵观全诗由前面极乐到后面极悲，作者以大量篇幅描写以帝王之尊、后宫三千偏钟情于一人的苦苦相思，这就突破了帝王的局限，使诗篇反映的情景带有一定的普遍性，从而获得人们的同情。杨贵妃形象的描写也是有变化的。“新承恩泽时”的“杨家女”，虽然是“天生丽质”，却带有恃宠而骄的媚态，诗人笔下似有微讽。但杨惨死后，作者深为同情，这时赋予她的是一种纯洁、凄清之美。“梨花一枝春带雨”让人产生爱怜。
《长恨歌》的语言不仅优美动人，而且含蓄凝炼。叙事、抒情和写景都有很强的概括力与艺术张力。如“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本来就很凄凉的景色，再加上感情色彩的渲染，处在这种气氛中的人物，其心情之愁苦，不言而喻。
在白居易《长恨歌》之前，我国文学史上已有过《木兰辞》、《孔雀东南飞》等有高度艺术成就的长篇叙事诗。白居易要将李、杨的故事传说写好，确实是一个难题。但作者以其大诗人的才情，用丰富的想象、叙事和抒情相结合的手法，向人们展现了一个瑰丽、独特、富有传奇色彩的悲剧故事。由于《长恨歌》写的是宫廷帝王和后妃的爱情悲剧，诗人对这个悲剧又不是持完全批判的态度，因此围绕诗歌的主题，历来争论很多，但在种种争论中却很少有人否定它的艺术魅力。
无 题
李商隐
李商隐（约811—约858），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人，世居荥阳。837年中进士，是我国晚唐的大诗人，又是著名的四大骈体文作家。所作《行次西郊一百韵》，谴责宦官的控制兵权、黩乱朝政，反映了晚唐的政治社会危机，是可以与杜甫的《北征》并称的诗史。他还写了一些格律工整、寓意深刻的咏史诗，借以刺讥时事。著有《玉溪生诗集》、《樊南文集》和《樊南文集续编》。他留下了十多首无题诗（有的以“无题”二字命题，有的则摘篇首二字为题，如《锦瑟》，历来也被视为“无题诗”），大都写得情致缠绵、格律工细、韵调优美、意境朦胧，令读者百吟不厌，为古代诗坛别开生面。但李商隐由于被卷入了当时牛、李两党的斗争漩涡，以致在政治上抑郁终生。他开始受知于以牛僧孺、李宗闵为首的“牛党”骨干令狐楚，可是又娶了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人物王茂元之女，因而被牛党视为“背恩”。李德裕虽在唐武宗会昌年间执政，颇有一番作为，但不幸武宗早死，其叔父宣宗为宦官拥戴嗣位后，随之把李德裕贬逐到海南岛，致令他在此病饿而死。其余李党骨干相继受到迫害。令狐楚之子令狐綯为相，更有意对李商隐进行压抑。这就是李商隐穷愁抑郁、四处漂泊、充其量只能当一个无足轻重的幕僚以终其身的原因。因此他的诗集中颇多感慨自伤之作，不满50岁，即病故于荥阳。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1]，青鸟殷勤为探看[2]。
[注释]
[1]蓬山：即蓬莱山。古代传说，渤海中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这里泛指仙山。
[2]青鸟：传说中西王母的使者。《山海经·大荒西经》：“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鸟，赤首黑目。”郭璞注：“皆西王母所使也。”后世用以指传书递简的使者。
[提示]
这首七律是李商隐无题诗的代表作。它确实写得情致缠绵，韵律精切，色彩绚丽，意境深邃，别有一种朦胧美、含蓄美，令人百读不厌。特别是颔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历来被认为是最深刻地表现了男女双方至死不渝的爱情的震撼人心的警句。但如果把这首诗当作是诗人回忆“青年时代一段自由恋爱的经历”，却不太切合作品实际。因为从李商隐的诗文中考证：他虽然笃于其所娶王氏的感情，并为此写过一些情意诚挚的悼亡诗（著名的《锦瑟》诗主要就是为悼亡而作，兼有自伤和不满时政之意），但他一生毕竟有过不止一个的恋爱对象。这首无题诗便是写他与一位女子的恋情。由于这种爱恋为封建礼法所不容，所以他只好写得如此迷离倘恍，让读者去细细领会。
正因如此只能在绝对秘密的情况下短暂相会，而且必须迅速而又秘密地分手，这就是起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正解。“东风”句，是补充说明这种悲剧恰好是发生在百花凋谢的暮春时节，这样的环境氛围，自然更使人肝肠寸断。同时隐隐地抒发了这种真诚的、纯洁的爱情却得不到任何客观力量的保护，暗示世上美好事物的被摧残，乃是无法改变的人生悲剧。
颔联是一对恋人在生离死别的时刻，彼此倾吐的誓言。诗人不用人们习用的“海枯石烂”的典故，而另辟蹊径，用春蚕、蜡炬来表示双方忠贞不渝之情。春蚕吐丝自缚，不死不止；蜡炬燃烧火焰，不至全身成为灰烬不灭；诗人和他的恋人以春蚕、蜡炬自喻，正是为了在面临生离死别的俄顷，给对方以极大的精神安慰；这也是暗示他们的爱情之花并不会因为东风的消沉而陷入枯萎。
颈联则是写分手时彼此互道“珍重”之意。诗人担心他的恋人今后会因为思念自己以至于过早地失去青春的光彩，让若干白发悄悄地丛生在乌黑的两鬓；而女方则忧虑诗人此后会经常孤独一人地在寂寞的深宵，迎着寒风冷露对月苦吟。这也就是暗示他们一别之后很难有重新聚首之期，彼此预料到双方今后将有漫长的一段无法排遣的寂寞时光。如此写离情别绪，诚为感人至深之作。
尾联是诗人安慰对方，此后他虽一入侯门其深似海，再欲会晤，实难如愿；但彼此仍可以通过知心青衣传书递简，互通音讯，聊慰相思之苦。这样就使全诗至结尾为之一振，使已濒于绝望的一对恋人又出现了美丽的幻想。
以上可见，在这首诗中诗人以一支笔同时写了男女双方的种种心理活动，其构思之新颖、笔触之细腻、对仗之工整与抒情之深刻，可以说前无古人。因此，此诗之脍炙人口，绝不是偶然的。
寄扬州韩绰判官[1]
杜 牧
杜牧（803——852），字牧之，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人。系名学者、三朝宰相杜佑之孙。太和二年（828）进士，为弘文馆校书郎。曾参江西、宣歙、淮南幕府，历监察御史，司勋员外郎，黄州、池州、睦州、湖州刺史。官终中书舍人。世称杜樊川。杜牧为人倜傥慷慨，敢论列大事，好谈兵，在诗赋、古文领域多借古讽今、忧时感事之作，具有很高艺术成就；部分作品亦流露出自伤不遇、颓废放浪的情怀。其七绝可为晚唐一大家，所作于刚健峭拔中见风华掩映之美。与李商隐齐名，并称“小李杜”。刘熙载《艺概》谓：“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邈”，指出了两人的特色。有《樊川文集》二十卷，《外集》、《别集》各一卷。
青山隐隐水迢迢[2]，秋尽江南草未凋[3]。二十四桥明月夜[4]，玉人何处教吹箫[5]？
[注释]
[1]选自《樊川诗集》。韩绰判官：韩绰为淮南节度使判官，杜牧在扬州时同僚。杜牧又有《哭韩绰》一诗。
[2]迢迢：远貌。
[3]草未凋：一作“草木凋”。
[4]二十四桥：扬州地名。《舆地纪胜》谓隋时建制，并以城门坊市为名。沈括《补笔谈》列载桥名。又《扬州名胜录》谓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在熙春台后。
[5]玉人：指韩绰。杜牧《寄珉笛与宇文合人》“寄与玉人天上去，桓将军见不教吹”，亦称友人为玉人。
[提示]
也许，所有诗的诞生都缘于两种思维：记忆和想象——它们拓开了一片广阔而充满灵性的空间。
晚唐诗人杜牧生平走过许多地方，但似乎惟有扬州是他情感的故乡。杜牧来到扬州正当青春年华，一座风姿绰约的城市，一个生性浪漫的诗人，自然就相契相投了。扬州三年成了杜牧一生中最放诞纵性的三年，它凝作一段最为特殊的记忆，于是，也就有了这首名为寄人、实则怀旧的小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诗以写景落笔，却包含着丰富的信息：时值岁暮，容易感怀的季节，放眼处万物凋零，但诗人心中有温润的一角，浸着青的山、绿的水和生机犹存的草木，那是千里之外的江南，记忆中依然绰约而清丽的江南。“隐隐”、“迢迢”，叠字传达出飘忽迷离的美感，同时，山之幽约，水之绵长，也道出了阻隔和距离，暗示着诗人心中的怅惘与无奈；“秋尽江南”句再写想象中的情景——建筑在记忆之上的想象，熟稔而亲切，足以穿越时空。随着思绪的延伸，一个更为逼真、更为生动、宛然如画的意境出现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依然是建筑在记忆之上的想象，表面上在向友人发问，甚至是不无调侃的发问，实则隐隐披露了自己内心的情结。二十四桥为扬州名胜，玉人指韩绰，又是诗人自身精神的投影。杜牧与扬州的相契，很大程度上是艺术气质的相契，诗人以敏锐的鉴赏力，捕捉到生活中的美又沉醉于这种美，直至今天还在千里之外遥念这种美。月夜的静谧，箫音的空灵，这个想象中的空间与诗人的精神仿佛具有了遥遥的感应，遥遥的回响……
必须指出，杜牧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诗人，在晚唐那样的时代环境里，他有其雄姿英发的一面，又有其师心玩性的一面，他的一生常出入于自纵与自责之间，对扬州生涯，他每每痛感悔愧，但于宦海飘浮之中，他又怎能不忆念那段青春岁月的率性风流？记忆中的地方，都是生命温暖过的地方，而生命是最最值得珍重的。这首诗饱含浓烈的情感，却终而出之清灵、优美和含蓄。
沈德潜谓：“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杜牧是七绝的高手，以此作为本诗的评语，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浪淘沙[1]
李 煜
李煜（937—978），字重光，五代时南唐末代君主，史称李后主。在位十五年（961—975），不修政事，纵情享乐，宋灭南唐，肉袒出降，被俘至汴京，封违命侯，过了三年囚犯般的屈辱生活。相传被宋太宗赵光义用牵机药毒死。他在文艺方面妙解音律，能书画，尤工于词。亡国后的作品多抒写故国之思，亡国之痛，寄寓人生无限感慨，扩大了词境。艺术上追求率真天然，不多雕饰，遣词准确、洗练，生动如画，形象鲜明，将词的创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人间词话》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今所传《南唐二主词》是他与李璟的合集，为后人所辑。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2]，终日谁来！金锁已沉埋[3]，壮气蒿莱[4]。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5]。
[注释]
[1]《浪淘沙》：唐玄宗时教坊曲名，后用为词调。
[2]任：一作“桁”或“行”。
[3]锁：一作“剑”。
[4]壮气蒿莱：谓壮气耗于草莱间，意谓王气不复在。蒿莱：均草名。
[5]“想得”二句：暗伤亡国之意。玉楼瑶殿，指南唐的宫殿。秦淮：河名，流经金陵城区。
[提示]
天才诗人与有为皇帝的双重角色或许从来难以在同一个人上实现。似乎是历史为李煜作出了选择，从一国之君沦为阶下囚，他也由此留下一批被王国维称做“以血书者”的传世词章。
李煜的《浪淘沙》著名的有两首，都写他的国居生涯，“帘外雨偏瀑”为春景，本词为秋景——李煜笔下的季节往往非春即秋，这其实亦是古代诗人的普遍趋向，因为春、秋二季，自然万物的变化倏忽微妙，最能触动诗人敏于感应的情思，春恨秋悲，成了诗人体悟人生的惯常形态，何况于一个饱含创痛的亡国之君呢？“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词的上片横空而起，极具直白的力量。彼时彼刻，一股强大的愁绪袭来，词人甚至未及体味分辨就为它挟裹，在内心的压迫下，他似乎本能地寻找外界的庇护，然而这只是徒劳的努力——外面秋风萧瑟、庭院荒凉，苔藓漫上一级级人踪罕至的台阶。寂寞，孤立无援的寂寞，那低垂的门帘，更引发了满怀的悲凄：随它去吧，又何必卷帘？你看那侵阶的苔藓，有谁会来呢？——一颗苦痛的心灵寻求解脱而未得，复跌入更深沉的孤独绝望。
的确，一个人的世界注定是危险的世界，无从躲避，思绪只能在既有的道路上前行，对词人来说，那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无可更改的痛悔。“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词的下片拓开又一个空间，由眼前荒寂的庭院想到千里之外荒寂的废了的宫苑，不胜故国黍离之悲。月亮升起来了，夜与昼在交替，只有心绪无以交替，这月即“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月，它是宇宙间永恒的物象，提示着人事的变幻无常。晚凉天净，心境也是无边的悲凉，想着秦淮河上也正有一轮皓月，照着昔日的殿宇楼阁吧，它们笼着月色，是那样的遥远和缥缈，仿佛天上的宫阙……物象的凄清飘零，实乃词人主观意绪的凄清飘零，在这个延展了的时空领域，个体生命的渺小与无奈被浓烈地渲染了出来。
史载李煜在囚禁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他实在不是一个刚勇的皇帝，却是一位最真诚的词人。惟性情之真，当屈辱与创伤袭来，他才毫无躲避遮挡的能力，也由此抵达生命至深的痛；亦惟性情之真，他在表达人生苦痛时直抒胸臆，不假修饰，使他的词笔呈现出“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明净与优美。李煜词的感染力，已远远超出一个亡国之君自伤身世的狭义范畴，而激起人们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涵咏宇宙与人生。
答李翊书[1]
韩 愈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每自称“昌黎韩愈”，世人遂称韩昌黎。自幼苦读，通六经、百家之学。贞元八年（792）进士，几度为节度使幕僚。贞元十九年任监察御史时，因上书请免租赋被贬为阳山（今广东阳山）令。宪宗初年召为国子博士，转史馆修撰等。元和十二年（817）因军功升刑部侍郎，后因谏迎佛骨被贬为潮州（今属广东）刺史。穆宗时召为国子祭酒，累官至吏部侍郎、京兆尹。长庆四年（824）卒，赠礼部尚书，谥曰文，世又称韩文公。
韩愈一生热心仕途，思想较为复杂矛盾。既以儒者自命，排斥佛老，又多离经叛道言论；反对藩镇割据，维护中央集权，又大声疾呼改革弊政。韩愈在文学上的突出贡献是倡导了中唐古文运动，提出了文以明道、气盛言宜、不平则鸣、务去陈言、词必己出、文从字顺等一系列明确的文学主张，培养了一大批有影响的作家。他自己也写出了第一流的新体散文，开一代文风，被苏轼誉为“文起八代之衰”，对后世散文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有《韩昌黎集》传世。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2]？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3]？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其宫者[4]，焉足以知是且非邪[5]？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6]；生所为者与所期者[7]，甚似而几矣[8]。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9]？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因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10]。根之茂者其实遂[11]，膏之沃者其光晔[12]，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13]。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14]，行若遗[15]，俨乎其若思[16]，茫乎其若迷[17]。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18]，惟陈言之务去[19]，戛戛乎其难哉[20]！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21]。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22]，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23]，昭昭然白黑分矣[24]，而务去之[25]，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26]。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27]。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28]。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29]，其皆醇也，然后肆焉[30]。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31]。无速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32]，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33]。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4]。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35]？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36]。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37]，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手古必遗乎今[38]，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39]，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注释]
[1]本文选自《韩昌黎文集校注》，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李翊，贞元十八年（802）进士。在这封信里，韩愈应李翊的求教，介绍了自己学习古文的经验，强调学习古文必须从道德修养入手，提出了做文章应气盛言宜的主张。
[2]道：指仁义之道。
[3]文：文章。
[4]抑：转折连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不过”、“可是”。《论语·子张》：“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这里用此典，是自谦之辞，说自己没有学问。
[5]且：还是，或。
[6]你所谓“立言”这句话，是对的。
[7]期：期望。
[8]几：近，接近。
[9]蕲：同祈，求。胜于人：胜过人。取于人：指被人取而用之，即被人学习。
[10]俟：等待。根、膏：都指“道”。实、光：都指“文”。
[11]遂：成。这里指顺利地成熟。
[12]沃：肥美，这里指油脂多而好。晔：明亮。
[13]蔼如：茂盛的样子。意思是说，仁义之人有了仁义作根，说出话来必然气势充沛。
[14]处若忘：呆着的时候好像忘掉了什么。
[15]行若遗：走着的时候好像丢掉了什么。
[16]俨乎：过于庄重的样子。
[17]茫乎：等于说“茫茫然”。迷：迷惑，昏迷。从“处若忘”到“茫乎其若迷”，都是形容学习时苦思冥想、用心专一的样子。
[18]“当其”句：当自己把心里想的写出来的时候。
[19]陈言：陈腐的言论。
[20]戛戛（jiá jiá）：很吃力的样子。
[21]非：非难。笑：讥笑。这句话是说，不怕别人讥笑自己的文章不合时俗。
[22]不改：指不改上述学习的路子和对非笑所抱的态度。
[23]正伪：指古书中所载之道的是非真假。正伪的标准即上文所说的“圣人之志”，也就是儒家的思想。不至：指没有达到顶点。
[24]昭昭然：清楚明白的样子。
[25]去之：指去掉“古书之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
[26]汩汩然：水流急速的样子，这里形容文思敏捷。
[27]“以其”句：大意是，因为其中还存有时人之说，即尚存“陈言”。说：指意见。
[28]浩乎、沛然：都是水势汹涌的样子，这里指文笔奔放。
[29]“吾又”句：这里是说在写之前，先从正反两方面来研究它的意思，并且平心静气地加以考虑。距：同拒。
[30]肆：指放手去写。
[31]诗：《诗经》。书：《尚书》。诗书：这里泛指古代经典著作。
[32]气：指思想修养。
[33]毕：尽。
[34]“气之与言”句：就是说气盛了就能驾驭语言，做到运用自如。
[35]“其用于人”句：被人用时，人家能得到什么呢？也就是不见得有可以被人取用的东西。
[36]“虽然”句：等待别人用的人，就像器物一样，用和不用，都由别人摆布。
[37]处：处理，安排。心：指思想。道：指方法。
[38]遗：弃。指被今人所弃。
[39]亟：屡次。其人：指志乎古的人。
[提示]
《答李翊书》是韩愈因后学者李翊谦敬的求教，就自己所认识到的“立言之道”而写的一封复信。信中，韩愈结合自己做人和为文的丰富经验，阐述了“文以载道”、“气盛言宜”等唐代古文运动的重要主张。韩愈认为，无论是学习古文或者写作文章，都必须从道德修养入手，首先要从文章中学习和阐释如何做人的道理。也就是说，在“立言”中，应以“道”为目的，以“文”为手段，以“道”为内容，以“文”为形式。只有具备了好的道德修养，人才会“气盛”，而“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才能作出好的文章来；也只有在这种认识基础上，才谈得上“惟陈言之务去”等文章写作技巧方面的追求。
韩愈的主张涉及“做人与作文”，以及“文章的内容和形式”等写作理论中的一系列基本关系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至今仍然不失其意义和价值，仍然富有生命力。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韩愈的说理方法。他用“水”与“浮物”的关系作比方来说明“气盛言宜”的道理，既透彻生动又通俗易懂；全文语意充实而语气委婉曲折，这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始得西山宴游记[1]
柳宗元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县（今山西永济）人，世称柳河东。出身世家，少而好学，早有文名，贞元九年（793）中进士，又中博学鸿词，历任集贤殿正字、蓝田尉、监察御史里行等。他政治上反对宦官弄权和藩镇割据，力主改革弊政。顺宗时，积极参加王叔文领导的永贞革新，升任礼部员外郎。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十年后调任柳州（今属广西）刺史，世称柳柳州。在柳州实行了许多社会改革，惠及一方。元和十四年（819）卒于任所。
柳宗元是中唐时期进步的思想家、政治改革家，又是杰出的散文家和优秀的诗人。他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他们共同领导了中唐古文运动。他的散文创作十分丰富，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他的政论、人物传、寓言和山水游记均成就极高，尤以寓言和山水游记最为杰出，在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其散文立意新颖，章法严谨，语言精美，风格独特，对后世影响甚巨。
有《柳河东集》传世。
自余为戮人[2]，居是州，恒惴栗[3]，其隟也[4]，则施施而行[5]，漫漫而游[6]，日与其徒上高山[7]，入深林，穷回溪[8]，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极[9]，梦亦同趣[10]；觉而起，起而归；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华西亭[11]，望西山，始指异之[12]。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13]，斫榛莽[14]，焚茅茷[15]，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16]，则凡数州之土壤[17]，皆在衽席之下[18]。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19]，若垤若穴[20]，尺寸千里[21]，攒蹙累积[22]，莫得遁隐[23]；萦青缭白[24]，外与天际[25]，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为类[26]。悠悠乎与颢气俱[27]，而莫得其涯[28]；洋洋乎与造物者游[29]，而不知其所穷[30]。引觞满酌[31]，颓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32]，与万化冥合[33]。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故为之文以志。
是岁，元和四年也[34]。
[注释]
[1]本文选自《柳河东集》卷二十九，作于元和四年（809），被认为“永州八记”之首。文章从作者被初贬永州时的忧惧、失意的心情写起，着重描述了攀登西山，特别是登临山顶时所见的开阔境界，以及自己所受到的精神陶冶。文笔清新，描摹真切，写景中有抒情、有寄托，是山水游记的佳作。西山：在今湖南零陵县西湘江外约二里处。
[2]戮人：即罪人。柳宗元因贬官到永州，故以此自称。
[3]恒：常常。惴栗：忧惧不安的样子。
[4]隟：同“隙”，闲暇。
[5]施（yí）施：从容徐行的样子。
[6]漫漫：舒适放松，漫不经心地。
[7]其徒：指同伴。
[8]回溪：萦回曲折的溪涧。
[9]极：至。
[10]趣：同“趋”，赴，往。
[11]法华西亭：法华寺（在零陵县城东山）西的一座亭子，为作者所建。
[12]指异：指点着（西山）而以为奇异。
[13]染溪：即“冉溪”，在零陵县西南。
[14]斫（zhuó）：砍。榛（zhēn）莽：丛生的草木。
[15]茅茷（fā）：茅草。茷：草叶茂盛。
[16]箕踞：两腿屈膝张足（形如簸箕）而坐，是一种随意的姿态。遨：遨游，这里指目游，眺望四周。
[17]土壤：指土地。
[18]衽席：座席。衽：床席。
[19]岈然：山势凸起。洼然：溪谷低凹。
[20]垤：小土堆。
[21]尺寸千里：写登高望远，看似只在尺寸间，实则相距千里。
[22]攒（cuān）蹙累积：形容景物都聚拢在眼前。攒：聚集。蹙：紧缩。
[23]遁隐：隐藏不见。
[24]萦：围绕。青：指山。白：指水。
[25]际：相连接。
[26]培（pǒu lóu）：小土丘。
[27]颢气：大自然之气。
[28]涯：边沿。
[29]洋洋乎：阔大貌。造物者：指天地自然。
[30]穷：尽。
[31]觞：酒杯。
[32]心凝形释：心神凝聚，仿佛自己的形体已经飘散。意为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
[33]与万物冥合：意思是同大自然融合为一。万化：指万物。冥合：暗合。
[34]元和：唐宪宗年号。元和四年为公元809年。
[提示]
在写作此文前四年，即公元805年，由于参加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革新集团所遭致的失败，柳宗元由礼部员外郎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地处僻远，却有山水之胜。于是，作者寄情山水，形诸笔墨，写了“永州八记”。而《始得西山宴游记》之所以居“八记”之首，是因为其所描写的自然和精神境界都高远无极，令人心胸为之开阔。柳宗元的这篇文章，一方面可以被认为是一种遭受人生挫折后的精神自慰，其中隐伏着对所身历的官场的疏远心态；另一方面，又寄托着作者那种非同寻常的独立特行的志气。而这一层意思，从题目中的“始得”一词中可以略见一斑。
西山之游是作者被贬永州后，精神生活的转折点。他登上西山形静神驰之时，不仅感受到了自然景象的永恒伟大，发现了西山的形象与他自己的精神品格存在着某种类似和相通之处，所以，他可以引西山为同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更可以与之交流、与之倾诉。西山“特立”的形象，于是就成为作者心灵的映象：作者也像西山一样，“不与培嵝为类”，而“悠悠乎与颢气俱”，“与造物者游”。西山的气质就这样在作者的心目中化为君子的高尚品格。这就是所谓“始得”——登高宴游尽管是柳宗元贬处永州时的常事，然而在西山宴游中的这种思想上的收获，这种由游山观景中所得到的精神品格上的升华，却是在以往类似的活动中所没有的，所以也就使他不能自主地“颓然就醉”了。
《宇宙之谜》的作者海克尔说过：“自然是无神论的教堂。”柳宗元是一位具有唯物主义哲学思想的文学家，他在人生遭受挫折因而情绪消沉和思想苦闷之时，也把自己的精神负担卸脱在自然这一永恒而伟大的怀抱之中。他写西山之美，当然也就会充满爱惜的情感了。这也是“寄情于景”而做到情景交融的一个例子吧！
唐代文学概述
唐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历史上空前强盛和繁荣的时代，也是我国古代文化获得迅速发展、古代文学大放异彩的时代。
唐代文学蔚然兴盛的原因，首先在于国家的南北统一，经济的高度发展和政治思想、学术思想的活跃；而统治者对于文学的重视，前代文学经验的积累，以及中外文化的交流，也对一代作家的勤奋创作，产生了积极的促进作用，提供了重要的条件。
唐代文苑，百花竞放。其作品数量之众，文学形式之丰富多样，是此前各个时期的文学所无法相比的。这是唐代文学一个重要的特点。出现于唐代的作家作品究竟有多少，今已难于详考。就现存很不完全的资料看，南宋计有功《唐诗记事》录存唐诗作者一千一百五十家。清彭定求等所编《全唐诗》，收入作者两千二百余人，诗作四万八千九百多首。清董诰等所编《全唐文》，则汇集唐（包括五代）作家三千余人，文一万八千四百多篇。这几个简单的数字，已经足以显示出唐代文学创作所呈现的空前兴盛的景象了。唐代文学体制繁富。在诗歌方面，其古体有五言、七言及长短句歌行，近体有五言和七言律、绝，我国汉魏以后古典诗歌的主要体裁，已经应有尽有。在散文方面，既有沿袭旧体的骈俪之作，又有大量新创造的语言趋于散文化的短篇游记、书信、杂论、传记、寓言等。此外，传奇小说、变文之类通俗说唱文体以及词的创作，也都以新的面貌、新的形式相互辉映于文坛，开拓了文学发展的新局面。
题材广泛而内容深厚，是唐代文学又一主要特色。隋代以前，基于种种原因，一般作家在作品中反映社会生活的内容，不够广阔。而唐代诗人、作家，很多出身于社会中下层，阅历比较丰富。他们不仅抒写个人身边的喜悦和忧愁，也描述了在尖锐政治斗争和重大社会变革中的所见所感；他们纵情歌唱祖国秀丽的田园山水、雄奇的边塞风光，又大胆揭露了包括皇帝在内的统治阶级某些成员的丑态和罪恶；他们还把自己的笔触伸向普通民众之间，描写了农民、士兵、炭工、矿工、纤夫、圬者、种树者、捕蛇者、采蜡者、从役者，以及宫女、倡女、弃妇等等。唐代文学反映生活之广，发掘社会矛盾之深刻有力，表现人民感情愿望之真切细致，使得它的真实性和现实性大大超过了以往的作品。唐代文学是唐代社会生活的画卷，是当时历史的一面镜子。
唐代文学另一个引人注目的特色，是它所取得的高度的艺术成就。以韩愈、柳宗元作品为代表的散文，抒情议论，笔意纵横；状物叙事，生动形象。其语言的锤炼、文体的变化、意境的捕捉、氛围的渲染，都标志着文学散文的更加发展和成熟。唐诗是唐代文学的骄傲，优秀作品不可胜数。它们讲究韵律，节奏和谐，语言精美，诗意醇厚；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众多的流派。而每个流派中的诗人，既有相近似的创作特点，又有彼此不尽相同的艺术风格。至于李白和杜甫，更是各以自己的天才，分别把我国古代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诗歌艺术，推向了难以企及的高峰。此外，唐人传奇、变文等，作为文学史上的新品种，也都各在自己成长的道路上，留下了宝贵的艺术经验，不容忽视。
三百年唐代文学的发展过程，经历了初唐（618—712）、盛唐（713—765）、中唐（766—827）和晚唐五代（828—978）等四个阶段。
初唐文坛，一时尚未摆脱齐梁风气的影响，但被称为“四杰”的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已经在作品的内容上有所开拓，而且创造了近体诗。像王勃的《滕王阁序》、《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杨炯的《从军行》等，都是人们熟知之作。稍迟于“四杰”的陈子昂，在理论和实践上表现了更大的创造性。他的《感遇》诗三十八首，较多地反映了社会现实的矛盾；他旗帜鲜明地主张恢复“兴寄”、“风骨”的传统，也对以后的诗歌创作发生了相当的影响。
开元、天宝之际四五十年间，是群星灿烂的盛唐时期。此一时期，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作家有王维、孟浩然、储光羲等，边塞诗派的重要诗人有高适、岑参、王昌龄、李颀等。王、孟都长于五律，而王维的艺术造诣更高。他精于描写自然景物，能够寓情于景，多出新意，深深影响了后代的创作。高、岑同是描写征战生活和边塞风光的高手，都以七古见长。高诗多慷慨苍凉，而岑诗则奇丽峻峭，于同中又有不同的风格。被誉为诗史上“双子星座”的李白和杜甫，是本时期、也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诗人。李诗豪放开阔、壮丽雄伟，凝结着盛唐的时代精神；杜诗博大精深、沉郁顿挫，有力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并在许多后人心目中成为一种创作的典范。
中唐文学是盛唐的延续，在诗歌、散文方面又形成新的创作高潮。中唐之初，继续写山水诗的有刘长卿、韦应物；写边塞诗的有李益、卢纶；而元结、顾况则注意关心民生国计，是新乐府运动的前驱。新乐府运动的领导者白居易，是李、杜以外又一个值得重视的大诗人。他提出“为时”、“为事”而创作的理论，主张用诗歌反映人民的“病痛”；《新乐府》、《秦中吟》就是体现上述理论主张的佳作。他的叙事长诗《长恨歌》、《琵琶行》，更是广为传诵的名篇。元稹、张籍、王建都是白居易的诗友和新乐府运动的积极参加者。此外，中唐独树一帜的诗人，又有孟郊、贾岛、刘禹锡、李贺等。韩愈、柳宗元，是诗家也是一代散文大家。他们倡导了反对因袭、反对骈俪的古文运动，并在实践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韩文气势磅礴、雄浑奔放，柳文条理井然、意味深长，同属散文创作中的精品。传奇小说在唐初已经出现；但其作者纷起的繁盛时期，是在中唐阶段。
到了晚唐，唐诗的发展已经走过漫长的道路，能于诸多大家之外，另辟蹊径，在艺术上有所创新者，当推杜牧和李商隐。杜牧擅长七绝，诗风清丽俊逸；李商隐工于七律，格调绮丽绵密。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继承了新乐府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的散文小品也能指陈时弊，揭露社会矛盾，不同程度地表现了进步的倾向。词至晚唐五代，已经完全获得了独立的地位。本期较早出现的词家温庭筠和韦庄，多写闺情、相思，风格纤细。南唐后主李煜以词抒写亡国之恨，感慨深切，具有很高的艺术表现力。唐代文学发展到温、韦、李煜，显然已经预示了向宋代文学的过渡。
在我国源远流长的古代文学史上，唐代文学承前启后，居于重要的地位。
我国古代散文，早在先秦、两汉时期已经取得辉煌的成就。到了六朝，写作技巧又有新的提高；但同时，一种追求词藻华丽、堆砌典故的倾向也已存在，形成骈俪浮艳的文风。唐代古文运动从根本上动摇了骈文的地位，以恢复先秦、两汉的优良传统作号召，为一代散文的健康发展开辟了宽广的道路。两宋以及明、清的许多古文家，都奉韩、柳作品为楷模，并非偶然。
唐人传奇在魏晋南北朝“志人”、“志怪”小说的基础上，更加深化了内容、扩大了题材，人物形象也愈益清晰完整。它不仅直接影响了宋以后的传奇小说，而且对于由宋至清的我国古典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都有广泛的影响。元、明、清三代的戏曲，也往往从唐传奇汲取题材，或者径直把其中故事演为新的杂剧或传奇。
词是唐代出现的新文体，源于民间。入宋以后，才涌现了众多的作家作品，极一时之盛。另外，宋话本、鼓子词，以及盛行于明、清两代的宝卷、弹词等，则是沿着唐代又一新文体——变文的内容与形式发展起来的。
唐代对我国古代文学的最大贡献当然还在诗歌方面。唐诗远承先秦，近继六朝，从理论到创作，从创作方法到艺术技巧，几乎全面地总结并发展了前代的优良传统，产生了以李白、杜甫、白居易为代表的一大批重要诗人，形成了中国诗歌史上的黄金时代。唐诗对于后代的影响是难以估量的。唐代诗人们爱国忧民的情怀，批判现实的精神，教育、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诗人作家。唐诗娴熟精深的技巧、多种多样的风格及其所发展、所创造的各种诗歌体制，成了宋、元、明、清诗人学习的榜样和遵循的规范。而且，由于唐诗的广泛流传，不少名篇家喻户晓，它的影响还深深地潜入散文、戏曲、小说等其他创作领域。对唐诗的成就，应当予以充分的肯定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