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治学·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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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人生气质都有个好处,都有个不好处。学问之道无他,只是培养那自家好处,救正那自家不好处便了。

道学不行,只为自家根脚站立不住。或倡而不和,则势孤;或守而众挠,则志惑;或为而不成,则气沮;或夺于风俗,则念杂。要挺身自拔,须是有万夫莫当之勇,死而后已之心。不然,终日三五聚谈,焦唇敝舌,成得甚事?

役一己之聪明,虽圣人不能智;用天下之耳目,虽众人不能愚。

涵养不定底,自初生至盖棺时凡几变?即知识已到,尚保不定毕竟作何种人,所以学者要德性坚定。到坚定时,随常变、穷达、生死只一般;即有难料理处,亦自无难。若平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着难者、大者,知成个甚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

屋漏之地可服鬼神,室家之中不厌妻子,然后谓之真学、真养。勉强于大庭广众之中,幸一时一事不露本象,遂称之曰贤人,君子恐未必然。

这一口呼吸去,万古再无复返之理。呼吸暗积,不觉白头,静观君子所以抚髀而爱时也。然而爱时不同,富贵之士叹荣显之示极,功名之士叹事业之未成,放达之士恣情于酒以乐余年,贪鄙之士苦心于家以遗后嗣。然犹可取者,功名之士耳。彼三人者,何贵于爱时哉?惟知首君子忧年数之日促,叹义理之无穷,天生此身无以称塞,诚恐性分有缺,不能全归,错过一生也。此之谓真爱时。所谓此日不再得,此日足可惜者,皆救火追亡之念,践形尽性之心也。呜呼!不患无时,而患弃时。苟不弃时,而此心快足,虽夕死何恨?不然,即百岁,幸生也。

身不修而惴惴焉,毁誉之是恤;学不进而汲汲焉,荣辱之是忧,此学者之通病也。

冰见烈火,吾知其易易也,然而以炽炭铄坚冰,必舒徐而后尽;尽为寒水,又必待舒徐而后温;温为沸汤,又必持舒徐而后竭。夫学岂有速化之理哉?是故善学者无躁心,有事勿忘从容以俟之而已。

学问大要,须把天道、人情、物理、世故识得透彻,却以胸中独得中正底道理消息之。

与人为善,真是好念头。不知心无理路者,淡而不觉;道不相同者,拂而不入。强聒杂施,吾儒之戒也。孔子启愤发、悱复、三隅,中人以下不语上,岂是倦于诲人?谓两无益耳。故大声不烦奏,至教不苟传。

罗百家者,多浩瀚之词;工一家者,有独诣之语。学者欲以有限之目力,而欲竟其津涯;以卤莽之心思,而欲探其蕴奥,岂不难哉?学贵有择。

讲学人不必另寻题目,只将四书六经发明得圣贤之道精尽有心得。此心点契千古,便是真正学问。

善学者如闹市求前,摩肩重足得一步便紧一步。

有志之士要百行兼修,万善俱足。若只作一种人,硁硁自守,沾沾自多,这便不长进。

《大学》一部书,统于明德两字;《中庸》一部书,统于修道两字。

学识一分不到,便有一分遮障。譬之掘河分隔,一界土不通,便是一段流不去,须是冲开,要一点碍不得。涵养一分不到,便有一分气质。譬之烧炭成熟,一分木未透,便是一分烟不止,须待灼透,要一点烟也不得。

除了中字,再没道理;除了敬字,再没学问。

心得之学,难与口耳者道;口耳之学,到心得者前,如权度之于轻重短长,一毫掩护不得。

学者只能使心平气和,便有几分工夫。心平气和人遇事却执持担当,毅然不挠,便有几分人品。

学莫大于明分。进德要知是性分,修业要知是职分,所遇之穷通,要知是定分。

一率作,则觉有意味,日浓日艳,虽难事,不至成功不休;一间断,则渐觉疏离,日畏日怯,虽易事,再使继续甚难。是以圣学在无息,圣心曰不已。一息一已,难接难起,此学者之大惧也。余平生德业无成,正坐此病。《诗》曰:“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吾党日宜三复之。

尧、舜、禹、汤、文、武全从“不自满假”四字做出,至于孔子,平生谦退冲虚,引过自责,只看着世间有无穷之道理,自家有未尽之分量。圣人之心盖如此。

孟子自任太勇,自视太高,而孜孜向学,舀欠舀欠自歉之意,似不见有宋儒口中谈论都是道理,身所持循亦不着世俗,岂不圣贤路上人哉?但人非尧、舜,谁无气质?稍偏,造诣未至,识见未融,体验未到,物欲未忘底过失,只是自家平生这所不足者,再不肯口中说出,以自勉自责,亦不肯向别人招认,以求相劝相规。

所以自孟子以来,学问都似登坛说法,直下承当,终日说短道长,谈天论性,看着自家便是圣人,更无分毫可增益处。只这见识,便与圣人作用已自不同,如何到得圣人地位?

性躁急人,常令之理纷解结;性迟缓人,常令之逐猎追奔。推此类,则气质之性无不渐反。

恒言平稳二字极可玩。盖天下之事,惟平则稳,行险亦有得的,终是不稳。

故君子居易。

二分寒暑之中也,昼夜分停,多不过七、八日;二至寒暑之偏也,昼夜偏长,每每二十三日。始知中道难持,偏气易胜,天且然也。故尧舜毅然曰允执,盖以人事胜耳。

里面五分,外面只发得五分,多一厘不得;里面十分,外面自发得十分,少一厘不得。诚之不可掩如此,夫故曰不诚无物。

休蹑着人家脚跟走,此是自得学问。

正门学脉切近精实,旁门学脉奇特玄远;正门工夫戒慎恐惧,旁门工夫旷大逍遥;正门宗指渐次,旁门宗指径顿;正门造诣俟其自然,旁门造诣矫揉造作。

或问:“仁、义、礼、智发而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便是天则否?”曰:“圣人发出来便是天则,众人发出来都落气质,不免有太过不及之病,只如好生一念,岂非恻隐?至以面为牺牲,便非天则。”

学问博识强记易,会通解悟难。会通到天地万物〔已难〕,解悟到幽明古今无间为尤难。

强恕是最拙底学问,三近人皆可行,下此无工夫矣。

王心斋每以乐为学,此等学问是不会苦的甜瓜。入门就学乐,其乐也,逍遥自在耳,不自深造真积、忧勤惕励中得来。孔子之乐以忘忧,由于发愤忘食;颜子之不改其乐,由于博约克复。其乐也,优游自得,无意于欢欣,而自不忧,无心于旷达,而自不闷。若觉有可乐,还是乍得心;着意学乐,便是助长心,几何而不为猖狂自恣也乎?

余讲学只主六字,曰天地万物一体。或曰:“公亦另立门户耶?”曰:“否。

只是孔门一个仁字。”

无慎独工夫,不是真学问;无大庭效验,不是真慎独。终日哓哓,只是口头禅耳。

体认要尝出悦心真味工夫,更要进到百尺竿头始为真儒。向与二三子暑月饮池上,因指水中莲房以谈学问曰:“山中人不识莲,于药铺买得干莲肉,食之称美。后入市买得久摘鲜莲,食之更称美也。余叹曰:‘渠食池上新摘,美当何如?一摘出池,真味犹漓,若卧莲舟挽碧筒就房而裂食之,美更何如?今之体认皆食干莲肉者也。又如这树上胡桃,连皮吞之,不可谓之不吃,不知此果须去厚肉皮,不则麻口;再去硬骨皮,不则损牙;再去瓤上粗皮,不则涩舌;再去薄皮内萌皮,不则欠细腻。如是而渍以蜜,煎以糖,始为尽美。今之工夫,皆囫囵吞胡桃者也。如此体认,始为精八之神;如此工夫,始为义精仁熟。’”

上达无一顿底。一事有一事之上达,如洒扫应对,食息起居,皆有精义入神处。一步有一步上达,到有恒处达君子,到君子处达圣人,到汤、武圣人达尧、舜。尧、舜自视亦有上达,自叹不如无怀葛天之世矣。

学者不长进,病根只在护短。闻一善言,不知不肯问;理有所疑,对人不肯问,恐人笑己之不知也。孔文子不耻下问,今也耻上问;颜子以能问不能,今也以不能不问能。若怕人笑,比德山捧临济喝法坛对众如何承受?这般护短,到底成个人笑之人。一笑之耻,而终身之笑顾不耻乎?儿曹戒之。

人情

无所乐有所苦,即父子不相保也,而况民乎?有所乐无所苦,即戎狄且相亲也,而况民乎?

世之人,闻人过失,便喜谈而乐道之;见人规已之过,既掩护之,又痛疾之;闻人称誉,便欣喜而夸张之;冗人称人之善,既盖藏之,又搜索之。试思这个念头是君子乎?是小人乎?

乍见之患,愚者所惊;渐至之殃,智者所忽也。以愚99者而当智者之所忽,可畏哉!

论人情只往薄处求,说人心只往恶边想,此是私而刻底念头,自家便是个小人。古人责人每于有过中求无过,此是长厚心、盛德事,学者熟思,自有滋味。

人说己善则喜,人说己过则怒。自家善恶自家真知,待祸败时欺人不得。

人说体实则喜,人说体虚则怒。自家病痛自家独觉,到死亡时欺人不得。

一巨卿还家,门户不如做官时,悄然不乐曰:“世态炎凉如是,人何以堪?”

余曰:“君自炎凉,非独世态之过也。平常淡素是我本来事,热闹纷华是我倘来事。君留恋富贵以为当然,厌恶贫贱以为遭际,何炎凉如之,而暇叹世情哉?”

迷莫迷于明知,愚莫愚于用智,辱莫辱于求荣,小莫小于好大。

两人相非,不破家不止,只回头任自家一句错,便是无边受用;两人自是,不反面稽唇不止,只温语称人一句好,便是无限欢欣。

将好名儿都收在自家身上,将恶名儿都推在别人身上,此天下通情。不知此两个念头都揽个恶名在身,不如让善引过。

露已之美者恶,分人之美者尤恶,而况专人之美,窃人之美乎?吾党戒之。

守义礼者,今人以为倨傲;工谀佞者,今人以为谦恭。举世名公达宦自号儒流,亦迷乱相责而不悟,大可笑也。

爱人以德而令人仇,人以德爱我而仇之,此二人者皆愚也。

无可知处尽有可知之人而忽之,谓之瞽;可知处尽有不可知之人而忽之,亦谓之瞽。

世间有三利衢坏人心术,有四要路坏人气质,当此地而不坏者,可谓定守矣。君门,士大夫之利衢也。公门,吏胥之利衢也。市门,商贾之利衢也。翰林、吏部、台、省,四要路也。有道者处之,在在都是真我。

朝廷法纪做不得人情,天下名分做不得人情,圣贤道理做不得人情,他人事做不得人情,我无力量做不得人情。以此五者徇人,皆妄也。君子慎之。

古人之相与也,明目张胆,推心置腹。其未言也,无先疑;其既言也,无后虑。今人之相与也,小心屏息,藏意饣布言。其未言也,怀疑畏;其既言也,触祸机。哀哉!安得心地光明之君子,而与之披情愫、论肝膈也?哀哉!彼亦示人以光明,而以机阱陷入也。

古之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今人却以其所不能者病人。

古人名望相近则相得,令人名望相近则相妒。

福莫大于无祸,祸莫大于求福。

言在行先,名在实先,食在事先,皆君子之所耻也。

两悔无不释之怨,两求无不合之交,两怒无不成之祸。

己无才而不让能,甚则害之;己为恶而恶人之为善,甚则诬之;己贫贱而恶人之富贵,甚则倾之。此三妒者,人之大戮也。

以患难时,心居安乐;以贫贱时,心居富贵;以屈局时,心居广大,则无往而不泰然。以渊谷视康庄,以疾病视强健,以不测视无事,则无往而不安稳。

不怕在朝市中无泉石心,只怕归泉石时动朝市心。

积威与积恩,二者皆祸也。积威之祸可救,积恩之祸难救。积威之后,宽一分则安,恩一分则悦;积恩之后,止而不加则以为薄,才减毫发则以为怨。恩极则穷,穷则难继;爱极则纵,纵则难堪。不可继而不进,其势必退。故威退为福,恩退为祸;恩进为福,威进为祸。圣人非靳恩也,惧祸也,湿薪之解也易,燥薪之束也难。圣人之靳恩也,其爱人无巳之至情,调剂人情之微权也。

人皆知少之为忧,而不知多之为忧也。惟智者忧多。

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易;自恶之必察焉,自好之必察焉,难。

有人情之识,有物理之识,有事体之识,有事势之识,有事变之识,有精细之识,有阔大之识。此皆不可兼也,而事变之识为难,阔大之识为贵。

圣人之道,本不拂人,然亦不求可人。人情原无限量,务可人不惟不是,亦自不能。故君子只务可理。

施人者虽无巳,而我常慎所求,是谓养施;报我者虽无已,而我常不敢当,是谓养报。此不尽人之情,而全交之道也。

攻人者,有五分过恶,只攻他三四分,不惟彼有余惧,而亦倾心引服,足以塞其辩口。攻到五分,已伤浑厚,而我无救性矣。若更多一分,是贻之以自解之资,彼据其一而得五,我贪其一而失五矣。此言责家之大戒也。

见利向前,见害退后,同功专美于己,同过委罪于人,此小人恒态,而丈夫之耻行也。

任彼薄恶,而吾以厚道敦之,则薄恶者必愧感,而情好愈笃。若因其薄恶也,而亦以薄恶报之,则彼我同非,特分先后耳,毕竟何时解释?此庸人之行,而君子不由也。

恕人有六:或彼识见有不到处,或彼听闻有未真处,或彼力量有不及处,或彼心事有所苦处,或彼精神有所忽处,或彼微意有所在处。先此六恕而命之不从,教之不改,然后可罪也。是以君子教人而后责人,体人而后怒人。

直友难得,而吾又拒以讳过之声色;佞人不少,而吾又接以喜谀之意态。

呜呼!欲不日入于恶也难矣。

笞、杖、徒、流、死,此五者小人之律令也;礼、义、廉、耻,此四者君子之律令也。小人犯律令刑于有司,君子犯律令刑于公论。虽然,刑罚滥及,小人不惧,何也?非至当之刑也;毁谤交攻,君子不惧,何也?非至公之论也。

情不足而文之以言,其言不可亲也;诚不足而文之以貌,其貌不足信也。

是以天下之事贵真,真不容掩,而见之言貌,其可亲可信也夫!

势、利、术、言,此四者公道之敌也。炙手可热则公道为屈,贿赂潜通则公道为屈,智巧阴投则公道为屈,毁誉肆行则公道为屈。世之冀幸受诬者,不啻十五也,可慨夫!

圣人处世只于人情上做工夫,其于人情又只于未言之先、不言之表上做工夫。

美生爱,爱生狎,狎生玩,玩生骄,骄生悍,悍生死。

礼是圣人制底,情不是圣人制底。圣人缘情而生礼,君子见礼而得情。众人以礼视礼,而不知其情,由是礼为天下虚文,而崇真者思弃之矣。

人到无所顾惜时,君父之尊不能使之严,鼎镬之威不能使之惧,千言万语不能使之喻,虽圣人亦无如之何也已。圣人知其然也,每养其体面,体其情私,而不使至于无所顾惜。

称人以颜子,无不悦者,忘其贫贱而夭;称人以桀、纣、盗跖,无不怒者,忘其富贵而寿。好善恶恶之同然如此,而作人却与桀、纣、盗跖同归,何恶其名而好其实耶?

今人骨肉之好不终,只为看得尔我二字太分晓。

圣人制礼本以体人情,非以拂之也。圣人之心非不因人情之所便而各顺之,然顺一时便一人,而后天下之大不顺便者因之矣。故圣人不敢恤小便拂大顺,徇一时弊万世,其拂人情者,乃所以宜人情也。

好人之善,恶人之恶,不难于过甚。只是好己之善,恶己之恶,便不如此痛切。

诚则无心,无心则无迹,无迹则人不疑,即疑,久将自消。我一着意,自然着迹,着迹则两相疑,两相疑则似者皆真,故着意之害大。三五岁之男女终日谈笑于市,男女不相嫌,见者亦无疑于男女,两诚故也。继母之慈,嫡妻之惠,不能脱然自忘,人未必脱然相信,则着意之故耳。

一人运一甓,其行疾,一人运三甓,其行迟,又二人共舆十甓,其行又迟,比暮而较之,此四人者其数均。天下之事苟从其所便,而足以济事,不必律之使一也,一则人情必有所苦。先王不苦人所便以就吾之一而又病于事。

人之情,有言然而意未必然,有事然而意未必然者,非勉强于事势,则束缚于体面。善体人者要在识其难言之情,而不使其为言与事所苦。此圣人之所以感人心,而人乐为之死也。

人情愈体悉愈有趣味,物理愈玩索愈有入头。

不怕多感,只怕爱感。世之逐逐恋恋,皆爱感者也。

人情之险也,极矣。一令贪,上官欲论之而事泄,彼阳以他事得罪,上官避嫌,遂不敢论,世谓之箝口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