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人眼光看来,儿童的心理类似变态。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成人的心理倒是变态的。丰子恺说:“我自己明明觉得,我是一个二重人格的人。一方面是一个已近知命之年的、三男四女俱已长大的、虚伪的、冷酷的、势利的老人(我敢说凡是成人,没有一个不虚伪、冷酷、势利);另一方面又是一个天真的、热情的、好奇的、不通世故的孩子。这两种人格,常常在我心中交战。虽然有时或胜或败,或起或伏,但总归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始终在我心中对峙着。为了这两者的侵略与抗战,我精神上受了不少的苦痛。”一位心理学家甚至指出:假如每个人知道并且坦白地承认他们的信仰和行为的真实动机,那么社会便几乎无法继续存在下去。依丰子恺看,人的心都有包皮。这包皮的质料与重数,依各人而不同。有的人的心似乎是用单层的纱布包的,略略遮蔽一点,然而真的赤色的心的玲珑的姿态,隐约可见,有的人的心用绣包,虽看不到,细细摸起来也可以摸得出,且有时纸要破,露出绯红的一点来;有的人的心用铁皮包,甚至用到八重九重,那是无论如何摸不出,不会破,而真的心的姿态无论如何不会显露了。所以,人们谈话的时候,往往言来语去,顾虑周至,防卫严密,用意深刻,同下棋一样。觉得太紧张,太可怕了。可是“我家的三岁的瞻瞻的心,连一层纱布都不包,我看见是赤裸裸而鲜红的”。丰子恺还说:“我——我们大人——的举止谨惕,是为了身体手足的筋觉已经受了种种现实的压迫而痉挛了的缘故。孩子们尚保存有天赋的健全的身手与真朴活跃的元气,岂象我们的穷屈?揖让、进退、规行、矩步等大人们的礼貌,犹如刑具,都是戕伐这天赋的健全的身手的。于是活跃的人逐渐变成了手足麻痹,半身不遂的残废者。残废者要求健全者的举止同他自己一样,何其乘谬!”成人“比起他们的天真、健全、活跃的生活来,明明是变态的、病的、残废的。”难怪诗人们赞美说孩子离天堂不远,成人的分辨率所看不见感不到的,他们都能见得感得。维柯说,假如但丁“生在更野蛮的九、十、十一或十二世纪的意大利,既不懂经院哲学,又不通拉丁文,那末,他就会是个更伟大的诗人。”随着年龄的增加,童稚的心渐渐被尘世生活侵染,幻想生活也日益被实际生活所取代,终于,他从“天国”降到人间,他的想象的人生,也变成实际的现实主义人生。总之,他从“诗人”变为“凡人”了。
李贽在《童心说》中提出,童心就是真心,而真心就是“绝假纯真”,一个人“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童心怎样失去的呢?这非止一端,李贽说:
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者,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之,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天下之至之,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李贽所说从闻见而入的道理,既封建礼教。人是在这种礼教中被异化而丧失真我的。同时,适应现实的需要也促进此种演变,高觉敷曾举例描述:“记得某年某日我在上海坐黄包车过宝山路,在天通庵路转弯时,忽然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提起一只手臂喝令停止。这大概因为他那天或前几天看见行使职权时的印度巡捕,他看得眼热了,于是幻想自己为一个不拿棍的巡捕,可是黄包车夫太不识趣了,居然冲过去,打破他的幻想,但是他的幻想也许并未打破,他仍可以自己为巡捕,而以这黄包车夫为不服从命令的呆子。所以你虽冲过去,他却依旧在幻想中作他的巡捕”,但是,随着“孩子们的年纪逐渐长大,他的宇宙便逐渐为成人所征服,幻想只好在年纪小的时候才可以给他一点帮助,到后来便敌不过实在世界的势力了。作一次巡捕,固然象熬有介事的耀武扬威,你的车位过去,不因他举臂而停止,我的车也拉过去,又不因他的举臂而停止。不服从命令的车夫若逐渐多起来,他的幻想便逐渐失去效力,于是他乃不得不自觉其渺乎小哉,无力足恃,只好拜倒在实在界的势力之下了。”皮亚杰则把儿童心理比喻为两架不同的织布机,说儿童的心理是在两架不同的织布机上纺织出来的,而这两架织布机好象是上下层安放着的。儿童最重要的工作是在下面一层完成的。这种工作是儿童自己做的。它在混乱状态中吸引着他,而且,看来会满足他的需要的东西都聚结在这些需要的面前了。这就是主观性、欲望、游戏和幻想层。而上面一层是一点一滴地在社会环境中构成的,儿童的年龄越大,这种社会环境影响越大。这就是客观性、言语、逻辑观念层,总之,是现实层。一旦上层的负担过重,它就会弯曲、叽嘎作响乃至崩溃,于是构成上层的这些因素便会落到下层而和原来的下层因素混起来。这样,儿童期就逐渐地结束了。
童心是宝贵的,令人神往的。童心不懂得别人希望他、要求他喜欢什么,它只知道真诚,它不可能不真诚,古今中外,不论什么人、什么艺术派别,没有不喜欢赤子之心的。这大概是人的本性使然吧!但这种童心是不能持久的。龚自珍感叹说:“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这意思是说:在虚伪的官场中周旋,丧失了少年的真诚,真正的童心只有在梦中复现,这是多么可悲。对于成年人来说,事过境迁,他们从儿童身上发现那久违的,早已淡忘,甚至消逝了的纯朴单纯,未经侵染的天真好奇和那种非功利态度,以及对大千世界的最初热情。
王国维主张主观之诗人不可多阅世,认为阅世愈浅,性情愈真。大概就是有感于此吧。丰子恺无限深情地说:“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屈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晓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不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的事啊!”“我眼看见儿时的伴侣中的英雄、好汉,一个个退缩,顺从,妥协,屈服起来,到象绵羊的地步。我自己也是如此,‘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你们不久也要走这条路呢!”他甚至怪怨他的阿宝“何不永做一个孩子而定要长大起来”,何以她变得懂事起来,懂得爱护比她更小的弟妹。“开始遏制自己的要求,忍耐自己的欲望,而谋他人的幸福”;“开始在尝人类之爱的辛味了”。
人类的童年虽然一去不复返,但人类的童心却仍然应该而且可能保持和再现。所谓大人不失其赤之心者也。马克思说:“成人不能再成为儿童,否则,他就稚气了。但是儿童的天真难道不使他感到愉快吗?他自己不该努力在更高的程度上使儿童的纯朴的本质再现吗?”艺术创作就是人类的童心在更高的程度上的复活和再现。艺术家就是最具有童心的人。都德说“诗人是还能够用儿童的眼光去看的。”鲍德莱说:“天才不是别的,只是童年能够自由恢复。”郭沫若也说:“小儿如何有可以尊崇之处?我们请随便就一个小友来观察吧,你看他终日之间无时无刻不是在倾倒全我以事于创造、表现、享乐。小儿的行径正是天才生活的缩型,正是全我生活的规范!”英国文学家兰姆说:“难道最智者和最善者的心中没有存留着一些童心,以适应早年醉心的事吗?难道在最智者尤其在最良善的妇女心中,没有一些童稚的气质,不但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且在语言和思想的习惯上表现出来吗……我认识一个妇人,大约有三十五岁左右,她还是将无生之物比拟人类,称之为He或She,或者对它们说话。有一天,她走过一片石墙,墙后有一丛向日葵花,正开得美茂,她说:‘看呀,这些花都由墙上露出脸窥我们,而且在轻颦浅笑呢?’”
以上的论述证明,白孩子的心理过程全凭感情支配,这是他们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的基础。而一任感情支配便会隐入常人所认为的心理变态。但不隐入变态就不能绝假纯真。如果视绝假纯真为常态的话,那就可以正因为变态才常态。而失却绝假纯真的常人,反而正因为常态而变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