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道德和宗教的两个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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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情感与创造

情感之所以被强行与具体对象联系起来,是过分的理智主义使然。所有的情绪之所以都被认为是人的感官机能对理智主义表现手法的反应,也是过分的理智主义使然。我们还是举音乐这个例子。我们都知道,音乐能激发我们产生一些明确的情绪反应,像喜悦、悲伤、怜悯、热爱等。我们当然还知道,这些情绪表现得非常强烈;尽管与具体对象无关,但对我们而言,它们却能表现生活的全部内涵。你是不是会说,由于我们是在谈论艺术领域,而不是现实生活,因而就可以游戏情感,因而我们的情感是纯想象性的?再者,你是不是还会说,如果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音乐家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使我们产生这种情感;如果他无法使我们产生这种情感,也就不会给我们什么启发?我们的情感是由现实生活中的具体对象引发的,而像音乐这样的艺术实际上已经与现实生活中的这些具体对象分离了呀?

如果你真的这样说的话,你就忘记,喜悦和悲伤、怜悯和挚爱都是表达一般性情感的词语。我们必须想起这些词语来,才能表达音乐带给我们的感受。然而,每一部新的音乐作品都会给我们带来各种新的感受。这些感受是这部音乐作品本身的创造,它是借助于乐谱明确、清晰地在音乐作品中表达出来的。

这些乐谱具有独特的属性、旋律及和声效果。因而,这些乐谱就不可能是艺术对生活的抽象。而是我们听众,为了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受,不得不把艺术家所创造的这些感受与现实生活中与之最为类似的感受加以对比的结果。现在我们想象,把由

具体事物或对象实际引发的情绪状态假定为自然所预设好的。

自然预设好的东西都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说,在数量上是有限制的。它们之所以被认识到,是因为它们注定会刺激我们采取行动,来回应各种需要。相反,其他的情绪感受都是真正的发明创造物,这与音乐家给人带来的情绪感受形成了鲜明对比。

音乐家带给人的情绪感受说到底还是来源于音乐家这个人本身。

因此,山峦自始至终都能给欣赏和围观的人们带来某种感受。

这一感受与人们常说的感动形成对比,而且,这种感受已经与山峦本身发生分离。但是卢梭创造出与这些感受相关的、另一种新的情绪原型,这一情绪原型现在已经成为人们的流行说法,但我们知道,是卢梭让这种情绪原型流行开来的。即使在今天,卢梭的创造照样使我们感受到这一情绪原型。它带给我们的感受和山峦一样,甚至远远超过了山峦。

的确,从卢梭内心涌现出的这一情绪原型之所以只与山峦紧密地联系起来,而不是什么其他物体或对象,是有原因的。

由山峦所直接引发的、类似于感动的这些基本情感,必须与这一新的情绪原型和谐一致。但卢梭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并给予它们各自的位置。这些位置就像音调中的泛音,通过实际创新,卢梭为它们提供了主调。对自然的普遍热爱也是一样。自然曾经引发人们的各种感受,这些感受和感动几乎类似。人们在一直欣赏舒适的树荫、凉爽的水面等等。总之,人们一直欣赏“amoenus”一词所表达的所有事物或对象。“amoenus”曾经是罗马人用来描绘美丽诱人的乡村景色时使用过的一个词。但这时,一种新的情绪感受已经产生,这种情绪感受当然是由某个人或某些人创造的。而且,在产生的过程中,它把这些既有音

符作为泛音,创作出新的音调。这一新的音调可以与用一件新乐器演奏的音调相媲美。这就是在我们各自的国家被称为自然感受的情绪原型。

这样引入的基本音调可能会是多种多样的。比如,在东方,尤其是在日本,就会有显然与其他地方迥异的音调。类似于感动的各种情绪体验既可以引发先前既有的情绪,也可以触发一种全新的情绪。这些情绪体验与引发它们的具体对象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挚爱这种情绪体验就是如此。自远古以来,女子始终会激发男子一种不同于欲望的内心倾向。但是在直接接触中,他会感到自己好像与这一内心倾向“焊接”在一起,再也挥之不去。这既是一种感受,也是一种感动。但是,浪漫主义爱情的出现有明确的日期可追溯。这种浪漫主义爱情在文艺复兴时期开始萌芽。在当时,某个人或某些人想象把爱引入到一种超验的情感里,引入到宗教情感中。这种宗教情感由耶稣创造,由新教带入世界。当批评家们谴责神秘主义用和炽热的爱情一样的术语来表现自我时,他们忘记了,是这种炽热的爱情首先剽窃了神秘主义。它从神秘主义那里剽窃了热情、销魂、狂喜等词语。神秘主义在使用激情这类词语表现自我时,对这些词的意思做了一些改变,但它只不过是重新使用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语言。

在此,我们可以再补充一下。这种挚爱越是接近爱慕,它与具体对象之间关系的失衡就会越严重。因而,这种挚爱的当事人遭遇的失望就越大。除非他决定,他将永远不再透过情绪这层烟雾来察看具体对象,而且他将再也不会接触这些具体对象。一句话,除非他还决定把它作为一种宗教来看待。请注意

我们的先人早已谈到过“爱的错觉”这一问题。但这些错觉只不过类似于感官的错误。它们所涉及的是对方的面目、体形、举止和性格。这里我们可以思考一下卢克莱修a的描述:这种错觉仅仅涉及所爱的人的品质,而不像现代的错觉一样,涉及我们当代人对爱所寄予的期望。这种爱的旧式错觉和我们施加给爱的现代错觉之间的区别,类似于来自爱的对象本身的这种原始错觉和从外界唤起的宗教情感之间的区别。这种从外界唤起的宗教情感已经把爱全部浸染,而且最终把它彻底淹没。两者之间的差距的确令人沮丧,而且差距如此之大。这是“上帝之城”和“人间之城”之间的差距。

一般而言,一种新的情感体验是伟大的艺术创新、科学创新和文明创新的源泉。这一点,人们现在似乎不再有什么怀疑了。

不仅仅是因为情感体验是一种刺激,而是这种刺激可以引燃人们理智的火焰,激励人们勇于承担风险,坚持不懈地担当到底。对于人们不再怀疑这一点的原因,我们还应当探讨得更深刻一些。

有些情绪可以促使人们产生新思想。发明尽管也属于理智的范畴,但从实质看,它有点强调情感能力的味道。在这里,我们必须统一理清一下“情绪”、“情感”和“情感能力”这三个词的含义。情绪是内心情感的激发。但是对这种情感的表面激发是一回事,而从内心深处对这种情感的激发则是另一回事。第一种情况产生的情感效果是分散的,而第二种情况产生的情感效果则是集中的。在第一种情况下,只发生了情感的部分波动,而没有引发a 编者注: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诗人和哲学家,以哲理长诗《物性论》著称于世。他继承古代原子学说,特别是阐述并发展了伊壁鸠鲁的哲学观点。

情感的整体波动;而另一种情况却引发了整个情感的向前驱动。

我们还是先不要讨论这些比喻了。我们必须区分两种情绪、两种情感以及两种情感能力。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这个共同特征就是,它们都是不同于感动的一种情绪状态。他们也不能像感动那样简化为物理刺激下的一种心理位置变换。

在第一种情况下,情绪是思想意念的结果,或者说是一幅精神画面的结果。而情感实际上是一种心智状态的结果,这种心智状态与意念或精神无关,它是一种自足的心理状态。这种自足的心理状态在受到情感刺激时,造成的精神损害远远大于所得。

这种刺激一直是通过一种偶然的表示,来激发起情感能力。但是在另一种情况下,情绪不是伴随着一种表现产生的,这种表现与这一情绪也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甚至说,对于随后发生的心智状态而言,这种情绪是诱发原因,而不是结果。它包含各种各样的表现,但是这些表现都不会真正形成刺激。这种情绪通过自身发展,从各种表现相应的实质内容中把它们概括或提取出来。第一种情况是低于理智的一种心理活动。通常来说,心理学家们所重点关注的就是这种心理活动。当我们把情感能力与智力进行对比时,以及当我们对情感表现做出模糊的反应时,我们脑海里所产生的思维活动就属于这种较低层次的心理活动。

但是,关于第二种情况,我们往往把它称作“超越理智的心理活动”。即使“超越理智”这个词不会立刻让人产生“超级价值”

或“绝对优势”的想法,至少在时间顺序上,它是绝对优先的。

而且,在引起和被引起之间的关系方面,它具有绝对优势。实际上,第二种情绪可以单独产生新的观念或思想。

批评家们用轻蔑的口吻把心理学描述为有些“女人气”时,

正好忽视了这一点。心理学往往赋予情感能力广阔和显赫的地位。首先我们应当谴责这样的批评家如此轻易地凭个人之见,来迎合当前流行的这种对于女子的偏见。这里,我也不想为了纠正一个词的不当用法,来进行一番两性之间的比较研究。我们这样说就足够了:女性和男性一样充满智慧,只不过女性在情绪方面的反应不如男性快捷;如果说在心理机能的发展上,女性有些方面不如男性的话,那也不是智力上的差异,而是女性在情感能力方面稍差一些。当然,这里我所说的情感能力指的是内心深层方面的,而不是表面上的情绪激动。a但这还无关紧要,这样的批评家还有更应该被谴责的地方。他认为,如果把人类最高级的心理功能与情感能力联系起来的话,他就低估了人的价值。这种想法就更应当受到谴责了。因为他没有明确认识到“理解、讨论、接受、拒绝”这类理智与“发明创造”这种理智之间的区别。正是“理解、讨论、接受、拒绝”这类理智自身的局限才使它们遭致如此严厉的批评。

创造性不仅仅表现为一种文学或艺术的发现,它首先表现为一种情绪反应。我们都知道科学发现中所蕴涵的专注和努力。

a 我们几乎无须说,这里会出现多种例外情况。比如,宗教狂热对女性的影响,可以说已经深入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但是自然也许给女性设定了这样的规则:女人应该专注于生儿育女,而且要把自己最佳的情感能力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在这一方面,女性的确是无与伦比的。对她来说,情绪是一种超级理智,因为它已经变成一种先见之明。当一位母亲满怀惊奇地注视着自己养育的小生命时,她眼前能浮现出多少美妙的景象啊!这或许就是幻觉!这种幻觉当然是无法确定的。我们进一步说,现实中会出现各种可能性。这位母亲从她养育的小生命身上所看到的,不仅仅是他会长成什么样子;她还看到了,如果在他日后生活的每一个环节中,没有什么力量强迫他去选择什么或排斥什么,他又能自由地发展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天才往往被解释为一种艰苦求索的能力。的确,我们通常把智慧看做与众不同的天赋。同样,我们通常也把全神贯注的能力视为一种与众不同的天赋。当这种全神贯注的能力有一定发展时,它就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智慧方面的集中和专注。但是,这种最初与智慧没有任何关系的未知专注是如何从智慧中进行发掘和创新的呢?我们可能会不由自主地想,心理学又一次扮演了语言欺诈的角色。它使用同一个词来表达人们在任何条件下专注于某一事物所付出的全部努力,而且欺骗性地认定这些努力都具有同样的性质。实际上,心理学所看到的只是专注程度的差异。

实际情况是,在不同的情况下,专注都呈现出与众不同的色彩。这种专注似乎是因它所关联的具体对象的不同,而具有个性化表现。这就是为什么心理学都热衷于使用像“专注”一词一样,频繁地使用“兴趣”一词,因而又含蓄地引入“情感能力”一词。“情感能力”这个词可以根据不同的具体情况,更加形式多样地表达情绪反应的变化。然而,这种多样性却没能得到充分的坚持。它设定一种通常的兴趣能力。这虽然始终是同一种能力,但其多样性只有通过与它关联的具体对象,才能再一次表现出来。因此,我们不要笼统地谈论兴趣。我们还可以说,能激发兴趣的问题就是由情绪所复制出来的一种表现,而且,这种情绪类似于这一表现,但更具有独特性。这里,这种情绪同时又表现为好奇心、欲望,和期望已久的、解决某一既定问题所带来的欣喜。这一情绪,能驱使人的理智即使在遭遇困难和挫折的时候,也勇往直前。这一情绪尤其能给它注定要与之融合的各种理智要素注入活力,或者说甚至能使它们重

新焕发生机。它不断地聚集一切可以与之协作的力量,最终由阐释和说明问题上升为彻底解决问题。

那么,文学和艺术又是一种什么情形呢?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一部杰作都是一种情绪反应的结果。这是一种独特的情绪反应类型。这种情绪反应似乎非常难以表达,但又不得不进行自我表达。然而,所有的文学和艺术杰作难道不都是如此吗?

不论这样一部作品存在什么缺陷,它肯定含有某种程度的创造性。任何一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意识到,本能的理智与伴随着独特的创造性情感火焰而燃起的理智之间的区别。这种伴随着独特的创造性情感火焰而燃起的理智,源于作者与他所表现的主题之间所产生的共鸣。也可以说,这是一种直觉反应。在第一种情况下,人的大脑只对创作材料进行生硬的处理和推敲,并把一些早已诉诸语言表达的观点或想法拼凑起来。这些观点和想法在现实社会中已经有了固定的表达形式。但在第二种情况下,通过理智得到的固定死板的材料首先要进行融合,然后再凝结成新的观点和想法。这些新的观点和想法的形式是由头脑的创造性理智本身决定的。如果人们能找到一些现成的词语来表达这些观点和想法,对它们而言,这似乎是意想不到的幸运。事实是,为了使这些观点和想法形成一种新的思想,人们常常需要设法促成一些意外幸运,甚至还需要对某个词的意思做一些改动。这时,人们往往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而且有时最终结果还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只有在这个时候,人的心智才会感觉和认识到自己的创造性。这一过程不再是从大量既有的理智要素开始,通过对原有要素的重新安排和组合,构成一个新的整体。而是,它一跃跨入了一种全新的情形之中。

这是一种独特的情绪体验。这种情绪体验能够充分利用多种常见的概念,进行自我表达。这些概念在所使用的语言中早就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