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极注重形式的,一切都按乡间的礼俗来办。可二姐比她更注重形式,“牢盆”上的“子孙孔”几乎全是她一个人钻的。别人钻了,她总嫌不圆,还要再钻,直到一个个孔都圆了为止。钻了“牢盆”,她又去糊“哀杖”,糊的极其认真,倏尔,她郑重地走到母亲眼前,说:
“大姑,我给俺奶写(请)一班响器吧?”
母亲瞪她一眼,说:“咋,你老有钱?不写。”
二姐是很怕母亲的,可她却重复说:“大姑,我给俺奶写班响器。”
母亲说:“不写。”
为安葬姥姥,按乡间的礼俗,母亲已经请了一班响器了,就不想让她多花钱。况且,在那种时候,写一班响器已是很冒险了。
二姐没再说什么,就默默地走出去了。大约二姐很想做人,她在兜里摸了很长时间也没摸出钱来,就悄悄地把姐夫拉到一边,让他回去借,不准在这儿借。姐夫吭哧了一会儿,还是去了。
半晌,门外的国乐响起来了,不是一班,而是两班,二姐硬是花了三十块钱又请了一班,与母亲花钱请来的一班对吹!引了许多村人围着看。
姥姥的葬礼开始时,母亲与二姐为响器的事反目了。母亲怒冲冲地说:“谁让你叫的?谁让你叫的?一点儿话都不听!……”
二姐一声不吭,以沉默相抗,那沉默里含着强烈的倔强。姐夫缩缩地蹲在地上,更是不敢吭声。
下葬的时候,二姐趴在姥姥的坟上哭得死去活来,许多人去拉,她都不起来……
当天夜里,办过丧宴后,母亲沉着脸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递给二姐,“拿去吧。”二姐不接,说:“大姑,俺再穷,也是奶把俺养大的,写班响器都不该么?”众亲戚也劝道:“妮,拿住吧,你日子过得紧巴……”二姐还是不接。母亲气了,把钱摔在地上,站起就走。二姐默默地把钱拾起来,重又塞到我的兜里,硬是没有拿。
母亲是很固执的人,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裂痕。她常常有意无意地在亲戚面前诉说二姐的不是,说她犟。后来,二姐生孩子的时候,差人送来“喜面”,可作为大姑的母亲,竟没有去!只打发妹妹送去了礼物。这在很重面子的母亲来说,是很少有的事情。
妹妹回来时,母亲问:“孩子胖么?”
妹妹说:“胖。”
“你姐身体好么?”
妹妹说:“脸蜡黄,可瘦。就那又下地干活了。”
母亲咬着牙说:“好得死吧!”
母亲愣了一会儿,又差妹妹送去了一篮鸡蛋。回来时,姐姐却又回了一篮子红柿。母亲看见那红柿就恨恨地骂道:“死妮子!”
此后,在母亲与二姐之间,这种“精神仗”打了许多年。可母亲似乎总也胜不了二姐。二姐一年四季都去给姥姥上坟。逢年过节,二姐总要割块肉到姥姥的坟上去祭。烧一把黄纸,磕几个头,总是很认真地说:“奶,今儿过节哩,拾钱吧。”在那个没有了亲人的村子里,姥姥的坟总是添得最大。
?三
我夜里时常做梦,梦里出现的总是那片灰蒙蒙的土地,土地上长着两株黑色的穗儿。在梦中我知道。那穗儿就是二姐的眼睛。醒来后我又觉得可笑,也许是我的记忆联想产生了错误。记得童年时二姐曾带我去掐“麦佬”,二姐说:“那黑穗穗儿就是麦佬。”于是我记住了麦佬,却记不住二姐的眼睛……
二姐十年里只进过一趟城,那是我结婚的时候。
我是腊月里结婚的。结婚时本应通知二姐,可母亲说:二姐的日子过得艰难,人又撑得极大,别再让她花钱了。于是就没有通知二姐。
谁知,腊月二十三,就在我结婚的前一天,二姐竟来了。这是二姐出嫁后第一次进城串亲戚。可以看出,二姐为进这趟城,曾经长时间地准备过。二姐是拉着架子车来的,车头上挤挤地坐着三个孩子,车里却赫然放着一扇猪肉。听姐夫说,得信儿晚了,来不及置办什么,二姐就连夜央人把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肥猪杀了。二姐的礼太重了,重得叫母亲无言。二姐站在母亲面前,笑着说:“大姑,我看你来了。”母亲却故意嗔着脸说:“看我干啥,我还没死哩,你别来看我。”二姐显然没听见母亲的话,就把孩子一个个扯到母亲面前,说:“叫姥姥。”三个孩子高高低低地在母亲面前排着,小脸红扑扑的。孩子们全都穿着崭新的蓝布衣裳,连戴的帽子也是蓝的,一色的斜纹蓝,二姐和姐夫竟也穿着一身崭新的蓝。
这支蓝色的小队在接受母亲的目光的“检阅”。十年了,整整十年,二姐没有进过一趟城。现在她来了,带着一个蓝色的小队……这不由使人想起十年前二姐相亲的那天晚上,来相亲的姐夫也是穿的一身蓝,然而那套“行头”却是借人家的,从上到下都是借的。这会儿二姐带来了自家的“蓝色”,那衣裳显然是一块布料剪出来的,一针一线都是二姐缝织的。为穿上这一身蓝,二姐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母亲也被这宣言般的“蓝色”震住了。她的手摩挲着孩子的头,目光却望着二姐。二姐依旧很瘦,颜色黄黄的,但精神很好,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透着喜庆,只是额头上的皱纹太重了,一重一重的,鬓边竟有了白发!那笑也很疲倦,是硬撑出来的。
母亲把二姐拉到隔壁的房间里,大声说:“妮,别太撑了,别撑了!”
二姐说:“没称,自家用的,还用称么?”
母亲骂道:“死妮子呀,死妮子!”
二姐笑了,“大姑,到乡下住几天吧。我喂了十几只母鸡呢,天天给你打鸡蛋……”
母亲没话说了,叹了口气说:“多住几天吧,好好养养身子。”
二姐说:“老大上学了,二年级,叫钢蛋。老二叫铁蛋,也快了。小三叫平安,可能吃呢……”
母亲摇着头说:“怎么就聋成这样呢?”
二姐一拍手说:“兄弟媳妇呢?得叫我看看新媳妇呀!”
母亲大声说:“还能不让你看么,明儿就来了。”
二姐说:“忙呢,俺赶黑还回去哩。”
母亲发火了,“忙,忙,成天就你忙!忙就别来呀!”
二姐笑笑,就又不吭了。
吃罢午饭,我把妻子叫来了。妻是城里长大的女人,城里长大的女人都有一种先天的优越。她进门是带着笑的,但我看出那是一种敷衍的笑,笑得很勉强,没有甜味。我介绍说:“这是乡下来的二姐……”
妻点点头,仍笑着,没有话。她平时话很多,这会儿却没有话。她的目光巡视了“蓝色小队”,那优越就暗暗从眼里溢出来。是的,那蓝斜纹布在城里已不时兴了。她看到的是很土气的乡下人。可她哪里知道,那“蓝色”是二姐十年辛劳的宣言哪!
二姐一向待人亲热,她跑上来拉住妻的手说:“多好啊,高挑挑的,多好!”
妻的鼻子却微微地犟了一下,身子往后撑着,说:“你坐,你坐。”
二姐一点不觉,欢欢地说:“不忙。秋收了,麦种上了,光剩拉粪、捡烟这些零碎活儿了……”
妻子很勉强地说:“哦,哦……”
二姐说:“啥时到乡下去玩玩,恁一块去。我给恁擀豆面条,烙柿饼馍馍吃。”
妻子又应付说:“哦,哦。”
二姐说:“不麻烦,一点儿也不麻烦。”
我暗暗地捅了妻子一下,希望她能待二姐热情一些,二姐不是一般的亲戚……然而,妻子却突然贴近我的耳畔,悄悄说:“看见了么,她身上有虱,在衣领上爬呢!”
我没有吭声。我装着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继续跟二姐说话。一边说话一边逗小三玩,想借机转移妻子的注意力。
可是,妻子却以为我没有听见,那目光仍斜斜地望着二姐的衣领,一直跟踪下去。片刻,她又一次贴近我的耳边,急煎煎地小声说:“她身上有虱!”
我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仍旧不吭。二姐是很要面子的人,我不能让二姐看出来。妻子没下过乡,不知道乡下日月的艰辛,因此她很看重“虱子”,她不知道“虱子”是靠汗水来喂的。
城市女人的浅薄是无法想象的。妻子在我的暗示下虽然有所收敛,可她那游来游去的目光却不由地依然停在二姐的衣领上,看那匹“虱子”的蠕动……
我站起来。我站起来挡住了她的视线,以免使二姐难堪。可妻就像得了心病似的,也跟着站了起来,嘴一张一张的。我说:“你走吧。”
终于,出门之后,她还是忍不住地说:“她身上有虱!晚上别让她在这儿住。”
我的头“轰”地一下大了,我很想给她一巴掌,狠狠地给她一巴掌!我知道城市女人一向都用肉体的眼睛看人,而从来不会用心灵的眼睛去看人。因此城市女人的眼里没有温情和体谅,更没有厚道和宽容,只有刻薄和挑剔。我不知道应该跟她说点什么。我很想说说二姐送来的猪肉,可她不会理解,她不知道在乡村里一扇猪肉意味着什么。我很想说说我的童年,告诉她我小时候就是很脏很脏的小脏孩,生满虱子的小脏孩,那时,我的每一条衣缝都是二姐用牙咬过的,因为虱子太多!……
可我什么也没说,对“城市”我无以诉说。妻的心不坏,可她不懂,永远不懂。
二姐没有参加第二天的婚宴。她坚持说:“家里还忙呢。”执意要走。家里人都劝她留下来,母亲发了很大的脾气!好说歹说,总算把三个孩子留下了,可她和姐夫还是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钢蛋说:“俺妈说了,夜里不叫喝汤(吃晚饭)。”
母亲问:“为啥不叫喝汤(吃晚饭)?”
钢蛋说:“铁蛋、平安光尿床。妈说,城里姥姥家的床干净,尿上了要打屁股!”
母亲说:“吃吧,姥姥让吃,尿上了也不打屁股。”
可三个孩子竟不肯吃,硬是饿了一晚上。气得母亲直骂!
后来听街坊说,那晚二姐并没有走,她和姐夫趁晚上的工夫掏粪去了。她们是拉着满满一车粪回去的。
?四
我怀恋乡村里的点心匣子,那种摆在乡村集市上的马粪纸做成的点心匣子。
在乡村的集市上,每每会看到一群一群的乡下女人蹲在那儿卖点心。那点心匣子有浸了油的,也有没浸上油的,匣子上的封贴都很精彩。那时我自然就会想起二姐,就觉得二姐也在那儿蹲着,面前摆着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等人来买。是的,我记住了乡村里的点心匣子,却没有记住二姐的脸。
乡下人一般是不吃点心的,乡下人的点心都是串亲戚用的。过节或逢会的时候,就见乡人一群一群的提着点心来串亲戚,那提来的点心必然是带匣的。乡下人买点心并不看重点心的质量,而是看匣子,只要匣子上的封贴是新的,匣子没油浸的痕迹,就买。买了还是串亲戚用,没有人吃,不舍得吃。亲戚家送来的点心,就一直搁房梁上挂着。那点心或许放了一年,或许放了半载,待有了出门的时光就再送到亲戚家去。也有的一送来就提到集市上卖了,卖的价自然很低,换一月的盐钱。还有的就这么一直串下去,点心匣子在一家一家的亲戚中转,转到最后又转回来了,打开来看,点心早已风干,就只剩下了匣子。到了这时候,点心自然倒掉。匣子若还新,就还留着。在二姐家的房梁上就挂着这么一串点心匣子,匣子旁边是一个竹篮,竹篮里放的是点心,竹篮外面挂的是空匣子。匣子和点心分开放,是怕点心油了匣子。
二姐家的钢蛋十五岁的时候,偷吃过竹篮里的点心。那时他很好奇,很想尝尝点心是什么滋味,就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爬到梁上,把竹篮里的点心吃了。后来他说那点心是甜的,里边有小虫儿,小虫儿很香。
待二姐串亲戚的时候却发现点心没有了。她先把匣子取下来,一只只摆好,然后再装点心。可一取竹篮,就发现竹篮空了。于是很火,亲戚也不串了,把孩子一个个叫过来审。
钢蛋说:“我没有吃。”
铁蛋说:“我没有吃。”
平安也说:“我没有吃。”
三个孩子都不承认,二姐就让他们在当院里跪下,老实说了才能站起来。二姐说那是一只“气死猫”篮子,老鼠进不去,猫也够不着,不是你们馋嘴是谁?
三个孩子在院里跪了一个时辰,跪着跪着平安哭起来了。这时钢蛋说:“是我吃了。叫他们站起来吧,是我偷吃了。”
二姐气坏了,说:“你咋这么馋呢?就你大,就你不懂事。你不知这点心是串亲戚用的?在你老姥姥那儿,无论多金贵的东西,放一年,放十年,搁在眼皮底下我都不动,咋脱生个你?!打嘴!”
钢蛋就打自己的嘴。打了十下,把脸都打肿了。
二姐问:“记住了没有?”
钢蛋噙着泪说:“记住了。”
三年后,钢蛋当兵去了。临走那天,二姐知道钢蛋好吃点心,就背着铁蛋和平安把放点心的竹篮取下来让他吃。钢蛋没吃。钢蛋说,点心留着串亲戚用吧。钢蛋还说,等当兵回来,上北京捎几包好点心。那好点心不串亲戚,自家吃,让家里人好好尝尝……
就在钢蛋参军的第二年,县民政局的人突然到乡下来了。县民政局的人提了五匣点心来到了二姐家,一进门就很客气地说:
“老嫂子,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很早就想来看看你们,一直没空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您多批评吧。”
那会儿二姐才四十来岁,还不算老,可在公家人眼里已是很老很老了。二姐正在院里拾掇玉米呢,玉米刚从地里拉回来,就赶着剥,好挂起来晒,怕捂了。二姐看见公家人提着礼物来了,就慌慌地让他们上屋里坐。待民政局的人坐了,二姐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听他们说客气话。民政局的老马说:“老嫂子,王钢蛋同志在部队表现很好,一直积极要求进步,还立了功呢……”
二姐就说:“别叫他回来,俺也不去搅扰他,叫他好好进步吧。”
老马说:“王钢蛋同志入伍第一年就当上了班长,一直是吃苦在前……”
二姐说:“不缺,家里啥也不缺,叫他别操心家里。咱庄户人没别的,有力,叫他别惜乎力。”
老马说:“王钢蛋同志一心为国,从不计较个人得失……”
二姐说:“可不,玉米还湿着呢,晒干了好交秋粮。这是玉米种,得单打单晒,金贵着呢。”
老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就没话找话说:“老嫂子,今年、今年收成不赖吧?”
二姐手剥着玉米,眼一洒就落在点心匣上了。她说:“来就来了,还花那钱干啥。咋能让公家花钱哪?……到底是城里点心,那匣多好!”
众人就看那点心匣子,看了,默然。片刻,老马从提包里拿出一套新军装,缓缓地说:“王钢蛋同志……”
二姐说:“这孩子,还叫人捎回来一套衣裳。不叫他挂家,他还挂家。真不主贵!恁拿去穿吧……”
老马愣住了,民政局的人也都愣住了,不知往下该怎么说才好,就默默地抽烟。抽了一会儿,老马嗫嚅道:“老嫂子,组织上……”
二姐说:“不怕恁笑话,俺缺人手,日子也紧巴一点儿,日子紧巴主要是想省钱盖房子。这会儿乡下说媳妇得先有房子。俺想趁他在队伍上的时候给他说房媳妇,在队伍上媳妇好说一点儿。这会儿先别给他说,等盖了房子再说。今年雨水大,烟没长好,乡下全靠这一季烟哩,要不就盖了……”
民政局的人不吭了,都望着二姐剥玉米的手,默默地盯着看。看了,就觉得不像人的手……尔后又看自己的手,看了,就再没说什么。
后来民政局的人在地里找到了姐夫。姐夫在地里拉玉米呢,车装好了,就遇上了民政局的人。姐夫说:“来了?”
民政局的人勾着头说:“来了。”
往下就站着,默默地站着……姐夫就蹲在车杆下哭起来了,手捂着脸哭。
姐夫把那车玉米从地里拉回来天已黑透了。二姐帮他卸车,二姐说:“咋恁晚?天都黑透了。”
姐夫没吭声。他揉了揉眼,没吭声。
二姐又说:“县上的人来了,说钢蛋进步了,还拿了五匣点心……”
那晚,二姐吃得很多,姐夫吃得很少。二姐看看馍筐说:“累了?累了就早歇吧。”
姐夫就早歇了。二姐一个人坐下来剥玉米,一直剥到半夜。
半夜的时候,油灯忽悠了两下,灭了。二姐忽然就站了起来,站起就往外走。她怔怔地走出家门,走出院子,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夜很淡,大地灰蒙蒙的,月光像水一样泻在树上,撒一地斑斑驳驳的小白钱儿,二姐的脚跳跳地踩着小白钱儿走,走得很邪。
等姐夫从家里追出来的时候,就见二姐独自站在寂寂的旷野里,像疯了似的大声喊:
“钢蛋——!”
“钢蛋——!”
“钢蛋——!”
喊了,她又顺原路慢慢走回来。路上,依旧是踩着斑斑驳驳的小白钱儿走,跳跳的。回到家,又原样坐下来剥玉米,一直剥到天明……
次日,二姐好好的,一切如常,像是并不记得昨晚的事儿。她看见民政局拿来的点心匣子油了,就赶忙拿到集会上去卖。开初她打算一匣要一块钱,可在集会上蹲了半晌没人要。后来有人看了看匣子说:“油了,九毛吧?”二姐说:“新封新匣,你看看?”人家不看,摇摇头去了。又有人看了看,说:“八毛吧?”二姐说:“新封新匣呀?”人家比了个手势,说:“油了,你看油了。八毛吧?”二姐说:“你随意给。城里的点心,你随意给吧。”人家就掏了四块钱,提走了那五匣点心。
就在二姐卖点心的时候,姐夫被民政局的车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