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一九八八
画匠王,一个小小的村。百十户人家,被一段细细颍河绕着。人是很善的,水也很清。秋红柿叶,夏绿芦苇,那沾了水音儿的棒槌响得很遥远。很久很久了,人们像是活在梦里。
这里曾经有过庙,后来庙去了。
这里曾经垒过“请示台”,后来“请示台”也去了。
还有五爷,五爷是村里的神汉,生死祸福,添了加口亦可问他。
不料,在四月的晴朗的早晨,“吃杯茶”叫着,一向早起的五爷围着村子走了一圈之后,突然向人们宣布说:他要去了。
五爷果然去了……
?黑孩儿
村西有个篷布厂,是村人们白手起家建起来的。五年了,生意很好。厂里大多是女工,本村外村的都有。一律的厂装,很有些颜色。厂长呢,也就是村长,大身量的汉子,有棱有角的胡茬子脸,披的自然也是很挺的西装,手甩甩地走,哼得很有气派,只是不要醉。
小小的一个篷布厂,销路是不愁的,原料也不愁,自然日日红火,于是乡里县上常有人来参观指导,顺便讨些致富的经验回去推广。厂里呢,就有了一屋子锦旗鲜亮。人来了,定然是要吃酒的。鸡鸭鱼肉,猴头燕窝,分级别招待。人多时就吃流水席,八个厨师日夜候着。来了体面人物,厂长陪着,负些责任的汉子也陪着。若是规格更高些,便叫一两位有颜色的女工端菜斟酒,来来去去的,柳柳儿一闪,柳柳儿一闪,场面就热闹些。
每逢吃酒,厂长身边总坐着一个五岁的娃儿。这娃儿叫黑孩儿。名儿黑,脸儿却不黑,白白的,一身洋装,两眼儿活鱼儿一般,灵灵动动,看了叫人遥想那做母亲的秀丽。无论怎样的席面,纵是省长来了,这娃子也是要坐的。来了人,便去叫娃子,娃子来了才能开席,像是厂规。在席面上,那当厂长的汉子竟先给这叫黑孩儿的娃子布菜,点了什么便挟什么,挟得很温柔。这黑孩儿长得虽秀,却没教养,吃急了伸手去盘里抓。厂长见了笑笑,也不指责,任他胡来。客人总是要问的,这娃儿是谁家的孩子?便说是村里的外甥。话语淡淡的,那脸先就严肃了三分,分明不容客人多问。于是不再问了,就纷纷夸赞这娃儿长得好,有灵气。越夸,厂长的脸越绿,堂堂的一条汉子,像坐歪了似的,笑也苦苦的,只道:“吃菜,吃菜。”
平日里,厂长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陪酒。他喝酒是极豪爽的,举杯前总是一拍大腿:“宋书记教导我们说:喝酒看工作,喝死去尿!干!!”说罢,便把满满一杯扔进喉咙里去了。客人们不晓得这宋书记是哪位大爷,也不便去问,只被这轰轰烈烈的“语录”念出了豪气,纷纷与厂长碰杯,干得很痛快。但这披西装的厂长只能喝到七成,往下就不敢让他喝了。再喝就眼红了,就恨恨地瞪那娃儿,瞪得眼里喷血!野野地吐一口酒气,接着就骂:“日你祖宗!”那娃儿在席面上昂然地与他对骂:“日你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日你十八代祖宗!!”再往下,这大身量的车轴汉子就哭,就扇自己的脸,就砸东西……把一桌好好的席面弄得杯盘狼藉!逢了这时候,劝是劝不下的,劝了便驴扔似的躺在地上打滚哭;或是一双眼锥子样的盯着人日骂,从天上日到地下,日遍全球!最后还得让黑孩儿出面,才解了尴尬。那娃儿只要上去喊声:“舅。”厂长默默……于是,每喝到七成,便有些负责任的汉子抢上去替他喝,生怕他醉了。
也有不醉的时候,叫他介绍经验,自然说些很报纸的话:如何如何的白手起家……开始是说不好的,说着说着脸就红了,浑身的不自在,嘴里吭吭哧哧的寻词儿,人显得很朴实。慢慢就熟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也生动。经验是很好的,可细细品了,却没有经验,似隐了些什么。就有记者下去采访,想日弄出活经验来去宣传,竟也问不出什么,只觉得一张张脸都有些泛绿。
正因为总结不出经验,县乡两级干部也就一趟一趟地来总结。个个都是很认真的,来了就吃酒,脸喝得红红的,说一些鼓励性的话,再松一松裤带,去了。尔后再来总结。日子不是很长么?
其实,那隐了的也极简单。画匠王原是个很穷的小村,没有什么门路。后来省里一位很负些责任的人物(多年前,他在村里驻过队)需要一位保姆,村里就派了模样好的勤快的妞去给人家当保姆。后来那当保姆的半道里跑回来不干了,村长就动员她再去,那边是给一份工资的,村里再给一份,给了也不去。那时,办篷布厂正白手起家呢,村长就给妞下跪了,村长流着泪说:“妞,去吧。”妞就又去了。此后又换了一个,又换了一个……这都是看得见的,别的也没什么。再后,慢慢,慢慢,凡是在篷布厂做事的村人都有了些钱,大瓦房一所一所地盖起来了,红红的一片,像血。
……就有了黑孩儿。
这是个只有姨没有娘的孩子,也是个只有舅没有爹的孩子,没有籍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就在厂里养着。
平时,黑孩儿由一名女工领着,村里村外的跑着玩。他在前边跑,女工在后边跟,寸步不离。饿了,走到哪家吃哪家。见。男人统统喊舅,见了女人便喊姨,没有分别。篷布厂那“咔咔……”的机器声就像是他生命的钟点,机器一响,他就现了小精灵一样的。厂里的女工们既护他又怕他,不知为什么,想号的女工一看见他就退回去了,尔后拼命地做。上夜班也是一的,门口总有他的影子在晃。
看护黑孩儿是很要紧的。有时,看见别的娃儿都有娘,黑儿也哭着要娘,闹得女工没办法了,就去找厂长。那当厂长的子即刻放下别的事出来哄黑孩儿,常常趴在厂门口的地上让他马骑,说:“上来吧,小祖宗!”“小祖宗”就上去了,骑一圈骗两圈,也就不闹了。还有一次,那照看黑孩儿的女工匆忙间办了点私事,回来突然发现黑孩儿不见了,便慌慌地告知厂长。厂长的脸立时变了,抖手给了那女工一巴掌!马上吩咐全厂停工,派人四下去找。整整找了一晌,却发现黑孩儿在二里外的碾满车辙的大路上站着,很忧郁很惆怅地站着,荡了满身的黄尘……厂长听到信儿,亲自跑去把他背了回来。于是又增派一名照看黑孩儿的女工,两人日夜监护。
偶尔,原料愁销路也愁的时候,厂长就带着黑孩儿到省城里去一趟,回来就不愁了。便有一辆辆卡车运了原料来,便有一辆辆卡车拉了篷布去。厂长就扯了黑孩儿站在厂门口看着,听轰鸣声在窄窄的村街里震动,喧嚣。这时候厂长的脸相很木,两眼像狼一样的狠着。黑孩儿呢,每去省城一趟,回来便高兴一阵子。逢人便说,他上大高楼了。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好高好高!又说舅领他逛商店了,见啥买啥。衣服全换了新的……过后,又是被两个女工带着,村里村外的走,显着小小的忧郁……
篷布厂生意好,就常常出钱给村人们放电影,一放两片子。四乡的人都来沾光,放电影时,最好的位置总给黑孩儿留着,自然由两个女工带他去看。乡村里演电影像是赶庙会,趁着天黑人杂,外村的青皮后生常结伙在场子里耍流氓,滋事打架。这么一周腾,挤挤搡搡的,场子就乱了……可只要听见黑孩儿一哭,女工们就纷纷围上来,在黑孩儿周围圈一个圈儿,用身子把他护毛。这工夫,要是哪个有颜色的女工被无赖们抓了奶子,摸了屁股,也不吭,忍住。紧护黑孩儿,厂长呢,就给女工们奖励,叫“爱厂如家”,送上红封包一百元。
私下里,厂长跟黑孩儿默默相望,眼里都有些异样的东西。久久,厂长说:“孬种!”黑孩儿问:“谁?”厂长说:“我,我孬肿!”往下无话。不过,厂长还是醉酒。醉了就哭,就骂,就砸东西。可来了人还是喝,还是介绍经验,还是参加农民企业家的啥子会,领回更多的奖状和锦旗。也就更豪爽地背那“喝死去!”的语录。
一天,邻村的一位村长来厂里吃酒,吃到兴处,笑嘻嘻地说:“老哥,你一个尿厂办得恁红火,有啥绝招?”厂长喝酒未到七成,没醉。听了这话,脸很黑,鼻头很亮,就说:“叨菜,叨菜。”那人不识趣,又催道:“说说,说说。”话是没有的,只把满满一盅酒灌进肚里去了,喝了。厂长那酒熏的鼻子像血染一般,鲜艳得叫人不敢看。那尿人不知深浅,趁着酒热,指着黑孩儿胡吣道:“老哥,咱知哩,这娃子就是经验!”
立时,一个大酒瓶砸了过去,砸了他满脸血!
此后,再没人敢说这话。
狗剩
六叔家的狗死了。
六叔一向是德高望重的。他当了二十多年支书,一直活得很体面,很有威仪,也很有滋味。他叫王殿臣,却没人叫王殿臣,都叫六叔。活人不就活个分量么,这就够了。六叔很自信。六叔的自信是有根据的,多少年来,他召集开会从来不敲钟。早些年,他拿着手电筒在村街里晃晃,人们就知道六叔出来了,慌忙往会场里跑。再后,不论什么事,只要把六叔的皮袄往哪儿一放,人们就如同见了六叔一样规矩。这会儿,眼看着年纪大了,上头叫下,也就下了。人有了威望,还要什么呢?
然而,他刚刚下台没几天,院子里拴的狼狗便被药死了一对。
这是天亮时才发现的。狗死得很惨,七窍出血瘫卧在地上,长伸着很优秀的黑舌头……
叹人情太薄,一家人都很气愤。六叔的女人气盛惯了,脱脱脱跑出门去,站在门街里跳脚大骂!把个肉屁股都拍红了,细喉咙也敲成了破锣,却没人理,没人应。看看天,还是有日头的,恍惚间竟不信有人敢药死他家的狗?跑回去再看看,真的,竟然是真的!
只六叔一个人黑着脸不吃。那脑子轮盘一样转着,思谋是谁下的毒手。当干部这多年了,得罪人是不会少的,究竟是哪一个呢?慢慢就想起狗剩前天来帮忙的事。这所新屋落成,就狗剩来了。狗剩来帮忙搬家,招呼着抬了抬东西,别的没人来。于是就疑心狗剩。十多年前,为一个南瓜,他当众扇了狗剩一个耳光……狗剩平日里点头哈腰,身子抖抖的,可狗日的记着呢。
人下台了,管事的朋友还是有几个的。就请了乡派出所的朋友来吃酒。酒喝到脸上飘红,便说了狗剩。乡派出所的人有警服穿着,本就心躁,听了六叔的话,嘴里日骂着站起来,当下去把狗剩捆了。尔后,用手铐把他铐在槐树上,叫他交待毒死狼狗的事。
狗剩是个鳖货,见了干公事的人身子就抖,就想尿。绑的时候,人已哆嗦成小偷样儿,也不敢问是犯了啥罪,叫去就去了。一直到上了铐子,还是迷迷糊糊的,只巴望着孙子头四下去哀求:“哎,爷儿们,同、同志……”同志说:“老实点儿!”他就弓弓腰,很听话。等听清了他的罪过,这才苦着倭瓜脸喊冤枉。那喊声仍是小小怯怯,很不理直气壮。待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再不敢吭了。继而,又试试巴巴地去送那巴结讨饶的目光,到了送不出去的时候,终于看清黑风风的六叔也在旁边坐着。
看见六叔,狗剩打了个尿颤儿,目光一点一点地短了回去,眼泪慢慢地流出来。那身子牺惶地软在了槐树上,闭了眼去,任泪水小溪样地在脸上流。平素,他本是该咧着大嘴哭的,这次没有,只是无声地流,泪水流湿了裤腿,流湿了那本来是很宽阔的胸膛。上边流了,下边也流,已是没什么指望了,流得很净。
天不似往常了,人也不似往常了。就听见村西篷布厂那“咔咔咔……”的机器声,就听见九香家的带子锯那刺耳的尖叫,就听见六指开着小拖“嗵嗵嗵嗵”从村街里过,就听见小片家的榨油机那“嗡嗡”响声,就听见“卖豆腐——哟!”那大嗓的吆喝……
慢慢,他睁了眼,目光一点一点地探出去。先是瞅着六叔的脚,接着惶然地升到了六叔那曾经拴过公章的腰窝处,尔后躲躲闪闪地移到六叔的制服兜兜上,终还是不敢看六叔的脸……
片刻,狗剩转口说:“六叔,我错了。”
这一声叫六叔轻松了许多。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这狗日的终还是认了。
派出所的人厉声喝道:“老实交待!”
狗剩便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就叫他交待怎样的不是人。狗剩叹一声,晃晃头,眨巴着眼里的泪,望着六叔说:
“六叔下台了,没人来巴结六叔了,就我还想着巴结六叔,贱叽叽的跑来给六叔搬家。我不是人,我是个狗!我不是人,我是个狗……”说着,人已痛到了极处,就抱着树往地上发溜,挣着身子往下跪。手在树上铐着,跪也很艰难,可他居然跪下了。跪在地上“汪汪”地学狗叫!一边叫一边爬,爬着叫着,叫着爬着,就那么围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六叔默然。心里竟酸酸的,那话他听出来了:平日里多少人巴结,一下台就没人来了。狗剩还来,这就不易?怎能再疑心人家呢?
定然不是狗剩。
不是狗剩,又是谁呢?六叔的方寸乱了,脑海里成了一团乱麻。想想,撑了几十年的架子内里竟空空的,不觉中少了自信。六叔拍拍头,又拍拍头,终于叹口气说:“狗剩侄子,委屈你了。”就叫人放了狗剩。
狗剩连声说:“不亏,不亏。”说着,就打自己的脸,手脖儿已经铐肿了,巴掌打在脸上木辣辣的!
六叔很是无趣。又赶忙拉狗剩上屋吃酒,狗剩弓着腰说:“不敢,不敢。”竟挣着身子去了。
狗剩回到家,躺在床上,两眼瞪瞪地望着房顶,人就像傻了一样。心说:咋就不是人呢?咋就不是人呢?脑筋憋在“不是人”上死钻。他钻了整整一天,把一生一世都钻了,仍觉得不是人!就往人上想,想想,流流泪。想想,流流泪。渐渐,一颗鳖缩的心就泡大了……
二天,风很臭,村街里更臭。忽听见六叔家炸了营一般,大人小孩齐哭乱叫。村人们纷纷跑出来看,才晓得六叔家那新漆的大门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
村街里人来人往,自然都看见了。看了,咂咂舌,目光各有些讲究……
六叔没想到他已是这么平凡,平凡到竟有人敢往他门上摔屎的地步!当下就气晕了,吐了一口浓浓的血,被人急急地送进了城里的医院。六叔的女人也没了着落,只是哭。这下子,六叔一家再也出不得门,抬不起头了。
村街里臭了三天……
狗剩就坐在家等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