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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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学习微笑(3)

姐姐也从她掂的包里掏出钱来,说:“我也拿三百吧。”她还特意说明,“这是我从银行取来的公款,回头我再补上。”

此刻,刘小水才有点不好意思地从兜里伸出手来,把手里捏了很久的那二百块钱拿了出来……她气不壮地小声说:“我,先拿二百吧……”

到了这时,母亲那绷紧的脸才露出了一丝笑容,母亲说:“不管多少,都是有孝心的。你爸的病,就那样了,也不多拖累你们,家里有我呢。”

等到天黑之后,哥哥姐姐弟弟们全都走了。刘小水因为要等着给孩子喂奶,就没有走。一直捱到了这般时候,母亲才默默地把那叠钱拿出来,放在了刘小水的身上……

刘小水说:“妈,这,这是……”

母亲说:“你大哥确实没钱,他好喝酒,成天喝,塌一屁股。买房交集资款还是缠着我给他凑的。他拿那三百也是我给的。老三更不用提,自己还养不住自己哪,也别想要他一分。那二百也是我私下里给他的。你二哥在铁路上,日子好过一点。你姐那一窝,生气归生气,也比你强……他俩这六百,加上我借这六百,统共一千二。有四百还是从看车的老徐婆那儿借的。看能不能把国福买出来……”

刘小水说:“妈,爸?……”

母亲说:“你爸就那样了……”

刘小水心里一湿,把钱又推了回去说:“妈,这钱我不要,我不能要。就让他在那儿住吧。”

母亲说:“当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今姊妹们也不比往常了,各自一家,说起来都有难处,谁也顾不得谁了。我不这样说,怕是这六百块钱也挤不出来……”

刘小水哭了。她想,日子怎么过到了这种地步?亲哥哥亲姐姐的,一母同胞,还用得母亲这样去“诈”?!

母亲又说:“你爸说了,他不怕咒。咒咒也死不了人。”

刘小水默默地说:“妈,这钱我慢慢还吧。”

说话间,母亲就又变脸了,母亲说:“你别给我说这种话!”

刘小水说:“妈,我是真还……我一定还。”说着,她又掉泪了,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一串地落下来。

母亲说:“就你泪贱。”

刘小水眼里含着泪,默默地笑了。

?七

又是一个“活动”。

这次是跟银行搞“活动”。厂办主任说:厂长的电话打回来了,要我们想办法跟银行搞好关系。将来跟港商合资,港方出百分之六十,咱们出百分之四十,这“四十”里边有二十以厂房设备抵,余下的二十主要靠银行贷款。这次冯行长带队来咱厂考察项目,咱们一定要热情接待。晚上去蓝天!……

于是,学过些“礼仪”的八个女工谁也没让回家,六点钟就集合了。到了七点钟的时候,厂办主任又打发人回来通知说:客人正在“全聚德烤鸭店”吃饭。吃过饭可能要去洗“桑拿”,因为有客人提出要去洗“桑拿”。让她们不要动,耐心等待。于是,每人发一个烧饼,说让先垫垫饥。

女工们坐在那辆破面包车里,一边啃烧饼一边骂娘。都说厂办主任不是东西,拿人不当人,是个溜沟子货!骂着骂着,有女工不好意思地问:啥是桑拿?有人说:不就是洗澡呗。有人说:那可不是一般的洗洗。又有人问:那是怎么洗?有人说:带按摩呢,一个钟点几百块!又是一片骂声……只有刘小水一个人没有骂。刘小水有点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着男人的事。她早上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兜里装着那一千二百块钱。所里人说:你就是刘小水?她说,我就是。所里人拍着桌子说:太不像话了!你们这家人真出奇。别的人家出了事,都是跑前跑后的,恨不得立马把人弄出来。你们可好,一直不照面!怎么着,抗上啦?!刘小水赶忙解释说:不是不照面,是借不来钱……所里人翻开眼看了看她,说:钱拿来了?刘小水说:他就一回,能不能……?所里人一拍桌子说:又是这话?!到现在了还不老实?告诉你,三千块钱一分也不能少!你不要以为熬过十五天就可以走人了,没那回事!回去吧,回去赶紧凑钱,啥时候钱凑齐了,啥时候来领人……出得门来,刘小水又掉了俩眼泪。

八点半的时候,又有人来通知说:客人正在本市“第一楼”洗“桑拿”。很快就要出来了,让她们马上去蓝天等着。于是,破面包车立即开动,把她们送往本市最豪华的蓝天舞厅……

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客人总算到了。到底是银行的人,又刚刚洗了“桑拿”,一个个看上去西装革履,红光满面。厂办主任腰勾得像虾一样,头前领着。一边走一边对女工们小声吩咐说:快进去,快进去。咱们包了三个卡拉OK包间,一个是“玫瑰厅”,一个是“贵妃厅”,一个是“菊花厅”。于是,八个女工又分别被领进了三个厅。这些厅看上去有十几平方大,光线半明半暗的,墙上到处都是红红绿绿的壁灯,地上还铺着厚厚的地毯,看上去金碧辉煌……刘小水和李月琴、小葵被分进了“菊花厅”。进“菊花厅”的银行客人是两个科长一个股长。科长一个姓马一个姓卞,听口气那马是正的,卞是副的;股长年轻些,姓吴。那姓吴的虽然年轻,因为在银行工作,又因为当上了股长,走路也是高视阔步,一副满不在乎的气派。三个人却又是三种爱好。马科看起来有四十来岁的样子,人长得富态态的。他不喜欢跳舞,喜欢卡拉OK。他进来往沙发中间一坐,就是OK,而且特别喜欢唱“嫂子”,张嘴就是:“嫂子,借你一双大眼……”卞科人很瘦,看起来很严肃很正统一个人,却也是喜欢唱卡拉OK,不过他最喜欢的是“潇洒走一回”,张口就是:“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吴股是喜欢跳舞的。不过,他进来就瞄中了年轻漂亮的小葵,只抱着小葵一个人跳,而且只跳“一步摇”……这天晚上,小葵倒是没叫一声,只是不时地看刘小水和李月琴一眼,偷偷地给他们两人使眼色,希望能换一换她。可吴股一换人就不跳了,结果还是小葵陪他跳。刘小水和李月琴则成了抄歌单的,两人轮换着跑出去送歌单。在一次次送歌单的过程中,刘小水才知道,在这里唱一首歌竟然要十块钱!当马科点歌点到五十一首(其中包括十七首“嫂子”)、卞科点到四十七首(其中包括十一首“潇洒走一回”)时,刘小水突然踉踉跄跄地跑到蓝天的门外抱头大哭起来!李月琴赶忙叫来了厂办主任,厂办主任匆匆赶出来,好言好语地问:“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接着又骂着:“我也知道那些王八蛋不是东西!是抠你了是掐你了?”刘小水只是哭个不停,哭得厂办主任眼也湿湿的。厂办主任红着眼说:“你说吧,到底怎么你了?要是真作孽了,别看是银行的,我也不饶他!”到了这时,刘小水又不哭了,她擦了擦眼里的泪,默默地说:“不是。”厂办主任又问:“是摸你了?”刘小水又说:“不是。”厂办主任愣愣地望着她,说:“那到底是怎么你了?姑奶奶你说话呀!……”刘小水又默默说:“啥也不为。”厂办主任说:“啥也不为,你跑出来哭个啥?你说实话,到底为啥?”刘小水喃喃地说:“主任,唱一首歌就要十块钱么?……”说着又掉泪了。厂办主任仍然不明白,说:“是呀,怎么了?”刘小水又喃喃地说:“一首歌十块钱。”厂办主任说:“十块就十块,碍你什么事了?”刘小水又说:“我没想到,一首歌要十块钱……”厂办主任厉声说:“你就为这事跑出来哭?!真是太不像话了!你马上给我回去,好好招呼客人。”刘小水喃喃地说:“他们一直唱,一直唱……”厂办主任没好气地说:“唱就给他们点么!我告诉你,要是厂里贷款的事黄了,我可不饶你!去吧,去吧,好好招呼客人。来这儿就是让他们乐的么。让他们随便点!”刘小水不再吭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重新又回到了“菊花厅”。走到门旁时,她站住了,重新露“三分之一牙”……回到包间后,李月琴偷偷地对刘小水说:还唱,还唱,我真想掐死他们!刘小水低声说:“我也是。”正坐在沙发上喝饮料的马科见她们两人在窃窃私语,笑着问:“两位小姐说什么知心话呢?来来,也唱一首……”两人赶忙露“三分之一牙”……不料,马科又非要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于是,刘小水就只好跟他和唱“成双对”……唱着唱着,马科悄悄贴近刘小水,低声说:“你有一颗痣,一晚上我都在看你这颗痣,叫人心动啊……”

闹到凌晨两点半的时候,歌已唱到了三百七十四首。于是客人们兴尽而去……

?八

刘小水回到家,已是将近凌晨三点钟了。

她太乏了,想赶忙睡觉。可是,推开门,却听见公公房里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赶过去拉开灯一看,只见公公正挣扎着在地上爬哪!……这时候她才想起,她又忘了给公公掂夜壶了。公公半身不遂,一定是起夜时从床上掉下来了。她急忙上前,叫一声:“爸,你……”可她却撞上了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那是公公的眼睛。公公两眼怒视着她,一下子就把扶他的手推开了!

她又叫了一声:“爸,我……”说着,又要扶他起来。可公公就是不起来,公公像狗一样躺在地上,用那惟一能活动的胳膊撑着身子往外爬……

刘小水再去扶他,可公公又一次把她推开了,公公呼呼地喘着气,一只手紧抓着床腿,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刘小水说:“爸,我不是有意的……”

公公喘着粗气,嘴唇颤抖着,好半天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赶忙解释说:“爸,是厂里……”

公公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根本不容她说什么。公公只是重复说:“匪了,你匪了!……”

刘小水听公公话里有话,再一次说:“爸,真是厂里让我……加班。”

公公抬起头来,重重地“哼”了一声,竟突然兀地吐了她一口,说:“呸!匪了!”

刘小水望着公公,不知怎么的就来了狠劲,她上去拦腰抱起公公,一下子就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公公的身子往下出溜着,可她硬是把他抱起来了……她把他往床边上一放,说:“坐好!”说着,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旋即,她提着一把尿壶走进来,往公公跟前一递,微微闭上眼,说:“尿吧。”

公公浑身像筛糠一样抖着……

她眼里含着泪,恶狠狠地说:“你尿啊!”

公公哭了,公公像小孩一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尔后,刘小水又折下身去给公公铺床。她铺床的目的是想找那瓶药,她想,公公一定是把那瓶药塞在什么地方了……可她把被子、褥子、单子全都翻了一遍,却仍然没有找到那瓶药。她只是看到了一些钱,那是公公卖汽水挣来的钱,公公把卖汽水挣来的钱全塞在褥子里了,褥子里铺着一张张的毛毛票。她没动那些钱……

过了一会儿,公公塌着眼皮嘟哝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公公说:“你匪了。”

她说:“我就是匪了!”

就这样,公公说一句,她还一句;公公再说,她再还……两人的目光对视着,都是恶狠狠的。片刻,她觉得和老人这样对嘴没有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就说:“你老了,我不跟你一样。”说着,扭身回房去了。

躺在床上,刘小水仍觉得委屈。她知道,公公是看她穿裙子了,又回来这么晚……过去她上班从来不穿裙子,她也只有两条裙子……她又想起回来的路上,她曾经遇上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也是从舞厅里出来的。看上去西装革履,很体面很有钱的样子。那人在后边跟了她很久。那个男人凑上来对她说:“交个朋友吧?”她没有吭声,只是越走越快。那男人又说:“交个朋友嘛!”她走得更快了。可那男人仍死皮赖脸地跟着她,那男人说:“认识一下嘛,明晚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她说:“你别跟着我,你老跟着我干什么?”那人说:“认识一下嘛。认识一下也没啥坏处……”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她出溜儿一下钻到路边的厕所里去了。蹲在厕所里,她的心怦怦乱跳,她想,那人要是……要是……要是……尔后再……她会怎样呢?这样想着,她的脸不由地红了,她骂自己说:你不要脸,真不要脸。

过一会儿,她心里说,我要匪早就匪了……这么想着,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梦中,她感觉有一条蛇贴在了她的身上,那条蛇紧紧地缠着她。这是一条花蛇,蛇身上全是“人民币”样的花纹,每一个鳞片亮闪闪的,全是十元票,她揭呀揭呀老也揭不完……

第二天早上,刘小水又到派出所去了。可她去了之后却不敢进门,只是在门外边转来转去……她带钱不够,怕人家又熊她。这时,刚好警长小刘进门,见她在门口处可怜巴巴地立着,就说:“哎,你在这儿干啥呢?”警长也姓刘,原是一个院的,早年曾经跟刘小水好过一段,有过那么一点点意思。后来多年不见,那旧日的情分也一点一点地褪色了……人家当了兵,又上过警校,调来调去的,现在是警长了。刘小水本不想见他,每次见他总有点不好意思,脸上烧烧的。这会儿撞见他了,也只好答话。刘小水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说:“国福,出了点事……”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噢,我知道,我知道这事。原来沈国福跟你是一家呀?!……”刘小水脸红了,为男人,也为自己……她吞吞吐吐地说:“就。就一回。罚太多了……”警长小刘问:“罚了多少?”刘小水眼湿了,低声说:“三千……”警长小刘看了看她说:“这样吧,你待一会儿再过来,我给你问问。”说着,大甩手走进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刘小水才硬着头走了进去。进去后,当着派出所别的民警的面,警长小刘先是沉着脸把她训了一顿!警长小刘说:“……怎么着?你们这一家是怎么着?真是抗上了?”

刘小水低着头说:“不是抗,是真借不来钱……”

警长小刘一拍桌子,怒斥道:“借不来钱?借不来别犯法呀?!”

刘小水小声说:“也就一回……”

警长小刘说:“看看,看看,又不老实了。一回?哼,逮住一回就说一回,逮住十回还说一回!不认错是不是?”

刘小水忙说:“认错,认错。”

小刘警长看了看她,说:“……算了,算了。少罚点,拿两千吧。”

刘小水忙说:“两千也借不来,真是借不来……”

警长小刘说:“你看你看,还讨价还价呢?!你说多少,你说吧?”

刘小水灵机一动,说:“我就借了五百块钱,我真是借不来了……”

站在旁边的一个民警喝道:“不行!五百?!开玩笑。根本不行!”

警长小刘也说:“五百?五百不行。闹了一晚上,除了上交,你总得让我们吃碗烩面吧?”说着,小刘暗暗地给她使了个眼色。

刘小水说:“那,那就六百?我再去借借……”

警长小刘说:“你们家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哼,这回就算了。六百就六百吧。赶紧找钱去吧。我可告诉你,超过今天,还是三千……”

出了派出所门,小刘警长出来送了两步,刘小水却觉得咫尺天涯,也艰难地“露三分之一牙”,连声说:“谢谢,谢谢。”小刘警长很大气地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赶紧弄钱去吧。”刘小水也觉得没脸再说什么,就勾着头紧走。走着,她摸了摸揣在兜里的一千二百块钱,觉得小刘还真不错,人家总算给帮忙了。这样想着,心里竟酸酸的……

?九

钱交了,可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小刘警长说:“罚三千只交了六百,所长不大高兴呢。拖两天吧,我再做做工作。”刘小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等。

第二天,男人没能回来,港商却到了。厂办主任就急急地布置“活动”,让他们候着,随时准备给港商接风。

晚上,一辆破面包又把她们拉到了“蓝天”,说是等候通知。八点钟的时候,港商没来,主管局长来了,也在那儿候着,说是要陪陪港商。九点钟的时候,说是港商有可能来,副市长也要来,厂办主任就慌慌地把“蓝天”包下了。到了九点半,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港商太累,又不来了。立时,局长气了,局长说:“这是干什么?耍人呢!他不来算了,我们玩……”厂办主任吓出了一头汗,也不敢不让局长玩,可又怕花钱太多,不好交待,就偷偷地给厂长打了电话,厂长累惨了,哑着嗓子,很生气地说:“他想玩就让他玩。”说着,“啪”地把电话撂下了。厂办主任愣了片刻,小声吩咐说:“跳吧,跳吧。”于是八个礼仪女工就轮流陪局长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