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村里人在空了的大庙里拣烟。五姨无意中在泥胎后头的空洞里掏了一把。不一会儿,便肚子打阵儿疼,疼得她满地滚。慌得妗子们赶忙烧纸磕头,给五姨愿吁。国却一花眼儿爬上那泥胎。拿一节小棍,“叭、叭、叭”敲断了泥胎的三个指头!一屋人脸都白了,他仍叉腰在泥胎的肚子上站着,大声喊:
“姑,还疼不?”
妗子们战战兢兢地问他:“手指头麻不?”
“不麻。”
“疼不?”
“不疼。”
于是,人们齐声说:“这孩子是贵人。”
他便嘻嘻笑。搡搡腰,鼻涕流到了嘴边,忙又哧溜回去。
没人的时候,有大人拉了孩子在他裤裆里钻,一连钻三次,想必要借一借“贵人”的福气,只是不说。此后,每每有比他小的孩子大街上走,国便腰一夹,叉开两腿,高叫:“钻过去!”
忽一日有人捎信儿来,说国在王集偷了饭馆里的钱,被人抓住了。一时慌了全村,焦焦地立逼队长舅去王集领人。队长舅破例买了盒锡包烟揣上,饭也没顾上吃,掂了一兜窝窝便去了。
黄昏时分,国被领回来了。一村人围着看,可怜那小胳膊活活捆出了两道绳箍!疼得一干人掉下泪来。队长舅黑着脸把国领进仓屋,从捎窝头的破兜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来,里边是一盘肉包,冲他一瞪眼:“吃吧,匪才!”
国看着他,上前两手抓了四个,馋馋地吃起来。队长舅吩咐人叫来了长辈份的老者。五姨也来了,贴着门框看他吃。待他吃光,又慢慢舔净了手上的油。队长舅一声断喝:
“跪下!”
国扬起脸,想笑。却见一屋黑气,早软了膝盖怯怯跪下了。便有皮绳从身后拿出来,上去扒了裤子,露那红红的肉儿。只见一皮绳劈下去,屁股上两道红印暴起!先有骂声出来,继而是弹腿哭。接下,一绳快似一绳,一印叠上一印,便杀喊“五姑”求饶了……
五姨不忍看,转过脸去,却又助威般地喊:“打呀,老三,给我往死里打!”
腿不再弹了,只喊爹喊娘喊祖宗地哭……
“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
队长舅扔了皮绳,在一旁蹲了,拧烟来吸。长辈和五姨一同上来点化他,说了这般那般地好好恶恶,国却只是哭。
队长舅吸上一袋烟,又问:
“国,你长这么大,见谁家丟过一根针?”
“没,没有。”
“谁家丢过一根线?”
“没有……”
“鳖儿,丢人丢到王集去了?!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这村里多少辈也没出过贼,你他妈做贼!”
“三叔,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你好好听着,再见一回,打折你鳖儿哩腿!……”
国抽抽咽咽地哭起来,整整哭了一夜。村里妗们川流不息地来看他,还特意做了好吃的端来。五姨陪了他整整一晚上,烧热水用毛巾给他焐屁股……三天肿才消下来。
经了这一顿恶打,国老实多了。村里孩子见了,也不再怕他。
待我离开村子的时候,国也到王集上学去了。那天,全村人都出来送他。国穿着队里给他出钱做的一身新褂儿,脚蹬五姨给他纳的一双硬帮厚底的新布鞋,陡添了不少文气;队长舅用架子车拉了那三表新的铺盖(队里出棉花出布料,妗们搭夜套的)在村口等。众人又好一阵夸他。一百多户人家,不知谁先起的头,一家拿出一毛钱来凑齐送他。有实在拿不出的,送两个煮熟的热鸡蛋,面子上又觉得对不起人。这一刻,洗净了脸的国仿佛真长大了,恋恋地叫姑、叫婶、叫大娘、叫大爷、叫叔……叫得人心里酸酸。
后来,听说国果然上了大学,干大事去了。只是再没有回村来,也没有一字给村里人写。村里人每每提起他,却总溅着唾沫星子说“咱国在外头干事咋咋……”平添了许多荣耀。
多年之后,有幸在省城碰上了国,已无了一丝乡音在口里。问他想不想回去看看,他说:“家里没人了。”
淡淡。
村歌八:
勺子磕住门头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勺子磕住床帮叫,
远哩近哩都来到。
孩儿,回来吧!
——回来了。
绿嘴儿牡丹
世上的女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怕也就是五姨了。
冬日很短,夜又像化了似的长。那天总也阴晦着,久久磨不出笑脸,村街就越发的单调沉闷。日子呢,像过了一世那么久,而又慢慢地重复,寡味得叫人愁。于是,五姨挑了水桶出来,村街里陡然便有了活气:天仿佛不再压头的闷。似有云动,恍恍地有光透出来;地呢,那看腻了的黄土路也就多了些贴人的温热。有深深浅浅的辙印显出来了,冻硬了的牛蹄印又似凹凸的砚台一般有趣;灰了的泥巴墙上有公鸡在悠悠散步,老牛“哞哞”地拖出一长串村家的盎然;秃了的树枝也似在慢慢伸展,有活力从老根处漫出来,渐渐有一点点绿透在枯了的树皮上。伴着那脚步声,仿佛有跳跳的音儿响出来,耳畔也似真有了铃儿叮当碎弹那沉沉的秋日;不曾有风,也不曾扭动,就见那扁担颤悠悠,桶儿晃悠悠,细腰儿软软地风柳去……顿时叫人觉得生活也还有趣。日子漫长,终也会一日日过去的。脸上就松快些。
那手更是一支欢快悦耳的歌。抓了什么,便有活活的动在上边,跳着细巧和灵捷。织布的时候,扎花的时候,纳鞋的时候,仿佛有丝弦在那手上奏着,扯那明快地跳跃。当那细小花针在绷了的白布上“咬”,一时便有鸟儿、鱼儿、虾儿跳出来,鲜了人的眼……
那时也就十七八岁,惹了多少乡下汉子做她的梦,却又不敢近前。那性儿说烈也烈说柔也柔,那心说软也软说硬也硬,就云儿一般在天上飘着,不是那命运的绳儿在黄土地里系,怎能白白地被村里汉子霸看了那多年?谁都觉得她终有一日要飞去,只盼时日能拖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这是个能给男人百般温柔,又能贴上命为男人打天下的女人哪!
然而,她走的竟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的……
记得是县剧团到村里来了,要连演三天,免费给乡下人看。于是,一村人热闹得像过节。
日头高高的时候,女人们便早早地放工回去做饭,在搭了戏台的空场上,早有家人摆好了凳子。天一擦黑,四乡的人都涌来了,远远的十几里地都是人声。好像早年有个叫“小五子”的唱得好,人们便嘴上老挂着“小五子”,像是自家人一样。然而却又不是“小五子”,只一干人在台上蹦着唱,穿一身绿军装,脸上红红白白,十分英武。特别是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白脸子,很招女人的眼。于是人们又记住他叫“少剑波”。
半夜时分,到戏台后边的空地上去尿。转过身来的时候,忽然看见五姨在戏台下边猫着,不知在干什么。也就跑去了。只见五姨歪头从戏台的板下往上瞅,两眼烧烧的亮着,暗中已觉红腾腾。透过板缝的亮光,她的手在板上乍着,仿佛在量什么……
第二天,又见五姨到代销点扯了黑布回来,掩了门一个人在屋里躲着,一天都没吃饭。叫了,说是头疼。
晚上又是演戏。一村人都早早占位儿去了,独独五姨没有出门。待到戏散时,五姨才悄悄地来了。她围着戏台转了两圈,一直等到看热闹的小孩也走尽了,却又叫我回来,眼儿怔怔地望着我,嘴上咬出一圈印痕之后,才从背后拿出一双鞋,让我去戏台上给那白脸子……
此后,两人不知怎么到小树林里去了。那晚,大月明地儿里,我头一次见五姨穿得那么鲜亮!
三天后,县剧团走了。村子里曾热热闹闹地说那“少剑波”。过了些日子,也就淡下来,依旧慢慢地熬那老日头。只五姨脸上怅怅,像有了病似的,也从不跟人谈论“少剑波”。很想跟人说一说五姨做了鞋送人,偏五姨又吩咐不让说,也就忍着。
常常见有人提了礼物到五姨家。三姥姥又满村喊着找五姨,五姨只是躲着不见。终于有一日,一家人都上去打五姨,五姨却紧闭嘴巴,一声不吭。打急了,她疯了似的跑到井上,在井沿边边儿站了,一只脚高高抬起,对追来的家人说:“再撵一步,我就跳井!”
于是,一村人都来求她别跳,家里也就只好作罢。
没人的时候,五姨问我:“文生,你回城去么?”
我摇摇头。
“你不想你妈?”
我怔怔。
“你妈想你了,你也不回么?”
“妈妈……总把我锁屋里。”于是,我吞吞吐吐。
又是久久地怅然。五姨那好看的脸子瘦了,眼上黑了一圈……
“你回去的时候言一声。啊?别忘了,悄悄告诉我……”
我点点头。
又过了些日子,村东的哑巴坑干了。那是个死坑,夏天里水满满的,一到冬天就干。狗娃舅跳下去挖坑泥,竟挖出一双鞋来!洗净了,却是新的。连那鞋里垫的袜底也是新的,还精精意意地绣了一对绿嘴儿牡丹!
狗娃舅喜得哇哇叫:“谁把一双新崭崭的鞋扔坑里?真他娘的傻!”
晾干后,狗娃舅每日里踏拉踏拉穿着在村里走,见人就张扬:“老三,我捞了双鞋!”
便有一圈人围上来看。他就脱下来拿在手里,指着让人看那一对绿嘴儿牡丹,活鲜鲜的。
碰见五姨,狗娃舅踏拉踏拉地走近去:“姐,我捡了双鞋,新哩。”
五姨嘴唇都白了,却说:“……怪新。”
“就是大了。”
“……大了。”
“还绣了牡丹呢!绿嘴儿牡丹,挺鲜……”
“……嗯。”
狗娃舅又想脱下来让她看,见她不再问,十分扫兴,又踏拉踏拉走去跟别人说。
五姨硬硬地走回去了……
不久,五姨突然嫁人了。走时没有哭,谢过众位乡邻挺挺地到另一个村庄去。和别的乡下女人一样下地,一样生娃,一样牵了驴去磨面,听那磨响……
后来,听五姨的女婿说,五姨哪点都好,就是打从过门儿没笑过。好在庄稼人不靠笑过日子,这姨夫也就认了。
只可惜了那双鞋,被狗娃舅踩得不像样子。
村歌九:
大月明地儿里并肩肩坐,
妹子叫声郎哥哥:
一颗心儿给了个人,
十匹骡子拉不脱,
不信你摸摸……
老坟地
几株老柏寒寒地立着,枝头上散着乌秃秃的翅儿动,“扑扑”地扇着膀子黑去了,送一声闷长喑哑的“呱一一”,便有一坨一坨的“土馒头”漫向久远,把千百年的死静扯到眼前来,肃然地凸向天际,让活着的人敬……远远,一座巨大的“土丘”突兀地立在最后,丘前剑一般竖着一通石碑,丘上默然地丛一束旺绿……看了,膝盖软软地想跪,终于记了那是“子孙葱”。忽儿有风旋起,冥冥之中似有苍老的魂灵在说话:
“那是老祖坟。老祖爷是从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听说是背着一张木犁,走了七天七夜才走到这里来,他走不动了,也就不走了,就用那木犁开地,一沟一沟犁出了一个庄!……”
一时,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张巨大的木犁犁过来,犁杖上黑乌乌的亮,带着饱喂血汗后的腥气……
忽有一线柔柔羞羞的“嗯”声在耳际飘,系了那吓傻了的魂儿,才想起五姥姥带着才过门的新媳妇来认坟,我也跟到老坟里来了。
定睛看了,一抹粉红跟那苍老的嗓音在死死静静的坟地里闪,也就赶忙窜将过去。
“这是恁老老老爷的坟。听说那会是大户,后来不知怎么就败了……”
五姥姥颤颤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在坟前磕了一个头。
新媳妇扭扭地站着,手掩着嘴儿,吃吃笑。
“这是恁老祖奶奶的坟。听说是为把你祖爷养大,守了十五年寡……”
又是颤颤跪下,恭恭敬敬磕一个头。
新媳妇仍旧站着,一团红红的手巾在手上绞。
“这是恁祖爷的坟。听说年青时候中过秀才,后来进京赶考死在路上了……”
于是跪下,磕了两个头。
新媳妇眼斜斜地看那坟丘上的裂缝,脸上忽有飞红漫浸。
“这是恁祖奶奶的坟。听说本事老大,在场里扛粮食赛过男人,八十岁还能咬核桃……”
“扑哧”一声笑出来,新媳妇掩着嘴儿问:“娘吔,你听谁说哩?”
“听上辈人说哩。我来的时候,恁奶奶也领我来认坟。环儿,你得记住墓头哩。男人家心粗,时候长就认不准了。”五姥姥怔怔地望了新媳妇一眼,软声软气地说。
一只老鸦在天上旋了一圈,又“呱——呱——”闷叫,五姥姥仰脸朝天上吐口唾沫:“呸,呸。”又姗姗地朝前走。
“这是恁爷、奶奶的坟。恁祖奶奶本事大,到恁爷这一辈就不中了,老受人家欺负。地都叫人家霸过去了。还算不赖,咱家没占上‘成份’……”
说完,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一脸老皱网出虔诚的宁静:“爹、娘,恁孙媳妇来看恁来了。咱这一门的香火断不了啦,恁老放心吧。节哩年哩,没钱花了,恁孙子媳妇会来给恁烧……”
新媳妇似也被这肃穆的死静罩了,一时脸也沉下来,默默立着。
“环儿,给恁爷、奶奶磕个头吧?”
“娘……”
“环,磕个头吧,这是规矩。”
新媳妇看了自己的新衣裳,腰扭扭着,似听见了冥冥之中的魂灵的呼唤,怯怯地跪了……
在坟地里待久了,心里怯怯地怕着什么。便往红烧的远处看。只见坟地边的一个坟头上消消停停地坐着“傻八儿”。这“傻八儿”终天笑着,这会儿正一声声地长喊:“娘……娘……娘……”单调悠长的“娘”把坟地喊得阴森森的,只觉得头皮发紧,立时想尿。仿佛那小山一般的老祖坟也觉了当祖宗的耻辱,被那灰蒙蒙的阴风罩了……
转脸往东,立时见村头八斗舅家在扎根脚盖房。咚咚的夯声响着。几十条汉子亮着光光的汗脊梁,阳壮壮地喊:
石磙圆周周哟,
——嗨哟!
抬高猛一丢哟,
——嗨哟!
抬高再抬高哟,
——嗨哟!
抬高不弯腰哟,
——嗨哟!
咱们那(呀个)往前走哟,
——嗨哟!
咱们那(呀个)往前挪哟,
——嗨哟!
一时天光亮了些,一颗心稳稳地落在肚里,吐一口气出来,仰望那力的野和响亮。又壮胆回头一瞥,似觉老祖宗那通石碑直竖竖的,透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个庄来的骄傲!一片一片的坟头从那石碑下漫过来,仿佛那死人的队伍也阳壮壮地一代一代排开,顶那日月的艰难……
五姥姥领着新媳妇从老坟地深处走来了。只听新媳妇问:“娘,那边一片坟是谁家的?”
“那都是些不守规矩的,死了也不能入老坟。”
“谁订了规矩?”
“许是老祖宗吧。老祖宗用木犁犁出这么一大庄人家,还能不立个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新媳妇不吭了,只望那孤零零的一小片坟,望那些死了还不能入老坟的人……
快要走出坟地时,五姥姥声音低下来:
“环,环……夜、夜黑间,小雀儿卧窝了没……?”
新媳妇脸腾地红了,烧烧地红到白白的脖颈处,四下慌慌看了,娇嗔地跺脚埋怨:“娘吔,娘吔,看你都说些个啥吔?”……
五姥姥脸上的皱花儿开了:“环,不羞哩,不羞。自家娘们,怕啥哩?男人野性,不知疼人哩。我是怕……”
“娘,娘吔!……”
“好,好。我不问……环,要是……缝个垫腰的棉花枕……”
腾腾腾,新媳妇红着脸已出老坟地了。
五姥姥自言自语地说:“哎,老没成色。急抱孙子呀……”
风起了,萋萋荒草簌簌地唱着死亡的歌。我不敢扭头再看,一蹦子跑出老坟地。
远远的西天,正燃着一团火红的球。红红的霞辉里,狗娃舅和一群割草孩子回来了。一个个泥丸儿似的动着,亮着金红的肉儿……
我站住了,怔怔地望了老坟地,又望了西天红火里的小泥丸,突然也想野唱……
村歌十:
老日头哟,
——犁哟!
荒草滩哟,
——犁哟!
胖嘟嘟的奶子,
——犁哟!
小红肉肉儿,
——犁哟!
五谷丰登,
——犁哟!
百畜兴旺,
——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