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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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送你一朵苦棟花(4)

按说,这仅仅是瞬间的记忆,过去了就过去了,可那晚霞中的背影却烙在了你的心里。许是那落日的雄浑感染了你?许是那走向落日的铁黑背影的高大挺然?当然,那匆匆的一瞥,也许早就产生了心的共振。还有什么呢,那就说不清了。总之,在那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一个男儿的孤零零的行进,路的漫长……使你突然产生了一种相知的渴望。这渴望使你很快地做出了非常的决定,你自己也说不清的决定。在下一个车站,你急匆匆地下了车,竟追那小伙去了。

这寻找是极茫然的。你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只记住了这么一个人,一个背着铺盖卷奔生路的人。他在暮色中走上了一条大路……

为寻这小伙,你来来回回地走了几百里路,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开初你以为他是出外打工的手艺人,就到附近的建筑队去查问。你在建筑工地上给人打过小工,也给人做过饭,几乎是每隔两三天换一个地方,可你找遍了所有的建筑队也没找到他。后来你又以为他是出来挖煤的,于是你又找遍了附近的大小煤窑,全不顾矿工的粗野……有人见你在关山的煤窑上给人拉过坡,那坡很陡,拉一趟只挣三角钱。你是饿着肚子找他的,逢人就问。再后你以为他是做生意的,就又到城里去寻。你在禹县县城的饭铺里给人刷过碗,又在许昌给人当过保姆……凡是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可你一次也没有碰上他。在你几近绝望的时候,你又常常到车站上去,来来回回地在京广线上的小站上徘徊,希望能偶尔碰上他。你找得很苦很累也很充实。在长达三个月的光景里,你心中只有这个小伙……

这一切仿佛都是命定的。在一个雨后的黄昏,你与他在车站上撞了个满怀!这小伙穿得阔了些,可你还是认出了他。当他茫然地看了你一眼,正要离开的时候,你叫住了他:“站住。”他又抬头看了看你,很诧异地问:“干啥?”你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迟疑疑地走过来问:“有事?”你点点头说:“有事。”你把他领到没人的地方,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尔后,你哭了……

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突兀,太霸道!没有人这样干过,世界上任何爱情都不是这样来表示的,惟有你。你一巴掌粉碎了一个男人的灵魂,这是你三个月来寻找的结果。

……你跟这小伙共同生活了七天(也算是“混”了七天)。没人知道你们在这七天里究竟干了些什么,“混”是很难说清楚的。据说,这小伙是个锁匠,看来也是很有钱的,你们一同在县城那最好的宾馆里住过。而七天之后,你却悄悄地离开了他。你走时他毫无防备,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依然和来时一样,你没有带走他的任何东西。

你花了那么大的气力去寻他,为寻他你吃了那么多的苦,可一旦找到之后,仅仅才过了七天,你就抛弃了他。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让你失望了呢?

失望一定是有的。你在追寻中一天一天地把他“神化”了。你不是在寻找他,而是在寻找中“塑造”他。你在想象中“塑造”了一个男人,“塑造”了一个你心目中的偶像。这偶像在想象中是美好的。你每时每刻都在加重着这美好的分量,完善着这美好的形体。你自己给你自己捏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然而,当你真正接近这男人的时候,那心中的偶像就碎了……

严格地说,这不是对男人的失望,而是对追寻本身的失望。你需要的仅仅是追寻的过程,是一个搁置精神的地方。目标的贴近却带来了精神的失落。苦难历程的结束预示着新的苦难历程的开始,你自然是不会停下来的。得到本身就意味着丧失。

可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很快结束。虽然才短短的七天时间,你却又一次种下了悲剧的种子。

也就在短短七天的时间里,你彻底征服了一个男人,这小伙发疯一般地爱上了你。你走之后,他为找你寻遍了大街小巷,尔后就毫不犹豫地追到家乡来了。他给父母带来了丰厚的礼品,也带来了一个男人求爱的勇气。可是,你不在家,你根本就没有回来。父母对这位勾引来的“女婿”显然是不会承认的。他掂来的礼品被爹扔在了村街上,继而又让这小伙饱尝了足够的冷落。家里不接待他,他就睡在场里的麦秸窝里。夜风是凉的,可这小伙却心如火焚。他以为你一定会回来的。他望眼欲穿地在村里等了你七天,每天都在家门前转上几趟,每天都掂着贵重的礼物恳求老人承认他。为了说明他的来意,他一定是给老人讲述了那七天的“野合”……可父母是不会接受耻辱的,耻辱已经够多了。老人肯定辱骂了他,骂他个狗血淋头!

这小伙显然是忍到了最后的地步。他的钱花完了,你仍没有回来。于是,在一天夜里,黎明之前,他越墙而入,跳进了咱家的院子。他一定是在院里站了很久,当眼睛彻底适应黑暗之后,他看见了扔在房角处的一根麻绳……

第二天早上,娘一推门就吓得蹲坐在地上。她看见院中的苦棟树上吊着一个人,那人长伸着舌头……

小妹,你看见血了吗?你是有罪的呀!

你毁掉的不仅仅是个年轻的生命,你压榨了一个男人的灵魂。你给了他火辣辣的七天,然后突然把他抛在冰水里,悄然而去。何必当初呢?!

是呀,爱是不能勉强的。对这小伙的死你不负法律责任。不爱,也似乎没有道义上的责任。你没有让他死,也没有逼他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甚至可以说他的气度太狭,不配做你的男人。可他毕竟是为爱你而死的呀!扪心自问,你的天良何在?!

这小伙也是在咱们乡下长大的孩子。据说,他娘死得早,自幼是跟爹长大的,出门回家两根棍,从没尝受过女人的温存。女人在他心中占的位置太重了!二十多年的干渴,一朝得到滋润,那心情是很难形容的。乡下人找女人多难哪,奔一个女人往往要付出两代人的辛劳。他就是为女人才出外奔生路的。在乡下,这娃儿应该算是聪明了,他学得了一份锁匠的手艺,也定然是有了一份奔女人的小小计划。你给了他爱,填补了他的空白,同时也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可以靠劳动挣一份爱的。可这爱白天而降,却又抽身而去,你给了他多大的失望啊!

失望本身就是对他的最大蔑视。失望本身就是对一个男人最残酷的冶炼。一个爱人的失望,既是毁灭的榨机,也是再造的熔炉。这小伙无法承受那突如其来的火与冰,他去了。可我再说一句,你何必当初呢?!!

如果说,对这小伙的死你还可以有所推卸的话,那么,你给父母带来的屈辱和灾难却是无法推卸的。

多么巨大的耻辱啊!四乡的人像过节一样一拨一拨地涌到家里来看热闹;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的人也川流不息地来勘查死尸,询问死因;村人们更是四处张扬,逢人就说。两位老人每日里像罪人一样立在门前,战战兢兢地迎候着各种人的盘问。娘为此昏死过去三次;爹见人就磕头,一次又一次地磕头,头都磕出血来了……

那是夏天哪,我的小妹!在火炉一样的夏天里,父母为你守了七天死人。那七天,你知道他们是怎样熬过来的吗?!他们为你的“耻辱”守灵,为那长吐着舌头的“耻辱”赔罪,为你承担了千万人的责骂和唾弃。年过半百的老人,每天像猴子一样地站在门前接受上万人的“观赏”,那滋味并不亚于在碱水里泡在油锅里煎!夜也是难熬的。天热,那死尸放院里怕狗拉,放屋里又怕臭了,可没有法院和对方家人的许可是不能埋的……那真是死不了又活不成的七天七夜呀!

小妹,你罪孽深重呀!你不能忍受的,让父母替你忍受了;你种下了悲剧的种子,让父母来品尝罪孽的果实。

你是在找他吗?你是在找你自己。你找到了自己,却发现已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于是你丢弃了“旧我”,又一次寻找“新我”……

小妹,你是有罪的。你的哥哥也是有罪的。你罪在行动,你的哥哥却罪在思维。

在这里,我将坦白地告诉你,你的哥哥是一个意淫者。

他得了可怕的精神分裂症。有很久了,几乎每天晚上他都是在失眠中度过的。夜的眼关注着他的每一个行动:他的一半躺在婚床之上,另一半却去追寻那久远的“阳光”。当婚床上的半个我在肉体上做爱的时候,另一半却在精神上与“阳光”交欢。他追逐“阳光”追逐精神的欢愉几乎达到了发疯的程度。他在暗夜里神行七百里去与那“阳光”汇合,他的神思在“阳光”的门前行独行,徘徊不前。那门铃就在他眼前“亮”着,他一次又一次“勇敢”地冲上去按那门铃,可在最后一刻还是逃窜了。他永远不会按响门铃,可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去按……他听见门铃响了,听见了那细碎、娇柔的脚步声,继而他看到了粉红的一闪。当那粉红的一闪随着有节奏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前时,他却很快地躲开了。“阳光”在半开的门前灿烂,粉红色的笑靥在门前灿烂,灿烂灿烂灿烂……

没有人。

他再次冲上去按门铃,敦促“阳光”再次出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以此来光照他灵魂的黑暗。

没有“阳光”他是无法生活的。他在暗夜里追寻“阳光”,与“阳光”对话。对话就是他的光明。而每一次对话后他的灵魂便沉入更深的黑暗之中,也就越加地渴求“阳光”。他不能自救,只有“阳光”才能救他。于是他追忆“阳光”的每一个细小动作,追忆“阳光”的每一次闪烁,妄图在“阳光”的照耀下通体燃烧。

当白日来临,他又还原成一个地地道道的面具人,还原成一个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求生存的谨小慎微的符号。依旧是紧闭心的大门,以微笑对人。而心的深处却焦灼地等待着下一个黑暗的来临,他将又一次地在黑暗中触摸“阳光”……

他知道他亵渎了“阳光”,亵渎了那神圣的不可替代的精神偶像。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的有罪的“手”每一次触摸“阳光”时都带有极大的不安。他厌恶自己,却又无法摆脱。他是“空气恋爱法”的得益者又是受害者,精神的痛苦和精神的欢愉同时折磨着他。他欺骗了婚床又欺骗了“阳光”,他在分裂中无力地挣扎着,他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失常的。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在一天夜里,他喝醉酒之后,竟然走到另一栋楼里去了。那是一个陌生的楼道,他在陌生的楼道里大摇大摆,神情昂奋地走着,肆无忌惮地敲响了整个楼道的屋门。他站在一个又一个门前高喊:“我爱呀!我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喊声是很疹人的。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几个穿着裤头的男人从屋门里窜出来,大骂着把他拉出去揍了一顿!可他还在声嘶力竭地高喊:

“我爱呀!……”

这种失迷已经达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从此,他每天晚上都出去夜游,每天晚上都闯进一座新的陌生的楼房,在黑暗的楼道里高声喧哗……他曾三次被派出所的民警拘留,可查问之后又把他放了。单位领导替他说了很多好话。因为他白日里是很老实的,老实得像小绵羊一样。他是“第三梯队”,又是重点培养对象,没有人敢怀疑他。他的面具是铁做的,他每日里戴着这铁制面具去上班,换来了一身“清白”。但他的伪装还是被揭穿了,他白天是人,夜里就变成了鬼,四处游荡的鬼……

他毁了,毁就毁在没有当面说出那句话。当他遇见“阳光”的时候没有说出那句藏在心底里的话,就造成了精神上的长久淤积。那淤积逼迫着心的波涛,终于冲决了堤岸。当他因多年的伪装被揭穿,痛心疾首地跪在一个个领导面前忏悔时,当他泪流满面地检查自己时,却进行着更加虚伪的掩饰。他说他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什么,当时什么也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在心的深处,他是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他的泪水从虚构的筛子上漏下来,一滴滴洒落在领导的脚下,表演了一幕幕真诚的荒诞。他听到了泪滴的声音,那声音响在灵魂之上,他的灵魂为此而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这淤积还来自生活的假模假式,来自没有真诚的符号化的行走,来自铁制面具的沉重,来自对人的世界的恐惧。一切都程序化了,人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委琐。委琐使人无法承受假的附累,于是导致了真的变形:

一个意淫者。

这是虚伪造就出来的,是卑劣造就出来的。精神犯罪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却永远得不到心灵的安宁。由分裂造成的两个我在一天天地战斗着。白天的我服从于秩序;夜晚的我恢复本原,脱壳而出,去按那“阳光”的门铃……

小妹,可悲的是,这一切仍是在夜的婚床上进行的。是在纯思维中进行的,是虚妄的。

他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夜游;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走进一个个陌生的楼道;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喊出了那么一句话;在想象中挨了一顿揍;在想象中看见自己被派出所的民警拘留;又在想象中看见自己在上级面前哭泣……他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目睹着正在进行的一切。

你一定认为这很窝囊,他也知道这很窝囊。但人生怎能没有节制呢?没有节制整个世界就会一片混乱,就会出现野蛮和屠杀,就会尸陈遍野血流成河。没有节制就没有安全感。节制产生了虚伪和压抑,同时也带来了和平和安宁。节制是人类社会的平衡木,它困住了单个的人却解放了整体意义上的人。它消灭了绝对的发展却保护了相对的稳定。没有节制就没有了人与动物的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讲,人是需要虚伪和掩饰的。人的本性的大暴露,结果会是什么呢?

也许,他是太清楚了。清楚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两难的错误,无所适从的错误。

不过,他的确闻到了“阳光”的气味,那气味掺杂着苦棟花的清香,整个房间里都充满了苦棟花的清香。他沉醉在苦棟花的清香里去进行一次又一次的“精神夜游”……

他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去品味那段话:

“哥,是她吗?”

“是她。”

“二十多年了,你还能认出她?”

“……嗯。”

“你去见见她,去呀!”

“……不好。”

“你得去。那么多年了,你就不能见见她吗?”

“不好。”

“见见有啥呢?见见吧。”

“不好。”

“哥,你是人吗?!”

“……”

小妹,当他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头还枕在那陌生女人的手臂上。那手臂传导着另一股香气,令人恐惧的香气。他知道这女人也是不爱他的,她爱的是一种高贵,施与的高贵,奴役和改造的高贵。她常常很自然地说:“我给你……我给你……”在她心目中,我是第一性的,你是第二性的,是施与和被施与的关系,是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起点就没有互爱,也就没有互知。人对奴役的需要是永久性的,她的“爱”也就是永久性的。在这样的家庭里,任何逃离的企图都是徒然的。它会使你背上沉重的“精神债务”,活一天就背一天。因此,他只能是个可鄙的意淫者!

小妹,卑劣的虚伪的我是多么羡慕你呀!羡慕你敢恨敢爱敢生敢死敢夺敢弃,那是多么野气多么酣畅的人生!可冷静的虚伪的我,又不得不谴责你!你太残酷了,你奔向有罪的大路,给社会给家庭带来了多少灾难哪!

而我只有呓语。

也只能呓语。

十一

小妹,你最后一次被捆回村子的时候,招致了全村人的围观。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在炎热的夏天里,我的小妹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小拖拉机上,在一片“嗵嗵嗵”的轰鸣声中被载回村子。

全村人都出来看你了,满街都是子弹一般的目光。那簇动的人头就像当年看夜戏一样,涌流着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天光一下子变得燥热难耐了,火镜就在人们头上悬着,灼热的气浪随着小拖的轰鸣滚滚而来,烤化了整个村庄。

你被捆着。捆着的你身子挺得很直,头高高地昂着,脸上冻着坚冰一般的高傲。猎猎的火一样的红裙在绳索的捆绑下紧裹着冰雕一般的身躯,把冰与火的极端的两极呈现在这个古老而又窄小的村街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是冰与火的瞬间的美丽。此刻,天静静,地也静静,那情形就像是世界的末日到了!沉寂中仿佛响彻着一声来自天庭的呐喊,叫人觉得那古老瓦屋的兽头时刻都会滚落下来,在地上碎成一片残砾!

沉默,捆绑着的沉默。当这捆绑着的沉默缓缓驶过村街的时候,天仿佛阴下来了,那坚冰一般的高傲射杀着阳光的炽热,给七月的乡村带来了肃杀的寒气。而那火焰般的红衣裙却又时时灼烧炙烤着人们的心。火样的冰,冰样的火,使村人们承受着这来自两极的痛苦。

这痛苦来自蔑视,昂首挺胸宣告了你对乡村的蔑视。你虽然被捆着,却像凯旋的胜利者一样高傲。你的蔑视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里带着怜悯。你怜悯所有的乡人,一代一代在这块窄小的天地里繁衍生息的乡人。他们大多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人的委琐,使你有了足够的蔑视他们的理由。你是带着闯荡过世界经历过人生的目光去看待他们的,于是你的蔑视你的怜悯就显得更加刻薄。在你眼里,他们是一群可怜的埋在黄土里的人,没有颜色的人。也仅仅是因为你被捆回来了,他们才有了一次看热闹的机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也叫活人吗?所以,纵然被捆着,你也在乡人面前表示了足够的优越。

我的没有耻辱没有羞愧没有眼泪的小妹,你就是这样回到村里去的。你让村人们看到了他们一生都没看到过的场面。他们一个个像傻了一般望着“嗵嗵”响的小拖从眼前驶过,肃然地在你面前缓缓后退……

小妹,你给村人的刺激太重了。他们觉得你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在他们眼里,好像什么东西变了,变得叫他们无法承受。他们的愤懑是无法诉说的,就好像突然从天上掉下一个大石磙,正好砸在他们心上!老人们两眼空空地仰望苍天,试图想抓住一点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到。听说,六奶奶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

小妹,这时的你已完全变了。你已不再是乡下人了。你的蜕变是迅猛的。衣着的变化仅仅是你脱胎换骨的第一步,而那冷漠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才是根本性的变化。你已经没有了乡下人的“怯”,骨子里的“怯”。而更重要的则是你对乡村的厌恶。你的厌恶耸动在眉宇之间。诉说了你的无法抑制的排斥心理。你的厌恶已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不仅仅是因为村街的狭小,一张张脸相的茫然无知,也不仅仅因为生活的单调,劳作的乏味,而是对区域性生活本身的厌恶,对长年累月的居住的厌恶。夏日里那满眼的绿色没有引起你的一点好感,连村街里的空气你都是厌恶的……

进了家门,解开了那捆绑着的绳索之后,你仍然没有说一句话。虽然屋里院里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可你眼里却看不到一个人,你眼里只有对熟悉的厌恶。

屋子里很闷。爹彻底萎了。他在地上死蹲着,失败写在脸上。娘也蹲着,那神情就像在受刑。只有你是坦然的,是一种恶的坦然,随你处治的坦然。好久好久之后,本家的六奶奶站了起来,她曾是待你最亲的老人。老人颤巍巍地走到你跟前,眼里淌着泪,扑通一声,竟当众给你跪下了!

娘也默默地跪下了……

爹浑身抖着,长叹一声,忽腾腾也跪到了你的面前……

七十六岁的六奶奶跪在你面前说:“梅妞,我做主了。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有中意的人领回来,想咋过咋过,你说句话吧?”

爹颤着声音说:“梅妞,只要你不跑,啥、啥都依你了……”

娘哭着说:“梅妞,你说句话……”

小妹,世界颠倒了吗?他们打过你,骂过你,撕过你,吊过你……乡村里所有能用的土刑法都用了。可老人们现在给你下跪了。他们一个个跪在你的面前,求你说句话,只要你不再跑,啥都依你。河水倒流也不过如此!哪怕是为了安慰老人,你也该张张嘴呀!

可你没有说,小妹,你没有说。你仍旧冷冰冰地坐着,像死了一般坐着。是的,他们打过你,可你的残酷更甚于一生都生活于乡间的老人。你最终还是惩罚了他们。你的心是铁做的吗?!

多么可怕的沉默呀!终于,六奶奶站起来了,爹娘也跟着站起来了,全部默默的。到了这份上,话已说尽,再没什么可说了。乡村对你已仁至义尽。六奶奶缓缓地转过脸去,顿了一下拐杖说:

“把兜肚儿脱下来吧,我给你缝的红兜肚儿……”

小妹,你就是在这种时候脱下“红兜肚儿”的,那棉布做的能避邪的“红兜肚儿”。这大概是乡村对你的最后的惟一的束缚了。作为一个彻底背叛的女人,作为一个最不知羞耻的女人,你在一片惊呼中当众脱去了“红兜肚儿”……

这时,娘扑上去了,她像狼一样地嚎叫着扑了上去。最软弱最疼爱你的母亲扑在你身上嚎叫着咬下了一块肉,一丝丝带血的肉!

小妹,娘咬的是你的肉吗?她吞噬的是自己的心哪!老人绝望了。她把自己的心咬碎吃了。她生了你养了你,却无法改变你。她是多么悔恨哪!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再没有什么了……

小妹,在一个偏远的有着铁桶一般的观念的乡村里,老人们已经尽到了最大限度的妥协和容忍,他们把所有能给予你的自由都给了你。你可以找你喜欢的男人,可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月。只要不离开这块土地,他们都依了……

小妹,你还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