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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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豌豆偷树(3)

他皱着眉头,却仍藏不住脸上的喜色。那喜色从眼角处一丝儿一丝儿地往外溢,一时像喝了酒似的,醉醉的。他摆着手说:“不算啥,其实不算啥。我调县上了,闹个‘计生办’的头儿。当了多年孙子,嗨,才闹个‘计生办’的头儿……”接着,他说,“老同学,别在这哄娃子,还是屌民师,没啥干头。这会儿乡政府缺个笔杆子,我给乡长说好了,让你去。先干着合同工。待有机会我让他们给你转个正式的,说不定将来还能弄个乡秘书干干。这样,我也算是对得起老同学了。你看咋样?”

我明白了。那时我骂他是“驴尾巴吊蚂蚁样个小助理”,现在他高升了,当上了县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头儿,一高兴就想起老同学来了。他来看我,虽带几分夸耀,但毕竟是真心的。我说:“其志,谢谢你的好意,我哪儿也不去,我教书教惯了,别的不干了。”

孙大头愣了,他没想到我会拒绝。他说:“文英,你再考虑考虑,机会难得呀……”

我说:“其志,你说那事儿好是好,可我喜欢教学。我也不瞒你,当民师是穷,一月挣不了几个钱,可我惯了,一天不站讲台心里空。再说,我家还有个老娘呢,娘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

孙大头咂咂嘴说:“文英呀文英,叫我咋说你呢?我大远跑来,张风喝冷的,想为老同学办件事儿。你知道我做了多大难哪!”

孙其志的确是好意。我心里说,不教吧,就不教吧?可我送的是毕业班哪……

往下,他看我执意不肯,就说:“你要真不去算啦。以前有对不住老同学的地方,你多包涵。以后有啥事儿你尽管到县上找我,我再躲我就不是人!”

正说着话,校长推门进来了,一进门就热情地说:“听说孙助理来了?孙助理,你可是稀客呀,难得,难得!”说着,上去抓住孙大头的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

孙大头是场面上的人,连忙站起来,笑着说:“郭校长,你好你好。坐吧,坐。”

校长赶忙按住孙大头,亲热地说:“哎呀,你是上边来的人,你坐,你坐。”

办公室里只有两把破椅子,我只好站起来让校长坐。校长竟然不坐,仍哈腰站着。待我介绍了孙大头的情况之后,校长又一次上去握住孙大头的手说。“哟嗨!孙主任,孙主任,你多指导,多指导……”说着,校长的身子像没地方放了似的,搓着手说,“你看,县上领导来了,咱学校穷,连碗茶也没有。要不,上家吧,上我家……”

我替校长难受。我说:“校长,你坐吧,坐下说。”校长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仍欠着半个屁股,脸朝着孙大头笑……

连孙大头都看不下去了。临走时,孙大头悄悄对我说:“恁校长咋这样儿?”我赶忙解释说:“他是我的老师,过去可不是这样的……”

校长不觉,校长仍一口一个“县上领导”的叫着,一直把孙大头送了很远很远。

十二月二日

天冷了,树叶落了。

我原以为是风把树叶撕下来了,风把树叶一片片撕下来,树就光了。

其实不是的。是树叶自己落下来了。在没有风的日子里,树叶也一片一片往下掉。树叶绿的时候很柔软,很韧,尔后一日日褪色了,黄了,干枯了,就落在地上。泥土里生出来的东西,又化进了泥土,没有声音。

太阳落了,可以再升起来。树叶落了,就再也不会升起来了。

我病了,发高烧,走路晃晃的,身上一点力也没有。人在发烧的时候,就会想些奇怪的念头:我看见落地的树叶又一片片飞起来,打着旋儿飞起来,每片树叶上都长着一双眼睛,金光闪闪的眼睛,长着眼睛的树叶又重新飞回到树上,一片片绿,一片片绿……

十二月三日

早上起来,头重脚轻。

娘扶着门框说:“文英,歇一天吧。病成这样,咋就不知道惜乎身子呢?”

我说:“娘哇,咱不比人家呀。咱是扛长工哩,使了学校的钱,就得痴心干。我送的是毕业班,耽误不得。”

娘不吭了,就摸摸索索地去灶屋做饭。娘眼瞎,原以为老人家不分昼夜,却也早早地起来了。娘也苦哇……

傍晚回来,在讲台上撑着站了一天,浑身酸疼,不想吃饭,就一头倒在床上睡了。

恍惚间,觉得有只手贴在额头上,那手凉凉的、软软的,很轻很轻地动。睁眼一看,梅在床前站着。

梅哭了,梅流着泪说:“文英,看你烧哩跟火炭样,咋不去看看呢?”

我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梅嗔我一眼,说:“净说傻话。”

尔后梅轻轻地把我扶起来,梅说:“起来吧,起来喝碗酸汤面叶儿发发汗……”

我扭头一看,土桌上果然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酸汤面叶儿。真香啊!那是梅亲手给我擀的酸汤面叶儿。面叶儿薄薄的、宽宽的,上边漂着一层油花儿……我馋酸汤面叶儿,我从小就馋酸汤面叶儿。小时候我一有病,娘就给我擀酸汤面叶儿喝。后来娘的眼瞎了,我再没喝过酸汤面叶儿。

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享受么?梅喂我喝酸汤面叶儿。梅一口一口地喂,我一口一口地喝……那酸汤面叶儿真好喝呀!辣辣的,酸酸的,嗞溜、嗞溜,喝了我通身汗。

喝了酸汤面叶儿,梅又扶我躺下来,给我掖好被子。我看着梅,梅真好,真漂亮,真贤惠……

我看得梅有点不好意思了。梅说:“睡吧,文英。睡一觉发发汗,兴许就好了。”

我听梅的话,我闭上眼。可我还有点不甘心,就悄悄地把手伸出来,抓住了梅的手……

梅一直在我的床前坐着,我就这样抓着梅的手睡去了。在睡梦里我飘起来了,我很轻很轻,梅一拽我就飘起来了。我和梅手拉手在海子里游,海子里水竟是热的,小鱼儿一跳一跳地咬我,咬得我浑身发痒……

十二月四日

今天好些了,头不晕了,只是嘴里有股粉笔味。

我吃粉笔了?记不清……

也许是又吃了一锭粉笔。

十二月九日

又见小丢爹在村长家门前蹲着。问了,他说是来要押金的。

去年,村里干部们兴了一个新规矩,盖房时需交二百元押金,以防盖房的农家不守规矩乱盖。钱是必须交的,不交不让盖。说是房盖起退押金,却没人能要回来,多是被村干部们吃去了。小丢爹急着用钱,就在村长门前死蹲。

有些事很难说。这是个老实得有点窝囊的人,村里人都叫他“王缺火”。他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早上早早就起来了,天昏黑才回家。收成呢,却总不见好。老是欠着人家一点什么,欠久了,就做不起人,日子也过得窘迫。常常小偷样,手总是袖着,脸儿苦苦的,很茫然。有时也笑,见了穿制服的就笑,笑也很吃力;有时也骂,日天日地地骂,骂得很无趣。被村人捉弄的时候,却又不敢恼……

可是,你看,他却生了一个精灵一样的儿子。他吃过什么好的么?那定然是没有的,无非是五谷杂粮;教育呢,也谈不上。他不识几个字,整日里一张苦脸……那么,王小丢的禀赋又来自何处呢?那一双灵动的会说话的很毒的眼睛是得了怎样的孕化呢?难道是这一张苦苦的脸吗?这张脸被四时的风霜雨雪打磨过,被庄稼的汁液浸染过,被粪土熏过,蚊子咬过、苍蝇爬过;被一日日的阳光晒过、烤过、蒸过;又一日日在汗水和愁苦里泡,有着说不清的茫然和卑贱……就是这些?不,不会的。

那又是什么呢?

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上作文课。

我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

同学们嘁嘁喳喳,雀儿似的,都说不知道写什么。我也怕学生们胡编,想做些引导,就让学生们各自说说自己的理想。

教室里一下子就静了,学生们一个个冷雀儿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吭。过了一会儿,王钢蛋举手了,我让他说,他说:“老师,我想尿。”就让他去尿。尿回来,他说:“老师,叫说实话?”

我说:“说实话,都说实话。我小的时候……”

教室里有些动静了,仍没人发言。我开始点名了,我点着名让学生们一个个发言……

王聚财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想去粮所看磅。我要是能去粮所当个看磅的合同工,俺家交粮就不用排队了,打的等级也高……”

王钢蛋说:“我想当村长!当村长能管人。俺爹说,当村长还能承包村里的砖窑,挣钱海着哪……”

有的说,毕业后想学木匠手艺……

还有的说,他想当电工,当电工管电还管水……

轮到王小丢,他站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豌豆偷树。”

听他这样说,同学们都笑了。见人笑,王小丢坐下了,默默的。

当时,我期望孩子们有崇高的目标,有更为远大的理想,就滔滔不绝地在课堂上讲了一通。课后又惘然。孩子们又知道些什么呢?从小生在村里,长在村里,天仅一隅,地只一方,接触的都是村里的人和事,很少出远门。天阴了又晴了,庄稼绿了又黄了。日影儿缓缓西移,夜总是很黑,老人们日日说的盼的是生一个娃子、盖一所房子、娶一房媳妇、再生一个娃子……

有时候,我觉得天像锅盖一样。我真想把这锅盖儿掀了。我要有能力,就把这锅盖儿掀了!尔后把我的心挖出来,切成一份一份的,团成药丸,让孩子们吃了,孩子们吃了“药丸”就能飞出去了,让孩子们飞出去看看,然后再来写“我的理想”……

豌豆偷树?

十二月十九日

今日见小丢爹仍跟在村长身后求告,还是要那二百块押金。小丢爹哼叽着说:“房早盖起了。说是要退钱,咋就不给呢?”

村长不耐烦地说:“村里没钱,等有了钱再说。还得研究哩,又不是你一户!”

小丢爹缠着说:“有急有不急,我急用呢。早说要给,咋就不给呢……”

村长气了,说:“屁哩!你告我吧,你去告我吧!尿二百块钱,天天要狗肉账样……”

小丢爹赔笑说:“你看,我也没说啥。你急啥,你别急……”

村长日骂道:“咋哩?你那头老圆,就你那头圆?!呔是……”

小丢爹不敢再吭了,只赔着脸笑。村长骂骂咧咧地走了。小丢爹站着愣了一会儿,看看四下无人,对着日头骂起来:“我日你娘日你娘日你娘!”

我站在院墙里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十二月二十七日

娘说,文英,村长家老二阴历二十办事哪,咱出多少哇?我说,咱不出,还得给你抓药呢。娘说,多少也得出点呀,一个庄住着,人家又是村长哩。我说,咱不出。

谁料,下午娘就把钱交上了。娘说:你三嫂来撺掇我呢,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你三嫂说,村长儿结婚呢,别人家早送去了。我来给你提个醒儿,再晚人家就不收了。我说,你看俺文英也不在家,俺出五块吧。你三嫂撇撇嘴说,五块,这年月你只出五块?是村长家儿办事哪!我来撺掇撺掇你,咱两家合个份子,你只出五块?!我问,你说出多少?你三嫂说,俺也不宽余,多了掏不起,你家十块,俺家十块,凑钱买个大号太平洋单子,也算拿出门了……

我埋怨娘,我说:这钱留着给你抓药呢,咋说一声就给人家了?我说不出就不出,咱不巴结他。

娘说:文英,娘老了,净拖累你。娘就这样了,不吃药也能熬。礼情上的事儿咱不能缺。再说人家是村长哩,一村人都送了,咱不送,人家不知会咋想呢。你三嫂去了,回来还后悔呢,说老少老少,寡寡一个单子,拿不出门。人家都送的礼重,可势海啦!……我给你三嫂说了,叫写上你的名儿,王文英。

望着娘的一双瞎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礼已送了,还说什么呢!我只感到耻辱,深深的耻辱,为王文英感到耻辱!我看见我的名字写在红纸上,挂在太平洋单子上……

十二月三十日

明日村长二儿保国结婚。因客人多,宴席摆在学校。校长让放假一天,说顶住“元旦”。

午后,有一干人在校院里垒墩子火。村长儿结婚,帮忙的人多,拉砖的、和泥的、垒火的都抢着干,一拉溜儿垒了八下!下课时,孩子们全都围着看,影响很不好。校长在一旁赶学生,说:“回去,都回去。垒个火,有啥看的?!”

我问校长:“为啥在学校办席?弄得学生不安心上课。”

校长说:“村长家办喜事,客人多,家里摆不开。再说,谁家不办个事呢……”说着,他翻眼看看我,“你不也送了一份礼么?太平洋单子,帐还是我登的。”

我看着校长的手,校长的手黑污污的,粘了许多墨汁。这几天校长一直很忙,忙得像“账房先生”一样。白日里他忙着给村长家写“喜帖”,晚上又要去村长家给送贺礼的记账……

郭海峰老师的手很白,那时候,郭老师的手很白。记得那年秋天,年轻的郭老师对我说:“去散散步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散步,散步是城里人说的,后来我明白了,就是走一走。于是我跟着郭老师走,一走就走进柿林里去了。已是深秋了,柿叶一片片落在地上,地上铺着一层殷红。我和郭老师踩着一地落叶往前走,踩出一片簌簌声。走着走着,郭老师站住了,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柿叶,端详良久,说:“听,树叶在歌唱呢。”我快步走到他跟前,侧耳细听。他伸着白白的手,手上端着那片金红的柿叶,说:“听到了么?你听……”我听了很久,什么也没听到。偶尔有风刮过,响起一阵“沙沙”声,过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时,郭老师笑了。他抬起头来,用力地甩了一下围在脖里的驼色围巾,两眼望着远处的村庄,傲然地说:“你听不见。这里没人能听见。只有我能听见……”他默默地走了几步,回过头说:“我会让你听见的。会让村里的孩子们都听见……”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着那个金色的秋天,记住了那只托着一片树叶的白手,记着郭老师许下的诺言。那时候,年轻的郭老师能听见树叶的歌唱,是他把我送进县城中学读书的。在县城的中学里,知识使我顿悟。我渐渐明白了,那树叶的歌唱是来自上天和心灵的共颤,是一种崇高的感觉,是天籁……

我很想问问校长,问他还记不记得那个秋天了?校长肯定不记得了,校长把秋天就烙馍卷吃了。校长夸耀说:“账是我登的,帖也是我写的,少说得五十桌!一桌十人吧,五百人也打不住,家里咋摆得下呢?”

傍晚,“请帖”送来了,果然是校长的字墨。堂堂校长,竟去为村长儿的婚事登账……

我决意不去。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小丢闯祸了。

上午十点左右,我正在家里修补院墙,忽听鞭炮齐鸣,响器呜哩哇啦吹奏,人像跑马似的涌出来,喊着:“新媳妇来了!新媳妇来了……”紧着,一拉溜十几辆车“日日”开进村来。前边是摩托,跟着是卧车,卧车后面是卡车……嫁妆真多呀!一时村街里花红柳绿,摆满了颜色。村人们像过年似的来回跑着看,眼都看花了。连瞎眼的娘都坐不住了,说:咋恁热闹哪?叫我看看,叫我去看看……

过了有一顿饭的工夫,我才知道,王小丢闯祸了。

正当村长家贺客云集,新郎新娘欢天喜地拜天地的时候,王小丢悄没声地背一根绳子来到了村长家门前。人乱麻麻的,没人注意他。待发现时,他已把绳套套在了脖子上,要吊死在村长门前!

村长家门前有棵老槐树,他爬到了槐树上,人们还以为他看热闹哪,他已经绑好绳子了……

人们慌了,急唤村长。村长出门,撞一双黑亮眼睛,笑便冻在脸上了。王小丢吐一口气,平缓说:“还我爹二百押金。”

树下围了很多人看,都说这孩子可恶!扬言要揍他,村长拦住了。村长何等精明,看看客人都到了,还有许多县上、乡里的干部……村长脸上的肉颤颤地动着,头上的汗已密密麻麻,仍笑着说:“孩子,你下来。你叔老了,忘事。我这就叫人给你拿钱,下来吧。”说着,随即叫人拿来二百块钱,递给了王小丢……

等我赶到时,王小丢已拿着钱走了。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钱拿走的。我去时,树下还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人们愣愣地望着那棵老槐树。树上的树叶已经掉光了,树枝叉叉桠桠地黑枯着,上边吊着一根绳子。绳子在寒风中晃悠着,一荡一荡地动,人们就盯着那绳子看,一个个傻了似的。

我揉了揉眼。我看见树上长着一双眼睛,很硬、很韧、很毒的一双眼睛……

我赶到王小丢家,见小丢爹脸黄黄的,正咋咋唬唬地骂他呢。小丢爹跺着脚说:“谁叫你去要了?祖爷,谁叫你去要了?!”

王小丢不吭,就坐着,脸上泻着一团木然的静,静里蕴涵着一层黑气,疹人的黑气。那黑气叫人害怕,叫人不敢往下想。他怎么做得出来呢,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小丢爹抡起牛鞭要打,我拦住了。小丢爹看我一眼,嘴里嘟哝说:“没叫他去,没叫他去呀!”说着,抱头蹲在地上,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下午,村里像炸了似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这孩子。有的说,村里盖房户很多,谁也没把钱要回来。这孩子竟有法叫村长把钱吐出来,在村里是头一份,真绝!有的说,这孩子有种,长着天胆哪,敢去踢村长的“脸面”……有的说,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趁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去勒索人家,太恶毒!还有的说,这孩子不是人,是精气……

傍晚,又听说小丢爹偷偷去给村长家送钱,村长不要,被推出来了。

夜里我无法入睡。背着一根绳子的王小丢总在我眼前晃。我看见这孩子猫一样走着,猫一样“哧溜、哧溜”爬上了那棵老槐树。在婚礼的鞭炮声中,在喜庆的乐曲里,在司仪高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时候,他绾好了一个绳套,他把绳套套在脖子上……

这是个极其优秀的学生,他的优秀使我激动。可他眼里却蕴涵着一层黑气,那黑气会毁了这孩子……

怎么办呢?

元月一日

今日照常上课。

说是上课,其实是打扫卫生。五百人的婚宴摆在学校,教室内外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人吃剩下的残羹,村里的狗都跑到学校来了……

校长没有来。校长在村长家的婚宴上喝醉了,醉成了一摊泥。

课余,我把王小丢留了下来。

我说:“小丢,你把钱要回来了。要钱是对的。但我要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样的行为。”

王小丢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说:“小丢,你人聪明,学业很好,是班里最有出息的学生。也许你将来会做大事情,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的品行非常重要,品行是立身之本,品行坏了,一个人就完了。穷是没有什么错的,老师也很穷。穷要穷得有骨气,穷得正道。在人家结婚的时候背一根绳子去闹,这不好,很不好。孩子,你知道不知道,这是耍无赖,是勒索呀!你很聪明,但聪明得过头了,这不是一个品行好的孩子要干的事情。这样下去,有一天你会走上邪路的。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希望你走上邪路……”

王小丢一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老师,我咋把钱要回来呢?”

我语塞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老天,我怎么给孩子说呢?!

元月三日

上午,正上课的时候,听见村里“咕咚”一声巨响!震得教室落土。

后来,我才知道,是村长家锯树呢。村长让人们把门前那棵老槐树锯倒了。那是一棵年数很久的古槐,根扎得很深。村长原打算连根挖了,可根太粗了,挖不动。于是村长就让人把树锯了。

村长说,他看见那树眼黑。

?元月五日

下雪了。小雪,盐粒儿样,纷纷扬扬。雪下了一夜,地上像抹了一层白粉,很滑。树上结溜冰了,树的阴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溜冰。那溜冰是风吹出来的。风把寒冷的湿气吹到树上,一直不停地吹,树就结溜冰了。

这几日神思恍惚,常能看到“眼睛”。风里有眼,雪里有眼,地上、树上、房上到处是眼……

踏雪来到学校,听人说校长找我呢。就去见校长。

推开门,见校长在炉火前蜷着。学校穷,教室里生不起炉子,就校长屋里有一个炉子,间或能烧壶开水。这会儿炉子上放着几块红薯,校长正“吧叽、吧叽”吃烤红薯呢。听说校长跟女人吵了一架,许是没吃饭吧?

看着校长啃红薯的样子,不由让人想笑。记得郭海峰老师刚有孩子时,女人去灶屋做饭了,把孩子交给他。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红薯吃。正吃着,孩子拉屎了。他一下子就慌了,不知该怎么办。就举着红薯喊:“哎,咋办呢?咋办呢?”女人没有出来,女人问:“屙了?”他说:“快点来!快来吧。”女人还是没有出来,女人“噢噢”叫了两声,一只狗跑来了。狗“哧溜”一下钻到了郭老师腿下,郭老师吓坏了,举着红薯高喊:“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女人沾着两手面,慌忙从灶屋里跑出来,一看,“吞儿”笑笑了。女人说:“你真是个呆子,连狗吃屎都怕!”校长仍举着红薯,慢慢转过脸来,一看,地上果然没屎了。后来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给村人们学说郭老师举着红薯的呆样,说他连狗吃屎都怕……再后,郭老师慢慢习惯了,不再怕了。孩子拉屎的时候,也“噢噢”唤两声,狗就跑来了,他背过脸不看……

我问:“校长,有事吗?”

校长抹了一下嘴说:“王小丢那孩子你得好好整治整治他,太坏,太不像话!趁人家办喜事去讹诈人家,差点出大事。不行就开除他!”

我说:“王小丢这孩子平时还是不错的。要钱是对的,但做法不对,我已经批评他了。再说,村长也有错处。别开除,还是教育教育吧。”

校长望着我,久久不说一句话。校长眼里还有红丝,校长的酒劲还没下呢。校长又拿起一块红薯,捏了捏,咬了两口,说:“我的话也不听了,你看着办吧。”

我看着校长,校长的心变硬了。校长蜷在炉火旁,脖儿缩着,眼光很混浊。他冷冷地说:“文英,你看着办吧。”

窗外,雪仍下着,冷风呜呜刮着,我问自己,我的老师呢,我的老师哪里去了……

元月十一日

今天,乡派出所来人说,水旺被抓了,关在县城东关的拘留所里,让家里人去送被褥。

他爹听说儿子因为偷人家被抓,一下子气晕过去了。他娘让电工春旺去给他兄弟送被褥,春旺嫌丢人,不去。春旺媳妇也撺掇着不让去。待他爹缓过气来,老人躺在床上流着泪说:“不管他,叫他死吧!谁叫他偷人家呢?!”

在乡村里,做贼是很丢脸的事,一家人都脸上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