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夜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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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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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锦晖结束在南洋的巡回演出任务时,已经是1929年的年关岁末了。

他领着这一班青春期的男女,兴冲冲地出来,至此,已经在南洋诸地飘荡了近十月。现在,随着雅加达华人社区春节气氛的日益浓郁,全团上下便害起了思乡病。

黎锦晖此行的经济效益不错。全团人等,根据自己的地位贡献的不同,均得到了自己的一份分红。大家这时候的迫切要求,便是赶快回到国内与亲人们团聚。

黎锦晖这个歌舞团,原本就是为了此番南洋演出而临时组建的。此刻,没有了演出合同,继续在海外维持一个三十多人的歌舞团的吃住开销,黎锦晖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可是当时,黎锦晖从国内打探回来的消息,却颇令他沮丧:大约在1928年6月时,白崇禧第四集团军的主力已经推进到了北京。只是,李宗仁、白崇禧新桂系军事集团,却一时未必舍得全部吐出曾经吃进嘴的上海滩这一块肥肉。所以,像黄秘书长等一批白崇禧的心腹鹰爪,仍然滞留在上海,千方百计地给新桂系军人们筹备可以打下一场战争的军用物资。像黄秘书长这一类的小白脸式新贵人物,做事业有一股的拼劲,也喜欢记芥蒂小仇。黎锦晖此刻回去恐怕不太方便。因此,商量的结果是由二妹黎锦皇、七弟黎锦光领着大部分人先期回国。钱蓁蓁无家可归,女儿黎明晖以及徐来、王人艺等六人愿意留下来陪黎锦晖。黎锦晖领着滞留人员,移居到风光旖旎的巴厘岛。六人在海外,俨然组成了一个临时的家庭。

作为中华歌舞团的前大股东,黎锦晖此刻的口袋中自然不能说是没钱的。他只是盘算着自己的现状:一则要维持数人的海外开销;二则必须为后来的音乐事业预留一份资金。因此,他便不能让自己在南洋闲着无所事事。这时,四弟黎锦纡给黎锦晖带来了一个利好的消息:说是由黎锦晖创作的、黎明晖首唱的《毛毛雨》、《妹妹我爱你》等6首歌曲,经由法商东方百代公司发行单行谱本后,市场行情相当的不错,每张售价2角(这在当时已经是十倍于成本的暴利了),首发10万张仍然供不应求。因此,百代的中方经理张长福先生,希望黎锦晖在羁留南洋的期间能大量地创作一些市民喜闻乐见的“家庭爱情歌曲”。百代不仅付出最优的稿酬,还联系了上海的文明书局予以成册出书。这对于黎锦晖而言,不啻是一场及时雨。不过,歌曲创作这种脑力劳动,不能等同于工业流水线的标准生产。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创作者,在一种日光溪影的浮动间,脑海中的灵光一闪。

黎锦晖这一段时间忙于音乐事业。个人的情感生活,处于一种空窗状态已经很长一段的时间了。黎锦晖觉得:应该有一种新鲜女子的声音,新鲜女子的颜色,新鲜女子的气味来触发自己的灵感。

上海过去有一句老话:一个男子额角头的三盏火旺了,门板是挡勿住的哟。就在黎锦晖望着水浅岸平、绿浪白沙的海滩发呆之时,巴厘岛的当地警察找上门来帮了黎锦晖一把。

黎锦晖歌舞团的演出,巴厘岛的警察大抵上都看过。所以有一天,警察查户口来到黎锦晖的住处时,说话便挺客气的:“黎先生,按照巴厘岛现行的规定,黎明晖是你的女儿,大家都不敢讲闲话。可是,你跟徐来与钱蓁蓁两位外姓少女合住在一起,就容易惹起是非了。最近一段时间,南洋一带的人蛇集团拐骗妇女人口十分猖狂。当局规定,不是一家人的妇女,不能与男人合住,否则便有拐骗人口的嫌疑。所以,黎先生,你必须想到一个变通的办法哦。”

按照当地华人社区的传统观念:一个稳定的家庭组成中必须是有夫有妻、有儿有女,那才是和睦柔顺的象征。钱蓁蓁的父母其时下落不明。黎明晖作风爽朗:自己收钱蓁蓁为妹妹得了。于是,黎锦晖将钱蓁蓁的名字改为黎莉莉,黎锦晖就此收了一个义女。至于徐来嘛,黎明晖故意慢慢地说,忽然认真地望了徐来一眼。徐来细润如脂的粉脸,即刻便飞起了一朵红云。

其实,起初中华歌舞团解散时,徐来是可以随了大队回上海与家人一起过春节的。只是她在出来的那么一段时间中跟着黎锦晖朝夕相处,心里面似乎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所以,当黎锦晖问到徐来的去留时,徐来心中一荡,便一口咬定想留下来陪黎明晖了。其时,徐来跟黎明晖是一对年纪相仿的要好姐妹。徐来还没有觉察得自己的心目中,已经装下了黎锦晖那么一个大活人。现在,黎明晖望着徐来,故意慢吞吞地说,要她与自己的父亲假扮成一对夫妻。徐来的心里面原来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现在,窗纸被黎明晖“吱呀”一下,轻轻撕破了。

有一抹像牛乳一般的清真的光,从外面斜斜地透了进来。徐来在心底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噢,原来自己是喜欢忘年之恋的哦。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每一个在寂寞中成长的纯真少女或者处女,都曾经把一个可以做父亲的男子轻轻地印在心头。只是有的女孩子感情较为含蓄,她们独自在暗暗的啜泣中度过了这一段伤感的时期。另外一些的少女,感情是直率而流露的。她们任由自己的情感燃烧。于是,就与可以和自己父辈的男子们迸发出一段有血有肉的生动的爱情。这在文学创作中,似乎也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

当时,在巴厘岛的警察局,填写黎锦晖与徐来的关系那一栏时,黎锦晖便郑重其事地填报了“夫妻”。如此,黎锦晖便真的与徐来谈起了恋爱。

黎锦晖从前的生命中,有过婚姻有过性。却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爱情。所以,这是中年黎锦晖的第一次爱恋。

一个中年男人,一旦沦陷于一场突来的爱情,其激情的喷发,那是排山倒海的。黎锦晖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盼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见到徐来玲珑而悬直的鼻梁,小巧却又诉说着少女欲望的柔唇,那一份少女的鲜灵是无比洁净的。

恋爱中的徐来,惯常的服饰打扮是穿天蓝色的沙丁绸旗袍,里面搭配玄色绸的旗马甲。有时,也会换上一件高圈领的旗袍,里面衬着一件长袖夹衣。秀长的头发,则轻轻地在后脑梳挽起一个包头。

这样的时候,黎锦晖常觉得徐来身上的香气,清雅无比,阵阵而来。他忍不住耸着鼻尖,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就这样,黎锦晖迎来了自己流行歌曲创作上第一个文思若涌的高峰期。

2

后来,黎锦晖进入到无欲的老年,仍然记得自己当初写流行音乐史上巅峰之作——《桃花江》时的美妙时光。

其实,细想起来,人生匆匆数十年的时光,真正值得人留恋的去处也不是太多。锦晖当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纪。

当时巴厘岛上,良辰美景佳人无不历历在目。所以,那一段时光,后来的黎锦晖只要一经想起,就会忍不住低低地徘徊了。

当年,黎锦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拉着徐来的小手一起在海滩上散步。那个时候,巴厘岛还没有后来那样响亮的名气。初春的季节,游人很少。有时,徐来半偎在黎锦晖的怀中,在临近海水的沙地上慢慢地走着,海水在晴朗中泛着梦幻般的光。整个海滩上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海边生长着一片高大的椰林。稍后,才是一种茂密的松林。潮风掠起之时,响起一片簌簌的树声。太阳也似乎慢慢地跟着黎锦晖、徐来在移着。树影人影极其清晰地投印在松软的沙地上,有一种版画的效果。

这样的时候,徐来望着黎锦晖的眸子,就闪着一种熠熠的光辉。远处,是更为缥碧的水色。白浪如歌,脚底下的沙子,被卷起的涟漪冲洗得格外的透明、莹洁。徐来呵气如兰:“锦晖,给我讲一点什么事情吧。”于是,处于爱情中的黎锦晖便给徐来讲了,自己在徐来那种年纪时,对于爱情的一段幻想:那个时候,黎锦晖正在长沙的一所中学念书,声带正发生着变化,却许多事情都不太懂得。黎锦晖的前面坐了一位从湖南的桃花江出来的女同学,当时的学校中,正流行着恋爱和自由。黎锦晖是家中订过亲的,不过,黎锦晖仍然喜欢那种恋爱的暧昧的感觉。

坐在他前面的桃花嫣然的女生,是一位肤色极其白皙的女孩子。当年的黎锦晖,其实也是一位肤色白净、眉毛浓密的男孩子,颇为招小女生喜欢。他只是对于自己的信心不足。

因此,黎锦晖便暂且把家住桃花江的那位小女生拟定为自己的一个暗恋对象。这是黎锦晖有生以来首次爱人。那小女生对于黎锦晖也明显地具有好感。

黎锦晖年少时有一双漂亮的双眼皮。有一回,男生们围着黎锦晖,夸他的眼睛有着女生的秋水盈盈。那桃花江的小女生本来是长得相当好看的,只不过她的眼睛却天生是单眼皮。有一天,那小女生故意让黎锦晖看她的眼睛。黎锦晖惊奇地发现,那桃花江出来的小女生,眼睛竟然也有几分像是双眼皮了。后来,是小女生的室友捅破了那个小秘密:原来那桃花江的小女生,为了追求一种娇美的双眼皮效果,就每天清晨对着镜子,十分用心地把自己的单眼皮扎上一阵子。黎锦晖听到后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子的呀。过后,却依然平静如水。

有一次,是寒假之后的春暖花开。黎锦晖回长沙念书时,特意提前了一天动身。绕道到桃花江去看那小女生。对于黎锦晖的来到,女同学显得特别的开心,便带领黎锦晖去游桃花江。

女同学给黎锦晖介绍说,桃花江的上游有一个子良岩。子良岩上有一处桃花井。古老的传说中,曾有一位魅丽的桃花仙子,在碧绿的桃花井畔对影梳妆。她不慎将头上戴着的一朵桃花掉在了井中。自此井的四周就桃花朵朵开。桃花飘落于旁边的江水中。桃花江的名字后来就这样慢慢地叫开了。

从此,桃花江便成了山美水美人更美的风水宝地。当地,过去有一段顺口溜说得很有意思:“一流妹子漂洋过海,二流妹子去了上海,三流妹子留家喂奶”。自古以来,桃花江好像没有过嫁不出去的女子。说到这里,黎锦晖停顿下来。

徐来便笑吟吟地问他:“那么,那位桃花江的人间仙女,后来到底嫁得出去没?”“我哪里晓得呀,毕业后即各自分飞了。”黎锦晖也含了笑回答。黎锦晖说的是实话。

当初,少年时的心性,不过像初夏浅浅的月色。对于未来虽然期盼,却实在像漆黑暗夜中一点两点的萤光。回忆起来虽然美丽,留下在心田中的印象实则怅惘!所以,当时,黎锦晖在给徐来讲那个故事时,与其说是为传说中风景如画的桃花江所感动着,倒不如说是为眼前这一位燕语莺声、红白自然的俏佳人所沉迷着。

其实,认真盘点一番古今中外爱情中存在的“老男人、小女子”现象,也是一件饶感兴趣的事。它的存在与壮大,除了因为现实社会中男子在金钱与权势上的强势地位外,这种爱情天然所具有的不确切性与冒险性似乎也是吸引着许多老男少女们不断参与的一个重要因素。

具体到徐来与黎锦晖这一对,黎锦晖最大的优势,无疑是他丰富的阅历。女人是感性的动物。像徐来那种在上海的欧风美雨气氛中长大的城市少女,那种浪漫的英雄崇拜情结尤重。一个成熟的男子,永远令少女们着迷。所以,徐来对黎锦晖最初的情感是包含着一种对父辈的崇拜的。而徐来最吸引黎锦晖的呢,则是少女的那种宛若山桃花般映日烧林的肉体芬芳。男人从来都是视觉性的动物。

黎锦晖对于茸草新蒲般的徐来,产生了一种欣然恨晚的迷恋。于是,黎锦晖那一首渗透进了千家万户的《桃花江》,便像一股甘洌的清泉从他的心底流出来了:

我听得人家说,

(白)说什么?

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呀,比不上美人多。

(白)不错呀!

果然不错,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里头坐,来来往往我都看见过。

(白)全都好看吗?

好,那身材瘦一点儿的,偏偏瘦的那么好。

(白)怎么样好哇?

全是伶伶俐俐小小巧巧,娉娉袅袅多媚多娇。

(白)那些肥点儿的呢?

那个肥点儿的,肥的多么称多么匀,多么俊俏多么润。

啊哈,你爱了瘦的娇,你丢了肥的俏。

你爱了肥的俏,你丢了瘦的娇。

你到底怎么样的选?你怎么样的挑?

我也不爱瘦,我也不爱肥。

我要爱一位,就像你这样美。

哎哟,不瘦也不肥,百年成匹配。

桃啊,桃花江是美人窝。

黎锦晖把这样一些美玉如润的歌曲谱写出来之时,整个的人就沐浴在了一种天籁般的爱情的光辉里。徐来像一只小猫般偎依在他的怀抱中。似这样千般袅娜,万般旖旎的一段春情,才真正是一种丰美的人生体验呢。

黎锦晖在回忆起这一段日子时,曾经用浅浅淡淡的语气说:

我逗留在巴厘岛,不论古今中外各家诗词、西洋诗歌、民间小调、土风舞曲,以及南洋一带唱的西洋小曲、爱情歌,一股脑搬来做我的创作素材,但决不照抄。

“《桃花江》歌词中,‘我也不爱瘦,我也不爱肥,我要爱一位,像你这样美’之句,是模仿古代宋玉诗句造意。至于‘我一看见你,灵魂天上飘’是《西厢记》张生的,‘灵魂儿飞去半天’之意。写成的歌曲,一批批寄到上海,由各书局大量发售。果然风行,一版再版。除发表费外,还有版税。”

黎锦晖在讲这段话的时候,同床共眠的女子已经换成梁惠芳女士了。他要顾忌梁惠芳的心理感受。所以刻意回避了徐来的名字,将语调控制到疏落平淡。但是,了解过黎锦晖这段历史的人们,应该可以从黎锦晖微微皱着的眉头中,读懂了他心底泛起的那一份甜美。

3

用“人财两得”来形容黎锦晖羁留在巴厘岛的那一段岁月,大约应该是不错的。这期间,充满激情的黎锦晖,井喷般地写出了近百首“家庭爱情歌曲”。上海文明书局将之整理为十六本歌集出版。市场上的反映相当热烈。《桃花江》、《特别快车》等歌曲,一时成为当年上海滩时髦青年人必学的流行金曲。黎锦晖的人气指数,攀升到了炙手可热的高度。

当年,上海滩流行歌坛的格局为百代、胜利、大中华三大唱片公司鼎足而立。百代在这一轮竞争中,饮得头煲汤,取得了黎锦晖爱情歌曲的唱片制作权,这令身处困境的法国老板乐洪生,暂时地舒展了一下眉头。不久,百代即转让给了英国电气音乐实业有限公司:(EMI)。

美国RCA公司创建的“胜利”唱片公司,入门槛的时间最晚。他们不甘心站在后面踮起脚跟看热闹。便在公司的大门正厅高挂起黎锦晖的巨幅照片,甚至挂得比京剧大师梅兰芳的画像还靠前。有娱乐报刊颇为不满该公司中方买办的这一噱头。该公司老板理直气壮地跟媒体叫陈歌辛、黎锦光和姚敏板:“我们是做生意的,在商言商。谁的销路最广、最多,谁就是第一位。”

大中华在这一轮的较量中虽然没有发力,可是,它们也有自己的杀手锏。首先,它们“大中华”的公司名称是由国父孙中山先生亲自定名的。其次,大中华的总经理王寿芩,与黎锦晖的私交不错。所以,大中华在后来的竞争中,亦为自己抢占到了一份商机。

如此,二十世纪的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流行乐坛便形成了黎锦晖一枝独大的局面。在他后面紧接而上的,是黎锦光、陈歌辛、陈蝶衣等一批词曲作家。

由此,形成了中国流行乐坛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繁花迤逦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