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尘埃里开出的花: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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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古文人爱美人,天下谁人真识君?(1)

醇酒,书籍,女人。黄侃生命中的最爱。

尘埃里开出的花

醇酒,书籍,女人。黄侃(字季刚)不长的、却热情燃烧的生命间,这三者是缺一不可的。黄侃亦是被时论称为民国学问界鼎鼎大名的“三大疯人”之一。我们且看看这三大怪杰的序次。老大章太炎,因为性格的落拓不羁,被黄兴、袁世凯笑骂为“害了神经病”,而得了一个“章疯子”的绰号。老二刘师培,一生高调地提倡“三不生活方式”:

衣履不要整洁、不要洗脸、也不要理发。只这一条就体现出他已俨然是一位卓尔不群的文疯子了。年轻气盛的黄侃则成名于1911年的盛夏。他于某日午睡后行走于杨柳流苏的树荫间,忽然有了一种“大梦我先觉”的醍醐灌顶般的妙感。他立即赶往《大江报》,信誓旦旦地撰文说:“大乱者,实今日救中国之妙药也。”由是,黄侃也一举荣登上了“三疯子”的宝座。

我们身处现代进程中的今天,回眸再看民国年间那些笑骂两由之的大师们,切不可因了他们行事的怪异,而小瞧了他们的胸壑。当年,冲淡平和的周作人先生,在谈起自己的同辈时,曾经以敬畏的语气提到了黄侃。周先生讲,如果要谈起北大的名人旧事,黄侃是断不可缺少的一个人。“因为他不但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乃是我们的大师兄,而且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倒也成正比例,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能恭维。”

周作人的讲法,自然是有自己的理由的。

据说,当初,尚是弱冠之年的黄侃,便因其聪明早慧,得到了与一代宗师王运先生晤见的机会。王大师对于小黄侃诗文中透出的灵气很是赞赏,乃感叹:“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儿子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真是钝犬啊。”中国一般的读书士子,在得到长辈如此的赏识之后,最初的反应大抵都是谦逊的。讵料,少年黄侃在听罢大师的赞叹之后,忽发狂傲之性,竟然睥眼对王先生说道:“你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况你的儿子!”好在王运先生也经历过此种狂傲不羁的少年时期,听罢黄侃的狂言,只是微然一笑,并未与他计较。

初次谋面便遭受无理冲撞的王运,最终还是倾尽全力地帮助了黄侃。

1906年,在王运老先生的荐举下,黄侃受到了当时“清流派”领袖张之洞的欣赏。在他刚刚二十岁之时,就被选送去了日本东京的早稻田大学求学。当年,民国的政界、学术界的一些精英人物,许多都有过这样一段求学经历。

历史在有些时候,真的是善解人意的。

此一去东京,黄侃与学识浑厚的章太炎恰巧住在了同一个寓所。只是当时的黄侃占据了楼上的高位,章太炎则住在楼下。伊始的两人像两条并行不悖的平行线,很久未得相识。

某年的一个春夜,应该是日本的樱花散淡了清香的静美时分,黄侃读书上了瘾,膀胱间涌起一阵阵尿意,他都懒得去打理。后来,内急到了一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张时分,紧张到黄侃都已经来不及跑去厕所了。于是,通达洒脱的黄侃便忙不迭地爬上了书桌边的窗口,舒畅肆意地往下面抛出弧线型液体。

大抵名士夜读自古便是一种风行不衰的嗜好。当时,楼下的章太炎也在读书,并且章大师的夜读也进入到了一种曲径通幽、山花烂漫的呵护微妙的痒处。蓦然,窗外幽明的静物间自上往下地挂了一股瀑布般流泻的水流,一股浓郁非凡的臊臭之气味扑鼻而来。这打断了章先生的雅趣。他烦躁地冲出屋外寻找水流来源。此时的黄侃尚骑立于自己的窗台,摆弄着胯间的东西,进行着收敛的程序。章太炎一见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他当时就指着黄侃咬文嚼字地泼骂起来。

一般的人,在这般理亏的情形之下,都会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可黄侃是什么人?他是正牌的名门贵公子出身,且正值“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年轻踞世的时期,还有他的为人本来就是盛气凌人的,这章太炎有板有节的叫骂陡然激起了他好斗的旧性。所以,当时的黄侃不但不认错,还不甘示弱,也报之以骂。

这一回,是章大疯子恰巧遇见黄小疯子了。

于是,章、黄两人在清幽的月色下,一个倚窗而立于楼上窗蔡元培、章太炎、胡适、黄侃口,一个叉腰站定在楼下甬道,开始了一场引经据典、有板有眼的国骂,所谓的“有板有眼”指的是两人出口便是对仗,你来我往,骂得出口成章。这一场骂,使得两人都有了一种棋逢对手的痛快淋漓之感。他们疾缓舒纡有致的国骂,引得了当年许多留学生的围观。骂到后来,两人都渐由惬意转向疲倦,心底却涌上来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骂到最后,两个人便在骀荡的春风间惬意地相对微然而笑起来。恰在此时,有围观的好事者代为通名报姓,两人这才恍若有悟,知道了一个是成名的国学大师,另一个便是隐然间已有了自己的国学气候的黄侃。

两人由是成为了朝夕相处探讨学问的同道中人。

由此说,黄侃的为人一世,自有众多耿介畅快之事。而他的最是惹我怜爱之处,却在于他的偏爱佳肴。

他天生就是一个美食家。

他的美食爱好,涉足了川菜、粤菜、闽菜、苏菜、苏州船菜、回族菜、湘菜、东洋菜、法国菜、俄国菜、德国菜,诸如这般囊括了人间美味的庞杂的菜系。倘若是有一种新奇别致的菜肴上市了,只要被黄侃知晓,他总是要绞尽脑汁用了世上一切的法子,想着去尝鲜一口。

这竟然是与我等小女子喜爱美食的心思相通的。

爱美的女子总是有着千般万般的好处。女为悦己者容。

可是,现代的一些女子为了美丽的容颜,却甘愿放弃了人世间的一些美味佳肴,我觉得这也是有违于一个女子活在红尘的生趣的。

季刚先生从不肯放弃品尝各色佳酿佳肴的机会。据说,有一次,是黄侃在武汉的“同和居”酒楼请人吃饭。主宾落座以后,黄侃忽然听见隔壁的房间有人在很大声地讲话。黄侃探头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学生,他的心底就颇为不悦了。在民国的诸多大学者间,黄侃的师道尊严是出名的。眼尖的弟子也发现了自己的师长,他晓得自己的喧哗孟浪惹恼了老师,就赶紧跑过去问好。黄侃当然是板着脸,对他大加训斥,而且话题似乎有言之不尽的意思。时间一长,感觉不妙的弟子忽然心生一计,他把跑堂叫来,当着先生的面讲:“我不是讲过我先生要在这里请客吗,为什么不上十年的花雕醇酒呢?今天请客的钱记在我的账上。”黄侃一听有陈年的醇酒,训斥之声立即戛然而止。当年黄季刚的众多弟子中,有孙世扬(字鹰若)、曾缄(字慎言)者,两人也是喜好游玩、喜好美食的,因此深得季刚先生的宠爱。时人戏称孙、曾为“黄门侍郎”。

黄侃的一生都是能饮酒的。

也能吸烟。喝极浓的茶。王森然先生讲黄侃大师,每饮茶,“其色几黑如漆”。

据说,后来,他在南京九华村筑建的爱巢“量守庐”中,种植有四时的花卉植物。他的起居习惯完全是率性而为。当年文人雅士的爱好多有手谈围棋的。黄侃的《日记》中就多有与挚友“手谈至夜”、“手谈殊乐”的记载。偶尔他也是玩麻将的。虽然他的技巧与运气都不能说好,他却仍然有与梁任公先生豪赌竟夜的记录。他看书的时候,喜欢一支接一支地点燃淡青袅娜的香烟,夹在微黄的手指间。他的些微的红粉知己,时常是在宁静的春花之夜,看了黄侃手持香烟寡淡寥落的样子,暗暗地出神。

宁静、高远的秋之季节。空气中飘着了一种沉寂、温和与慈祥的气息。这时节,太阳的光线,有着一种进入到生殖期女子的柔美与喜悦。

黄侃是喜欢这个季节的。他喜欢这个季节的黄酒,黄花,肥蟹,以及风韵自成的女子。黄侃曾经用近乎梦呓般的语气叹息:“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在这样的季节黄侃喜欢把酒临风,而且是每酒必醉。

当然,黄侃是晓得“花不迷人人自迷,酒不醉人人自醉”的道理的。

就像他对这世上妖娆的女子的喜欢,他不是不晓得人家骂他轻薄。喝酒也是这样的。黄侃经常在一些公开的场合劝解朋友们不要饮酒过量,酒是一把伤人的利斧。林公箨“自温州至,下火车时以过醉坠于地,伤胸,状似狼跋”。季刚先生甚至是常常用了这样的事例来告诫他人。可是,在饮酒这样的生活细节上,季刚先生却始终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他因为烟酒过度,在生命的后期,溃疡病已是一发再发,不可收拾了。他不是没有尝试为了爱侣戒酒戒烟,可是戒了再吃,病发又戒,在这样的过程中,甚至是季刚先生自己都觉得有一点迷惘了。

黄侃的骨子里,还是颇有几分崇尚魏晋人士之风度的。

可是,中国传统的文人,既不能跻身于庙堂间,又有谁不曾崇尚过魏晋的三分傲骨呢?

1935年的重阳时节,满地黄花摇曳。黄侃与友人登高北极阁,持蟹赏菊。清风徐来,流水悠悠。黄侃一时兴起,数杯浊酒引动了万丈的豪情。他当时即饮酒过量,回到家中吐血半盂。两日后终是不治而亡。太炎先生讲他:“断送一生唯有酒,焉知非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只要是真心地呵爱着、喜欢过黄侃的人,大抵都不会怀疑他的至情至性。后来,太炎先生在耋耄之年,谈到黄侃,他依然是谆谆地告诫世人:“恐世人忘其闳美而以绳墨格之,则斯人或无以自解也。”他这样讲当然是用心良苦的。太炎先生是生怕后世的人们会因了黄侃曾经的风流自娱,而忘却了他曾经的壮美与阔大啊。

黄侃的另一爱好是这世上黑发飘飘的女子。

黄侃不是圣人。我们毋须为长者讳。

在黄侃并不漫长的生涯中,曾经有过九次婚姻。当年,曾经有专以揭秘名人隐私为乐事的小报,谈及黄季刚时,有“黄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的攻讦之语。黄侃阅之,仅淡然一笑而已。

我不想将他的九次婚姻一一展开评述,那样的文字似乎流俗于下品。在黄侃的婚姻旅程中,他的发妻王氏,应该是一位传统家庭出身的旧式女子,她的一生,都应该是囿于湖北蕲春的地方上的。少见识、心胸相对狭窄,使王氏那一代的旧式女子,面对她们雄姿英发的夫君,像茫茫草原上惊慌失措的麋鹿。她们的一生,都是需要仰面望着他们的,这些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男子。

男人出走到了外面的绚丽天空之后,她们中的大多数仍然坚忍地固守于中国的传统乡间。她们的婚姻是鲜有善终的。黄侃的发妻王氏当然最终也是难逃被离弃的结局。

黄侃在他的个人情感上,真的像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游子。

他生前曾经语调轻佻地写过:

沧波泪溅,算留得、闲愁未断。

凭曲栏,讶瘦杨如我,难招莺燕。

谁也不晓得有过多少闲情惹动了黄侃水光滟滟的闲愁。在黄侃的心目中,但凡是高岳、深山、瀑布,涧水,甚或是田野中葱黄侃与夫人黄菊英及子女、女婿于量守庐绿的树木,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可以勾起他对于美妙女子的追忆。当然,在黄季刚芜杂的情史间,有两位黄姓的女子,一个为黄绍兰,一个为黄菊英,令人们的印象颇深。前者是一位被黄季刚深深辜负过的女子,后者则与黄季刚先生一起,成就了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

我们都知道,季刚先生与他的发妻王氏是聚少离多的。有一段时间,黄季刚在武昌高师任教时,百无聊赖的他曾经做过同乡兼同族女孩黄绍兰的塾师。

我们已不能考证黄季刚伊始独居于武昌时那份寂寥的心境了。当秋天到来的时候,武昌街头的树叶纷纷簌簌地飘落,从长江上吹过的秋风都令羁旅于外面的人们心生寂寞。黄绍兰应该是一位相当有质感的女孩子。黄季刚有时是在夜间补课后回去,月亮从黑亮的云层中出来,月色把大地泼得一片雪白。黄季刚投在地上的身影就有了一种忽长忽短的隐匿。黄绍兰心境清澈地站在自己门房的暗处,她望着外面与月光浑然相融成一体的季刚先生的影子,心底就涌上了一种温暖、深邃,以及女性的体贴入微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