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尘埃里开出的花:民国乱世中的至情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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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6)

据后来一些八卦人士的揣测,争执的起因大抵上是有两方面:一是陆小曼执意不肯北上(这点据刘半农先生的回忆,夫妻当时是达成了北迁的共识的;志摩当时曾托刘半农这些朋友代为寻觅可供亲眷居住的宅第)。二则徐志摩嫌陆小曼的开支太大了,志摩执意要小曼过一段苦日子,与自己共渡难关。

郁达夫是这样回忆的:“当时陆小曼听不进劝,大发脾气,随手把烟枪往徐志摩脸上掷去,志摩连忙躲开,幸未击中,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徐志摩在一怒之下,负气出走。不过,郁达夫先生的一家之言也难成铁证。现在多数学者的看法是,以陆小曼一代名媛举止有度的身份,绝对不会鲁莽到砸烟枪。知情人士的回忆是:68年前的那个翦翦轻寒的清晨,争吵过后的陆小曼鬓发蓬松地依在枕上,她的气闷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泪眼星光地望着打点行装的志摩。诗人带着一腔柔情走近了她,俯低了身子说:“天冷,别起来,我走了。”

志摩吮吻了爱妻眼角的泪水。志摩回首给了小曼一个春风桃李似的微笑。即作别而去。

11月18日,徐志摩乘早车到了南京,住在好友何竟武家中。在南京城内,志摩也是兴致勃然地访问了自己的至交好友。11月18日夜,志摩拜访张歆海、韩湘眉这一对妙人之时,杨杏佛也在现场,四个人兴致很高地阔然长谈到了草际寒蛩幽静的深夜时分。宾主临别之际,志摩讲:“你们回去吧!”韩湘眉随意地讲:“没关系,杏佛可常来,你以后是不来的了!”话一说出口,韩湘眉就失悔地有一点后怕了。可是她怎么能想到竟然会一语成谶呢?

当时,志摩以他一贯的绅士风度,在韩湘眉的左颊上轻吻了一下,即转身离去。韩湘眉的心底就有了一种流年似水、碎绿摧红的嫣然了。

徐志摩开始是打算乘坐张学良的福特式飞机回到北京的。临时,张学良告知他因事改期。徐志摩不愿意失信于美人林徽因。他是为了如约赶上林徽因在北京协和小礼堂的讲演,才于第二日的清晨,急不可耐地搭乘了一架飞往北平的邮政飞机。

11月19日晨,徐志摩踌躇满志地给思成夫妇发去一封电报,讲:自己将搭乘“济南号”飞机飞抵北平。10点10分,飞机临时降落在徐州机场检修加油。诗人走下了飞机,在停机坪的连天枯草间散步。他突然觉得两边的颞侧有一种针刺般的剧痛。他的心底涌上了一种风扫林间落叶似的躁动。他即时浮动了一种强烈地想回到陆小曼身边的念头。他想立即再见一眼那个才貌端妍的小曼,听她讲话,听着她轻笑。他虽然生气于她的花钱如流水,但是他晓得自己的心底依然是深深浅浅地印满了陆小曼。所以,他即刻匆匆忙忙地给爱妻写下了最后一点的情思:

眉眉:我现在徐州机场,飞机还在加油、装物。我头痛得厉害,不想再飞了。我渴望回家,回到你的身边,喝他把信函投入了信箱,然后走出了休息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番外面在苍烟迷树间流动的清新空气。10点20分,飞机再次起飞。这一次,笨拙的飞机看上去像一只莽撞的大鸟似的、一头埋进了阴霾厚重的云层中,再也没有出来。飞机后来于中午12时半在济南党家庄附近触山爆炸。机上连徐志摩共三人,无一生还。时年,陆小曼二十九岁。事后,参与清理现场的工作人员,把徐志摩的遗体停放在了济南近郊的福缘庵中。是在济南中国银行工作的一位姓陈的志摩的拥趸者,一手把徐志摩的遗体装殓起来。他依照济南当地的殡葬风俗,给徐志摩穿了一件浓蓝色绸袍,外罩黑纱马褂;头上戴着的是一只红顶黑绸的小帽,脚端套着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

这自然是与志摩生前的通脱潇洒之个性极不相宜。

当时曾有朋友建议重殓。但张幼仪生怕惊扰了亡者的安宁,乃搁置此议。

梁思成、金岳霖、张奚若、翁瑞午等人,于11月22日上午9点30分赶到济南。他们汇合了乘夜车从青岛赶到济南的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诸位,一起赶往福缘庵。当时,令所有人印象鲜明的是,梁思成特意从北平带了一只用铁树叶作主体缀以白花的小花圈往现场。梁思成解释,那是他的徽因流着泪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编就而成的。志摩的一张照片很清逸地镶嵌在了花圈的中间。

是日下午5时,志摩的独子徐积锴与张幼仪的哥哥张嘉铸,也从上海匆忙地赶到了济南。晚8时许,一代诗者徐志摩的灵柩被装上了一辆敞篷车,由徐积锴、张嘉铸等人护送回沪。

据陆小曼的表妹吴锦回忆,对于徐志摩的意外身亡,静坐于家中的陆小曼其实也是有过些微的预感的:就在志摩坠机的正午时刻,陆小曼眼望着悬挂在客堂中的一个镶有徐志摩大幅单人照片的玻璃镜框,无端地就从墙上掉了下来,跌了个粉碎!玻璃的碎片划破了照片上徐志摩的面容。给人一种凄凄然如鹤堕天的不祥之感。陆小曼嘴巴上不敢讲,心里面却突突跳得异常慌乱。她与自己的母亲吴曼华赶紧跪下在神龛前为徐志摩祈福消灾。

果然,南京航空公司的保君健第二日清晨就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徐府,真的给陆小曼带来了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陆小曼当时就昏厥过去了。苏醒过来,她就一直像一位孤苦无依的孩童般号啕大哭,直到把眼泪哭干,变成了一种令人不忍的干嚎声。

郁达夫说:悲哀的最大表示,是自然的目瞪口呆,僵若木鸡的那一种样子,这我在小曼夫人当初接到志摩凶耗的时候,曾经亲眼见到过。其次是抚棺一哭,这我在万国殡仪馆中,当日来吊的许多志摩的亲友之间曾经看到过。

陆小曼清醒后,曾死活坚持着要到山东党家庄去接志摩的遗体,朋友与家人费了老大的力气方抵死劝住了。

1932年,在志摩的安魂之地——故乡海宁硖石,举行了一场隆重而又悲怆的徐志摩追悼会。

作为徐志摩合法未亡人的陆小曼,却因为公公徐申如的锐意阻志摩之墓挡,而不能参加海宁硖石的追悼会。这对于小曼自然也是一种痛彻肺腑的打击!陆小曼作为死者生前最爱的女子,她送上的挽联是: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徐志摩的无端身死,在当时的社会各界间均引起了强烈的震动。大悲之余,来自南北的朋友沈从文、金岳霖、梁思成、张奚若等人纷纷云集于硖石吊唁。肃穆灵堂上,高悬着的是挚友郁达夫的巨幅挽联:

两卷新诗,廿年旧友,相逢同是天涯,只为佳人能再得;一声河满,几点齐烟,化鹤重当华表,应愁高处不胜寒。

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仿佛是她的一生都没有真正地放低过徐志摩。她的挽联是:

万里诀飞鹏,独撼翳云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惜去招魂。

北平也为志摩这样一位划现代的英才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公祭追思仪式。

仪式的进程由志摩的红尘知己林徽因一力主持。

胡适、周作人、杨振声等到会致哀。京都的社会闻达人士与故友知交纷纷亲临会场致哀。或是题写挽联与祭文,以寄托自己无尽的哀思。

蔡元培先生的挽联应该是深惬死者的三昧心思的:

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径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坐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

那一份“行来春色三分雨”的从容与淡定,恰是志摩一生的做人行事。

徐志摩死后,陆小曼戛然而止了一切的交际活动。

陈定山先生在《春申旧闻》中说:“志摩去世后,她素服终身,从不看见她去游宴场所一次,她请贺天健和陈半丁教她画画,汪星伯教她做诗。她没有钱了,她卖了《爱眉小札》的版权。”

王映霞也说:“小曼是爱志摩的,始终爱志摩。他飞升以来,小曼素服终身,我从未见到她穿过一袭有红色的旗袍,而且闭门不出,谢绝一切比较阔气的宾客,也没有到舞厅去跳过一次.要买一束鲜花送给他。她对我说:‘艳美的鲜花是志摩的,他是永远不会凋谢的,所以我不让鲜花有枯萎的一天。’她还在玻璃板下压了一张她用正楷写的白居易的诗:‘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1933年的清明。轻寒峭透的春风在淡淡的春山间游动着。陆小曼独自悄然地去了硖石,给心爱的徐志摩上坟。

这是陆小曼第五次去海宁的硖石乡间,也是最后一次。

当初徐申如不许陆小曼参加志摩的追悼会并守灵,这无异于在陆小曼原本受创滴血的心灵上又撒了一把盐!出于对公公徐申如的不满,自徐志摩死后,陆小曼与徐家断绝了一切的往来。徐申如给小曼的那张经过胡适之旁证、由徐府每月付给她的二百元生活费,小曼也不要了。她把它交回给了徐志摩的表妹夫陈从周保存。

因此,陆小曼不能去到她曾与志摩在婚后的蜜月中留下过曼妙记忆的别墅“香巢”中去。那是徐氏家族的产业,她今生已然无缘再去消受。她徜徉于东山万石窝的苍苔泠泠的青石板路径上,她忍泪凝视着仿佛一枝玉容寂寞梨花似的那座中西合璧的红色砖瓦房子,有一种落花流水溶溶的心绪就漫漫地在她的心底淌过了。

硖石归来,陆小曼曾感慨万端地赋诗一首:

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

后来,陆小曼虽然是一度颓废地沉溺于“阿芙蓉”的麻醉之下,可她心底念念不忘者仍然只有徐志摩。1931年的《哭摩》,1939年的《随着日子往前走》、《中秋夜感》,1957年的《遗文编就答君心》,其实都是小曼对于志摩的杜鹃泣血、一声声不如归去的沉甸甸的忆念。陆小曼二十九岁开始守寡,三十四年独守青灯。那样一些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愁人,或者是池塘梦晓、花阳人远天涯近的守贞,是因徐志摩的人已经风清月朗地渗透进了她灵魂的乐园。她在数十年的“院宇深、枕簟凉”的漫天光阴中,坚韧地执著于《徐志摩全集》的出版并臻于大功(完成收集,四十八年后由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应该说,这是作为弱女子的陆小曼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一大突出的贡献。

假若,没有陆小曼当时坚忍不拔的收集整理,我们今天或许就不可能看到如此唯美全面的《徐志摩全集》了。那我们的后代,百十年过去之后,回望了中国文学史上寥若晨星的徐志摩的残缺美,其时,我们的灵魂何以能安呢?

志摩与小曼的这一段露滴香埃、鱼水和谐的情爱故事,竟是在一种怆然的哀痛中无奈地落下了帷幕。

他们的相爱是一种人间夫妻的燕侣莺俦。

他们在疏帘风细的秋雨时节,在幽室灯清的无奈间,有过堆砌在眉梢的低压的情愁;他们也在风静帘闲的春风间,有过拨雨撩云般的传书寄简;更多的时候,他们当然是在闲庭寂静、花枝低压的迢迢如水的良夜,享受着春山低翠、秋水凝眸的携云握雨。

所以,后来,每当人们询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之时,我总油然而生志摩与小曼的已然远水遥岑的那一份甘美、香甜、凉滑、娇嫩的情事。

我觉得这是对于人间真情的最好的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