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甑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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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半部(16)

解放军用驴、马两类牲口从简阳驮粮经甑子场到成都的这个连,正是“山西口音”所在的那个武装运粮队。因为乌的救国军营盘扎设在了从石板滩南来甑子场的大路边,故暂时没有发觉从东边路上走向甑子场的解放军运粮队。

师爷随着为衔接镇公所先一步到来的两位解放军,在甑子场外路上迎面与运粮队相遇后,就向连长介绍了镇情,以及拟将运粮队安排在曾家粉房夜宿的思路。连长听说甑子场起了匪情,且曾家粉房是个交通方便、场地宽裕、牲口草料丰富、灶膛够大、易守难攻的既安全又舒适的所在,就用辽宁老家的风趣说,好,我们就把这个美好的夜晚交给镇公所安排罗。

具有保长身份的曾家粉房主人,见师爷带了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到了院坝上,黑压压一片,暗叫一声倒霉,知道烫手的山芋来了。还没等自己开腔,师爷就扯开嗓子打了招呼,并说,解放军运粮队经过本镇,需借住一宿。镇长说了,接待解放军,是本镇的幸事,光荣事,是全镇的脸面,平日里求都求不来的,所以,一定要安排好。镇长说,全镇最好的地儿就数你曾家粉房,所以,本师爷就把这一百多号解放军同志带来了,本师爷也给镇长建了议,下次征粮,少摊派你们五百斤!还愣着干啥?快,烧火做饭、铡草喂马、腾屋铺床!

曾家粉房主人见这群不请自来的客人都是带家伙的,哪里敢发作,心里叫苦不迭,却也只得挤几声干笑出来:好,好,欢迎,欢迎!连长上前一步,一双东北大手握得他生痛:打扰了!谢谢!又转身对战士们吼道:站着干吗?还让老乡服侍你们这帮大老爷们呀?赶快动手!

在曾家粉房,师爷应该不叫师爷,叫翻译才对。他被客家话和非客家汉话,忙得团团转,折磨了一天两夜。

连长说完,就把大家丢在一边,自顾自围着曾家粉房转悠,查看地形。夜风轻轻吹动,星月稀薄,虫鸣的音乐又清洁又万籁。诗意的连长很满意,认为师爷所言不假,这粉房地势的确易守难攻,且环境宜人。连长一泡长尿还没屙净就觉得出了情况--他看见粉房四周两三百米远的地方有人影晃动,且越来越多。

在大家各自忙开后,粉房主人把师爷拉在一边压低声音恶狠狠臭骂了一通,每当他忍不住自己的激愤、抬高音量时,师爷就伸出食指在嘴前嘘一声,别惹毛了这伙大兵,他们啥事都干得出来的!粉房主人说:乌也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解放军大官他都敢剁!你龟儿子是想把老子的粉房当战场!师爷笑道:你老人家就担待一夜吧,明儿天一放亮,打发他们上路后不就没事了。粉房主人说:只怕他们还没被我打发上路,乌就把我打发上路了。你看这多大的动静,乌能是瞎子聋子?师爷安慰了几句就想脱身去成都报信,哪知粉房主人却一把抓住他不准离开:你脚板抹油溜了,乌来找我算账,我找哪个算账?

说着,粉房主人让儿女们拿绳子把师爷捆了。儿女们拿来绳子正待捆师爷时,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连长说:不用捆了,他想走也走不了啦。之后连长大喊一声:同志们,修筑工事,准备战斗!

连长发现曾家粉房已被师爷介绍镇情时所说的救国军团团围住了。凭连长的经验,他估计四周的叛匪有数千人之众。

四周开始有零星的枪声向粉房射来。连长说:大家睁大眼睛,寻找目标,瞅准了就点射,杀他狗日的几个,我们就可回屋睡觉了。果然,解放军在这边打枪,那边就有人惊呼又死毬了一个,狗日的解放军都是神枪手!解放军打了几枪后,四周的枪声就愈发稀疏了。

连长对师爷和粉房的人说:你们就呆在这里,千万别乱跑,子弹可没长眼睛!

师爷和粉房的人听了连长的话,不知连长所言子弹是指乌的,还是解放军的,又不敢多言,便缩在一些旮旯角落,哆嗦得阳尘扑扑下落,哪里还敢动弹。后来,连长找曾家儿子借了一身衣裤。后来,师爷奓着胆子问连长:镇长让我去成都报信,你们有位首长被乌杀了,我却被套在这里,咋办呢?连长说:我已派人去报信了,我们的大部队很快就来了,叛匪一个也跑不脱,更没有好下场,你就宽心吧。连长的大嗓门,让粉房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颗定心汤圆。

被连长派去成都报信的正是该连班长“山西口音”。

这一夜,连长只在粉房四周各布置了一个明哨一个暗哨,用八个人的眼睛与耳朵换来了大家或深或浅的睡眠。

这一夜,无论对哪方而言都是敌情不明,不必冒然行动。故而,乌采取的战术是投石问路、围而不攻、天亮全歼,连长采取的战术是小试牛刀、搬调援兵、拒敌待援。双方指挥员的心态,让成都平原与龙泉山相交割的这块地方出现了一个相安无事的长夜。

第二天一早连长叫解放军再次修筑、加固工事。所谓工事,是指粉房外围断断续续的一圈约一米高、半米厚的土垣墙,以及粉房旁边的一座石砌碉楼。吃了定心汤圆而又无事可做的曾家人开始指导解放军为自己维修祖上房产。师爷开始更详细地为连长介绍以人枪为主要内容的匪情。

叛匪的进攻开始了。他们呐喊着吆喝着,像过狂欢节抢奖品一样,向粉房拥挤不堪地跑来,边跑边向粉房打枪。

连长看了叛匪的进攻,一声冷笑:不准开枪,靠近了再打!

临时拼凑、没有一点军事训练的叛匪哪里是身经百战的正规野战部队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一大群牙都没长全的小羊羔就在一小股恶狼的饕餮下尸横遍野。解放军打叛匪的场面,就像当年日本鬼子打国军,据说一个小队就可以追着国军一个师打,几个鬼子就可以拿下并控制一个中国县城。

叛匪害怕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围了又围,并不进攻。尤其是那些穿国民党军服,或穿着长相一点不农民的人,更是萎萎缩缩藏于人后--他们发觉共军的子弹仿佛长了眼睛,穿过密密匝匝的人肉缝、绕来绕去也要把死亡之吻献给他们这类人。

到了下午,一声震天动地的炮响打破了战场的僵局。炮弹落在粉房院坝上,溅起的火苗惹燃了旁边一间小茅屋,战士一死二伤。粉房里的军民吓了一跳,还没缓过神来,就听连长大喊:扑火!救人!连长问师爷:怎么回事?师爷说:一定是乌把钟大炮请来了。

连长随即抓了一杆长枪跑上碉楼,用望远镜找到大炮位置后,当即撂翻了一个正要拉绳放炮的人,另一个装弹的人也未能跑过连长的子弹。茅屋的火很快扑灭了。大炮最后被叛匪系了几条大绳索拉到连长的射程之外后又开始喷火,但它的射程连粉房外围的土垣墙也够不着了。

师爷告诉连长,钟大炮的造炮打炮技术是他们钟家祖上传下来的。他的迁川始祖两三百年前还未入川时,就是福建永定围龙屋中威震四方的土炮专家了。

粉房主人故意把自言自语说给老祖宗的话,说到了连长刚好能听见的程度:老祖宗,啷格办哟,茅屋烧了,祖屋打成了蜂窝,我要磨好多粉子才能恢复原样啊。老祖宗哟,裔孙不肖哇!连长于是对粉房主人说,老板,没事的,你损失的东西我们解放军会照价赔付你的,你为革命作了贡献,革命是不会忘记你的!

当时谁也没有留意连长说得很顺口的措词对与不对,更没怀疑连长的真诚,但事实是,土改期间,革命的确没忘记曾家粉房主人,把他的命连同他财产的命统统革了去。

连长转身告诫师爷:出去后别忘了告诉你们镇长,一定要把粉房的损失赔够赔足,赔到老板笑!师爷连连应诺。曾家粉房主人连说谢谢谢谢。

枪也使了,炮也打了,几千叛匪望着眼前的鸡肋吃也不是扔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这样一来,解放军就用四死七伤的低成本赚取了一昼两夜等来援兵的宝贵时间。连长岂是一个永远坐等待救的人,俊的炮声一响,他就率领他的兵如猛虎下山扑了出去。叛匪在解放军里应外合的夹击下顷刻瓦解。

安见到嘴唇四周突然冒出长长短短胡茬的师爷时,觉得师爷成熟了三成。待师爷向安讲了粉房经历,安就明白了师爷成熟三成的究竟。安说,去把我们镇公所的牌子拿来挂上吧。师爷正待去拿,就见禾带着男女两公安向广东会馆大踏步走来。

一个不带枪的男人:蛋

蛋爱上扣儿是从一张照片开始的,因为他说有了照片才有了后面的一切。按说,六十三年前的乡村,照片不是人人都能享受的,扣儿舅妈的家境虽说比不了蛋家殷实,一张两张照片还是照得起。并且,扣儿舅妈认为,把扣儿嫁出去,照片这个成本,怎么着都该发生。

珍对媒婆说,说个外乡的,屁股肥不肥,奶子大不大都莫关系,只要脸蛋俊、身段有形、脾性不怪就好。按照顾主的要求,这个把生意做出了镇界做大做强到覆盖整个“东山五场”的知名媒婆就上了扣儿舅妈家的门。扣儿舅妈说,说个外乡的,彩礼足,不要陪嫁就行。

婚俗程式进行得差不多可以总体评价的时候,令男方女方两家都没想到的是,媒婆把这条红线牵得极好。对男方这边而言,龙潭寺人扣儿,不仅脸蛋俊、身段有形、脾性温良,且屁股不肥不瘪,奶子不大不小。对女方这边而言,“东山五场”首场甑子场人蛋,不仅家境体面,彩礼富足,不要陪嫁,而且蛋本人长相清奇,年轻力壮,并无婚史,且是独苗。

重要的是,八字也合。珍要了扣儿的八字,扣儿舅妈要了蛋的八字,两个妇人各自找了算命先生合八字,见并不相冲相克,就各自写了庚贴置于自家祠堂香案之上,而三天之内并无不祥之兆。也是直到这时,婚事才算正式敲定下来。

从后来的结果看,这是一宗看上去所有方都满意的美事。事实上也是这样的,除了扣儿,所有方都满意--都非常满意。同样,扣儿不是不满意,而是非常不满意--其不满意的程度达到了上过一次吊,跳过一回河,喝过一盘药的崩溃、疯狂与觖望。

而扣儿先前不是这样的,一直到蛋脱掉最后的裤衩前,她都对自己的新郎倌满心欢喜,充满想象,甚至也可以说爱上了这个有几分清奇有几分忧郁的文质彬彬的优秀男人。但想象是不可靠的。想象破灭之后就是漫长的另外的想象,和仇恨。再之后,当扣儿又一次爱上蛋时,蛋已经死了。

客家人的婚俗繁复而琐碎,这种繁复与琐碎带来了季节的漫长。扣儿后来一直在想,这种漫长是给自己带来了更多的甜蜜,还是更多的痛苦--如果没有前面漫长的堆积,还会有后面瞬间的坍塌吗?

对汉族古中原文化的保存、续延,恐怕没有哪个民系有客家做得到位。客家习俗中,有许多都固持着唐宋遗风,譬如婚俗。客家原有的婚娶过程从媒婆首次提亲到最后完婚,均需严格照搬古代汉族婚礼中的“六礼”进行,即: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之后才能拜堂成亲。客家迁入蜀地后,多少浸染了一些川味俚俗。

说媒、写庚贴后,珍开始“编红单”,与媒婆一起到扣儿舅妈家将要送给她的财礼开具出来。定亲的那天,珍率家人让一队脚力把礼单上的东西浩浩荡荡抬送到扣儿舅妈家。之后,还要“送日子”、送嫁女酒席、嫁女沐浴“冠笄”、“揽腰红”、“上花夜”。

经过一环扣一环的密不透风的折腾,扣儿舅妈家中那间不大不小的闺房完全做到了腾人换物、而珍累得不亦乐乎后,迎娶这一天终于到来了。那是春天,整个大地铺着桃花的红地毯和油菜花的黄金。

清早,男家那边请来八音吹鼓手,租赁一顶大花轿,由四人抬着,一路吹吹打打,前往女家接亲。临近龙潭寺场镇时,接亲队伍跨过一堆烟火,以示“避邪”。接亲人到女家后,先吃点心,然后由女家二人带着到祠堂烧香敬祖。接亲人吃完男方带去、女方做出的晚宴后,开始静候子时的到来。扣儿在闺房中一边“开脸”一边哭唱《骂媒歌》。其中一首《骂媒歌》是这样唱的:

金叶扇子两边花,媒人进屋两边夸。

左夸男子有官做,右夸女子会绣花。

枇杷结子圆又圆,要你媒人包得圆。

包我三日不上锅,包我六天不做饭。

若还定要我上锅,灶前灶后铺红毡。

我家当门梨儿树,梨儿树上挂犁辕。

把你媒人变根牛,把你牵来去犁田。

扣儿本来是哭不出来的,但竹夹扯去脸上、脖颈上汗毛的“开脸”,把她痛得不行,就哭了,还啊啊啊哭出了声。

子时起轿,代表越走天越亮,越走新娘的前途越光明。良辰一到,扣儿唱着《哭嫁歌》,拜辞舅父舅母,登轿而去。一路上花轿颤悠,笙歌不绝,鞭炮不息,惹得乡狗汪汪乱叫。本来,每隔百十步,或遇岔道口,女方伴者会撒下一根红绒绳,以作婚后扣儿回娘家“返面”的“路引”,但扣儿舅妈之前就说过省了这根红绒绳吧,干净利落点,留它个拖泥带水的尾巴干啥?可最终的事实是,有个女伴娘因为内急,就慢下步子躲在队伍后边解决问题,之后她就看见了路上的红绒线。女伴娘以为遇到了鬼,跑到花轿旁闷头走路,屁都没放个。扣儿后来知道,这些红绒线,是鱼儿放的。

男方接亲人把新娘扣儿迎到男方家大门前时,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到了入门时辰,扣儿就踢开了轿门。在自家门口守得心慌的蛋,移步上前,用木柴轻敲一下轿把,以此期冀日后镇得住婆娘。顶着红盖头的扣儿由男方的伴娘牵出轿,在大门口“过火堆”后,才进入大门,到洞房独自小憩“坐性”。此前,洞房喜床上早已撒了花生、果仔之类,让街坊男女小童抢吃,用“抢果仔”寓出“早生贵子”来。

扣儿偷偷撩了一下红盖头,看见喜床,不由得就东想西想起来、就耳红面臊起来。她在鼓乐声中被带入堂屋“踩席角”后,随着主持人脆生生的喊叫,拜堂仪式就开始了。堂屋内摆设有香案,东边站双方父辈、长辈,西边站外戚,北边站房亲,南边站小辈。

当蛋用秤杆撩开扣儿的红盖头时,鼓锣齐鸣,整个婚庆达到高潮。这时,着一袭长衫的证婚人安出场了,他把一双老眼放在扣儿的脸蛋上没大没小地亲着,喉骨挤出两声干咳,苍苍茫茫的声音,就权威无比醋意无比地响彻在整个大堂。

甑子场男蛋,龙潭寺女扣儿,依媒妁之言,尊父辈之命,在此结缘,有乡人睹,有鄙人证,鸳鸯双栖,同喜共贺!

安的话音一落,鼓锣又起。当扣儿的表兄把一块五尺长的红布披在新郎身上后,主持人即宣布新郎新娘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祖宗!

三拜父母!

夫妻相拜!

礼毕,婚礼正宴开始。新郎新娘在礼生的引导下,敬请嘉宾对号入席。一时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场面嘈杂,不醉不散。新郎新娘想给他们的证婚人、本地最高行政长官安敬杯酒,散两支烟,却不知安何时不辞而别了。

老花痴安,原本以为只是一场需要他出场当证婚人打打台面的、平平常常的婚礼,没想到红盖头下的小脸蛋却是不平常的,更没想到那小脸蛋亲起来又是更加不平常的。为此,他一反常态,悄悄离开了别人高兴自己却怎么也无法跟着高兴的婚宴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