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夺得了天下,天下是我们的了,不是你们的了,你们吃点我们牙齿缝里剔出的残渣剩羹我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别以为老虎不发威就是病猫,要夺我碗里的,我就用碗砸死你;当然,叛匪既想夺饭碗又不想被砸死,于是叛匪弄出了枪声炮声,但他们那点枪声炮声跟我们的动静比又算得什么?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早在十八世纪发表的《天演论》中就说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世界是强者的世界,叛匪的自取灭亡从一开始就注定了--陌生人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面对陌生人的政治高论,我莫测高深欸乃一声,叛匪就那么傻,傻到连双方力量对比的基本评估都不做就拿鸡蛋碰石头了?陌生人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是在反考我了,说说你的高论吧,小女子洗耳恭听。见陌生人现出了一副谦卑的学生样,我就有了几分臭知识分子的满足感。又虚情假意谦逊了几回,在显得终于磨不过陌生人的求知好学精神后,我开始慢条斯理侃侃而谈。我说,看事物运行不能孤立看、片面看,我说到了那时的台岛,继而说到了彼时的美国。
龙泉山上时不时传来的金龙寺的有节奏有韵律的钟声,把我俩的湖边对话,谱成了歌儿一般了。湖边周遭的樱桃花正在凋零,飘在水上,陌生人身上,有一种忧伤美。
陌生人是一个神秘人物。陌生人的神秘是多方面的,女的,开宝马,与扣儿婆婆的关系,何处来,哪儿去,来干啥。
她一来到镇上,一走进扣儿婆婆家,一下子就跟扣儿婆婆热乎上了,真个是后来居上。我与她像两条在扣儿婆婆膝下争宠的哈巴狗,我拚着狗命往前冲,她只顾在一边看着我笑,可主人偏偏宠上的是她。这让我十分气馁,又不甘心。她一定是我上辈子的冤家对头--不为“龙洛惨案”选题不为写出惊天动地的小说大作大老远跑到这个小镇上见一个老得路都走不稳妥的太婆干吗?
我看见陌生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她神秘万端。她是我见到扣儿婆婆后的第三天下午走进石碾村扣儿婆婆院坝的。我一看见她的模样和行头就猜测她是我的同行,只不过,她比我有钱--她应该是做时尚杂志的,我想。
我说,你可能还得出去办件事。她说,啥?我说,见扣儿婆婆,得有《介绍信》。她一愣,笑了,《介绍信》?有,有,扣儿婆婆,你看,这个《介绍信》可以吧?陌生人边说边从挎包中抽出一封信来,递给扣儿婆婆。
扣儿婆婆一看牛皮纸信封,眼睛就定了。陌生人扶了扣儿婆婆,扣儿婆婆抖瑟着枯槁如桃树干的手撕开了信封。之后,扣儿婆婆把信塞进了怀里。再之后,扣儿婆婆把陌生人喊进了自己的卧室。我看见扣儿婆婆冲进卧室的身形,竟像一粒能量饱满的年轻的动词。
我独自一人站在院坝,不知发生了什么。嫩嫩的桃花墁在坡上,山上的倾圯下来,山下的漶漫上来,我被桃花捯腾着,拱上了龙泉山上空,弹着四蹄,久久不能落地。
禾打马飞奔,在冬日的成都平原刮起了一股人畜的劲风。泥尘、枯草、天空、河流乱飞,一些来不及撤退的小动物和昆虫葬身在蹄铁之下。马匹冲进大门,险些把招待所刮倒。
扣儿不在扣儿的房间。
见珍的房间亮着灯光,禾猛敲了一阵门后就闯了进去。当时,婆媳二人正煨煲在铺盖里唠嗑,扣儿没脱衣裤,珍上身棉袄,下身短裤。门一响,扣儿就惊呼着下了床。禾一把拉了扣儿就往门外走,扣儿不明就里,却又无力挣脱。禾一边说走,到龙洛去,一边就把扣儿拉上走廊拉过走廊。见扣儿下木梯太慢,又扛了扣儿在肩上疯跑。
最倒楣的是粮户遗孀珍,一天之内见了两次儿媳被不是儿子的男人裹挟着,而自己又不得不撒着老腿、喘着老气追赶。追“山西口音”还算体面,追禾她简直就……--她的节俭吝啬得缀了补疤的裤衩在寒冷的夜晚呼啸得声嘶力竭。禾当然没有理会一条裤衩的呼啸,他把扣儿举上马背,再弓身一蹿,就骑了马一头扎进夜窟窿里。
珍还是发现并认识到了自己下半身的不雅、不适如灾荒年景象,就返身扑向招待所房间。
从拉扣儿、扛扣儿、举扣儿,禾的整套动作连贯无罅,潇洒无比。这会儿,面对自己怀里的一只惊慌的小鸟,他自己反倒失去了先前的勇顽与潇洒,变得惊慌、丑拙起来。
马儿制造的夜风把女人的体香一颠一簸往他鼻子里灌,还把女人的长发一绺一绺往他嘴里拂。他是去营救被围战友的,自己却处在了一个女人的十面埋伏里。
马力加上山路的弯曲与凸凹,反应在女人身上是身体像擂杵一样不由自主没个准地捣击着后边的男人,反应在男人那里就是裤衩的布料被节俭得实在不成体统。男人把女人往前搡,并借助后冲力把大腿往后挪,男人的这一举动很明显,一是做了,二是告诉了。女人明白了男人的惊慌,这样一来,女人就不惊慌了。他既然怕我,我干吗还怕他?
啷格这样?你带我去哪儿?扣儿气定若闲。见扣儿气定若闲,禾不由自主就冷静下来。他一边打马,一边告诉了接扣儿去前线的原委。
扣儿向几个穿本乡本土服装的人打了招呼后,对俊说,他们是厥家村的,说的话是“土广东话”,他们祖祖辈辈都说这种话,整个成都东山地区,绝大部分人是“土广东人”,“土广东人”中,绝大部分只会说“土广东话”,并且,也只能听“土广东话”。只有经常与外界交往的人才能说四川话,能听懂北方话的人就更少了。
扣儿的说法,是六十一年前四川客家世界的语言状况。现在,四川客家人绝大部分都会说四川话,不少人还会普通话。地域的封闭地域自己不会自行打开。时间打破了地域的封闭。
扣儿充当了俊的翻译,但俊并未从几位客家土著的口中问出有价值的情报,虽然间接的信息量不小。
土著说,这一两天,甑子场的老幺老在我们村上喊人,叫大伙有枪拿枪有刀拿刀,说凡是到甑子场集合的,银元谷子人人有份,我们正要去时,在省城念书的阿高子回来了,他说去不得,都解放了,不是民国了,变天了,拿枪拿刀的,不是跟共产党作对是啥?跟共产党作对,是要见血的,蒋光头的八百万军队都拉稀摆带了,它一个场镇、一个舵把子,还能翻天不成?阿高子在省城,见多识广,他一说,我们就白天躲竹林,晚上才回家睡觉,不料,今儿觉也没睡安稳,躲了老幺,却又没能躲了解放军。
俊对土著说了对不起,耽搁你们睡觉,请你们这就回去,明天放心睡到日上三竿,因为老幺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们厥家村了。土著听了这一说后,一边应承那就好那就好,一边脚板抹油砉地溜之大吉。
月更大了,却有大而不当之感。
五
俊让扣儿说说她所知道的龙洛叛匪的情况,扣儿着急了,一脸绯红。
--那些人不是叛匪,是场子上的居民、村子里的农民。
--那你就说说场子上居民、村子里农民的情况。
--我已经给科长说了。
--我想亲耳听你说说。
禾插话说,说吧扣儿,他是参谋长,我的首长。
不说不行吗?
禾说,不行。扣儿看了禾,又看了俊。扣儿以为自己很熟悉禾了,现在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其至突然发现,在自己的首长面前,精明强悍的禾有点像她娘家当年养的那条一见到她就把尾巴摇个不停的老花狗。
本来,看见象等被残杀的惨象,看见成千上万救国军向曾家粉房解放军打枪,扣儿觉得解放军向仇人采取行动甚至严重报复都属情有可原、顺理成章、一点不为过的动物本能反应--这其中还不含有清算骗子和凶手鱼儿的打击行为。鉴于这一切,面对禾,扣儿把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但是,到了现在,到了看见自己身边突然出现拿着长枪短枪,扛着炮弹的一千多号人马时,扣儿是真正的不想说了。乌该死。可鱼儿千错万错,坏得头生疮脚流脓,她与不想让他挨枪子儿。不是说让自己来当翻译吗?我都翻译完了,干吗还要把鱼儿他们一个不剩通通翻译出来呢?扣儿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这一方面是因为首长和禾的枪,另一方面就是他们没有枪,扣儿也得说,因为下午已经对禾说过一遍,再多说一遍与不多说一遍,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些拿刀抓枪的人不在场镇里,场镇里的人大多躲在屋里不出来,只有那些胆子大的天棒锤儿在街上看热闹、听热闹。
--对,你就说那些拿刀抓枪的。
--那些拿刀抓枪的人都在甑子场外边,开始在燃灯寺所在的二娥山上,后来又去了旁边的曾家粉房。他们围住了曾家粉房,拿枪对着房子乱打,不让里边的人出来。
--叛匪的指挥系统设在哪儿?
--叛匪?指挥系统?
就是反共救国军的窝子,就是司令、副司令和电台所在的地方。禾插嘴说。
--他们原先在江西会馆,围曾家粉房时,搬到山边边的白家大院里去了。
--老乡,来,站在这里,拿着,望远镜,你给我指指,曾家粉房在哪儿,白家大院在哪儿?
禾扶着扣儿走了几步,站在了山丘最高处。扣儿知道望远镜,但没见过,更没用过。接过望远镜,她竟有一种孩童接过大人送的过年礼品的兴奋,而透过玻璃片的目光则让她更加兴奋。她边说边指,啊,咋个这么近、这么大?好安逸哦!曾家粉房,那儿,山梁子下东大路边;白家大院,那儿,那片红豆林中;那是甑子场,啊,我看见广东会馆了,还有我的家……
兴奋不已的扣儿正回头准备让禾分享她的兴奋时,突然发觉有个戴眼镜的解放军在把她的声音一笔一笔快速画在一张地图上。他画得真好,真不好。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不再说话了,并把望远镜递向俊。她下午向禾说了曾家粉房和白家大院的位置,只是没有也无法用手指给禾看。
扣儿一噤声,现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短暂沉默之后,俊大声说,叫炮连连长!通信员叫来了炮连连长。俊下令:对准曾家粉房周边,对准白家大院,给我打它几炮,打破僵局,听听动静!
扣儿听说过打炮的厉害,一个金属砣砣出去,轰,人群就飞上了天,天空就红成了桃花。因此,当她听到禾的首长下令打炮后,仿佛一下被炮打中,打得自己魂飞魄散,她大声吼道,不能打炮,不能打炮,打炮要死人的!
俊没想到面前这个长得蛮好看的女老乡胆子大到竟敢对他的命令下命令,他本能地生气了,本能地笑了,他像老人像女人对小孩说话,纤声又细腻:老乡,我知道要死人的,但若不死几个坏人,好人会死得更多啊。
扣儿顶撞道,炮弹也认得好人坏人?再说了,你就是不考虑我的乡人,我们客家宗亲,也该考虑你们那一群解放军吧,他们不是也在里面吗?
俊没有被呛住,但他犹豫了,司令员也说过最好不动武啊。
被围人员现在到底还在不在粉房也难说,参谋长,要不我进去侦察下,带上步话机,随时与您保持联系?还有……禾没有直接支持扣儿的言论,但他用具体的行动方案让扣儿的言论得到了起码尊重与部分采纳。
这时天已麻麻亮,第二个排也早过了该回来的时间。俊粗暴地打断了禾的建言:
来不及了,不打炮可以,但必须立即强行推进!再拖下去,我们不仅失去了打夜仗的优势,也会把我们被围了一昼两夜的同志拖垮!
话毕,脸蛋、嘴唇肌肉扭曲如电,额头、脖子青筋暴跳如雷的俊作出了断然部署:团长尚亲率第二营和警卫连立即出发,强行推进,突破敌人阻拦,尽快找到被围同志,判明情况后,再里外一起动手,彻底摧毁叛匪。俊自己率部压阵并随后稳步推进。当然,俊没有忘记让通信班铺设电话线。
俊明白禾很想立马随队前往,协助尚建功立业,他没有满足禾的愿望,不是因为别的,仅仅因为禾是公安序列,而他是野战序列。
尚率领二营二连在前,另外三个连紧随其后,强行往火把与人声最密集的叛匪心脏地带扑去。
俊从步话机里听到了尚的报告:我二营二连刚刚到达甑子场北侧山脚,就遇到了强大的阻击,四周的竹林、田埂、房舍、碉楼全都有人向我们打枪、射箭、投飞刀。
俊大喊:你的机枪是烧火棍吗?尚回答:我下过命令了,可机枪射手扫射了一阵就歇了,他们不仅分不清对方火力点的具体位置,也不知该打不该打。俊说:你不是下过命令吗?尚说:我也犹豫了。俊说:犹豫个屁!打!尚说:可对方绝大多数人都是群众呀,有少数穿国民党军服的人就混在群众中,敌我不分,而兵团又命令不能伤害群众,这个仗太难打了!
俊低下声音说:二营伤亡怎么样?尚说:已牺牲二十多人了。俊问:看见进去的两个排了吗?尚说:没有。俊说:在避免冲突和减少伤亡的前提下,你们立即分兵寻找失踪的那两个排和我被围同志,随时向我报告情况,并等候我的命令!
尚的报告基本上印证了扣儿的说法,所谓叛匪主要就是一些当地的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土著群众。机枪手出身、身经百战的俊二十年来突突过穿国军服装的、穿日军服装的,哪曾突突过身着老百姓补丁衣裳的群众?突突的命令要下,可他又岂能冒然草率地下?
俊后来才知道,“龙洛惨案”是叛匪向新中国打响的第一枪,而平定龙洛叛乱,也是新中国向叛匪打响的第一枪!
原来这么难打,是因为我打的是第一枪哇,俊后来恍然大悟,这下好了,老子趟了路,后面兄弟部队的杂种们平起叛来就占便宜了。
禾喊来报务员,把自己的请示发给了司令部。他后来才知道,周士第司令员立即把他的请示转发了上去,最后到了西南军区贺龙司令员手里。
在等待回电的时间里,俊率领两个营向前推进了五六里地后,候在了宝胜村山丘上。这段时间,尚来了三个电话,向俊报告有关情况:被围同志还在曾家粉房;两个侦察排,一个在大梁子下猫着,另一个在一座碉楼里死守,他们因不敢向群众正常开枪而被群众围攻,现在两个排只剩下不到一个排的人了,我已救下了他们。
终于,俊接收到了司令部回电:
今后凡是拿枪打解放军的,都是敌人,一律消灭。但是对经过喊话,放下武器的,就不要打他们了;对被土匪裹胁的群众,也不能打。
这份回电口语十足,很像贺司令员的口气--禾想,但他不能肯定。
俊对这份电报用于目前战局的理解是,可以用步枪精准点射,不能用机枪大面积扫射,最好是用喊话和炮弹来威慑对方,驱散对方。俊把自己的意见告知了尚,让尚避开炮火,俊决定打炮了。
在扣儿婆婆院坝里,我和陌生人就俊对这场复杂战役的处理艺术达成了虚拟状态下的共识:打炮,是用最短的时间解围自己的同志,同时击溃敌人而给敌人带去最小伤亡的最有效措施。我们认为,俊是摸准了一群毫无军事素养、只知道趋利避害、从多向众的人不惧子弹惧炮弹的求生心理,一人跑十人跑,十人跑百人跑。但俊打炮的真实原因真是这样吗?我们却不能肯定。对于六十一年前那场实验性质的战争,我们更多的是想当然。并且,我们是带着良善的情愫想当然。
扣儿婆婆说她记得很清白,可她毕竟八旬了,八旬人的记忆真的很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