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风流不见使人愁:北京的名人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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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卧佛寺寻梦

每次去西山的卧佛寺烧香,看见那尊单手托腮侧躺着的卧佛,我总要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并且无端地猜测:神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其实这是一个古老的问题。

假如它醒着,应该能看见我,看见我鞋子上沾满的尘土,看见我双手合什的动作,看见我无声地嚅动的嘴唇。它应该明白我的来意,应该听得懂我沉默的祈祷。

假如它睡着了,是否说明:我来的不是时候?

它睡着了,能梦见我吗?梦见我的到来,以及离去?这一点,我想应该能做到的。毕竟,它是神嘛。神比人伟大之处,在于全方位的感知,甚至,未卜先知。

几乎所有人,都曾经很关心:是否有神——在人类之外?以及神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在喜出望外的时候,在大祸临头的时候,在有忏悔的心事的时候——在很多很多时候,人会觉得自己很渺小。

卧佛寺始建于唐贞观二年(628年)。至于这尊5.3米长、1.6米高的释迦牟尼卧像,则是元至治元年(1321年)冶铜50万斤铸成的——(总重量约54吨)——为我国现存最大的铜铸卧佛。算起来,它已经不变姿势地躺了700余年。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

殿内的香案上陈列着许多双大鞋,皆是清代皇帝敬献的礼物。皇帝们考虑得很周到,连拖鞋都给预备好了。

假如神是睡着了,对这一切浑然不觉。那么,它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起身穿上硕大的鞋子?对于睡者来说,鞋子仅仅是摆设。

说实话,神在我想象中,原本是不睡觉的。神先知先觉,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神的视力与听力是永远有效的。假如它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多辜负那些善男信女的膜拜呀。假如不相信神的存在,他们怎么甘心面对一堆堆青铜、泥土、顽石念念有词呢?

然而卧佛寺,偏偏供奉着一尊慵懒的卧佛。是怕它老人家累着了吧?

卧佛之存在,是有典故的:纪念涅于拘尸那国城外娑罗树下的释迦牟尼,这是无比漫长的最后的瞬间。一、两千年过去了,神依然保持着当初入睡的姿式:头冲西、面朝南,微抬起上半身,以右手托腮,左手则平放在腿上……仿佛正在闭目养神,抑或考虑什么问题。

我觉得这尊卧佛比罗丹的“思想者”更为深沉,更为庄严,更具威慑力。因为佛祖所沉浸于其中的,是一个更为博大的世界——人类对此顶多只能算一知半解。

婆罗树为释迦牟尼遮挡过阳光,由此而出名了,成为佛教徒公认的圣树。卧佛寺原本有三棵古娑罗树:“两棵在天王殿前,早已不存在了,另有一棵在三世佛殿前,1949年5月4日被大风吹折,现存的一棵是1954年补种的,实际是和娑罗树近似的一种七叶树,并非印度产的娑罗树。”(赵迅语)我去卧佛寺,总要在这棵“中国特色”的婆罗树下绕三圈。算作问候吧,假如树能懂得我的意思的话。

所谓的卧佛寺,仅是约定俗成的称谓,老百姓叫顺嘴了。毕竟,卧佛是其最大特征。可寺庙的本名,反而被逐渐淡忘了。在三世佛殿前月台左侧,有雍正御制十方普觉寺碑;而山门殿悬挂的金匾,上面也写着“赐十方普觉寺”。这是雍正皇帝的赐名。

那么,在雍正之前,该怎么称呼呢?

卧佛寺的历史,简直就是不断改名换姓的过程:唐代叫兜率寺,元代叫昭孝寺,后改作洪庆寺;明代正统八年(1443年),英宗赐名寿安禅寺;至崇祯年间,又改叫永安寺;据说英宗、宪宗、武宗、世宗、神宗等五位皇帝,都曾亲自来拜谒卧佛,并为寺庙的几度重修捐赠过财物——英宗送了一部大藏经,陈列在佛殿内;宪宗敕命于寺前盖了座高6丈9尺的如来舍利宝塔及其左右二殿,并额外赐地525亩,作为香火钱;神宗甚至拿出宫内的“私房钱”作为重新装修的费用,同时赐大藏经及锦被等物——他很细心,给卧佛送了床保暖的被子,以免着凉?

到了清代,帝王们来得更为频繁:三世佛殿的门额,悬挂着雍正御笔“双林邃境”木匾,两侧又有乾隆题写的对联:“翠竹黄花禅林空色相,宝幢珠络梵宇妙庄严”;院内那座四柱七楼式五彩琉璃牌坊,正面写着“同参密藏”,背面写着“具足精严”,均为乾隆的书法;与雍正御制十方普觉寺碑相对的,还有乾隆诗碑。至于作为本寺灵魂的卧佛殿,内悬乾隆题词“得大自在”之匾额;殿外的门匾“怯目恒明”,及楹联“发菩提心印诸法如意,现寿者相度一切众生”,均是慈禧太后的手迹。想不到慈禧也练过毛笔字,写得还挺“带劲”的。

卧佛寺,仿佛在举办帝王们的“书法比赛”?看得我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夸谁的字好,不知道又会得罪了谁。他们一个接一个赶来舞文弄墨,难道不怕打扰了佛祖的清梦?或许,生怕佛祖不了解自己肚里有墨水,文化程度较高?我觉得这多多少少有点卖弄的意思。

尤其乾隆,来了后简直不想走了。三世佛殿因供奉木质漆金三世佛像(唐代遗物)而得名,“两壁列置清代泥塑彩绘十八罗汉像,所不同的是,十八罗汉中有十七位都是身着袈裟,出家人打扮,惟独东南角的那一尊却是穿靴戴盔,身披铠甲,一副武将装束。据说这是乾隆帝搞的名堂,奉他的旨意,取消一个真罗汉,换上自己的圣容。在中国佛寺建筑史上,恐怕是仅此一例。”(郁寿江语)乾隆也真是的,明明当着皇帝,还想搞“第二职业”,亲自出马来给佛爷做卫士。总算成了第十八条罗汉,满足了吧?过瘾了吧?

其实,佛爷哪需要你看大门呢?你能把自己的江山管好就不错了。

寺庙两侧,有三座以游廊连接的院落,系清代皇帝避暑的行宫。看来皇帝恨不得由紫禁城搬来这里来办公?或许会感到更踏实一些?这分明是找靠山来了。

而寺庙东侧相对称的院落,则是僧侣们的“集体宿舍”:大斋堂、大禅堂、霁月轩、清凉馆……以及为本寺开山祖师爷所虚设的祖师院。

卧佛寺,大抵由牌坊、山门殿、钟鼓楼、天王殿、三世佛寺、卧佛殿、藏经楼等构成,显现为坐北朝南的三组平列的院落。建筑大师梁思成说:这种讲究对称与平衡的布局方法,为唐宋时期伽兰七堂制度之遗范。

四大天王、哼哈二将、十八罗汉什么的,其实都是陪衬,那尊高枕无忧的卧佛,才是真正的主人。即使皇帝来了,它也懒得睁开眼瞧一瞧。再显赫的皇帝,也不过是历史甬道上的匆匆过客。郁寿江先生认为铜铸卧佛表现了元代高超的冶炼技术,卧佛殿是寺内的精华部分:“卧佛前有铜制‘五供八宝’,后面环立十二圆觉塑像、原为泥塑,采用高超的‘拨金花’法雕成,反映了我国古代卓越的技艺。殿中的全部造像,向人们描述了释迦牟尼涅前向弟子嘱托后事的情景。”传说殿内原先另有一尊檀香木雕的唐代卧佛像,明末清初兵荒马乱时遗失。

我来卧佛寺,是为了寻梦的,寻一个古老的梦。我的动机,估计比那些抱佛脚的皇帝要纯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