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庄子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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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超化中之神形消长

按常理说,精神之我的超化活动,本不须假借形体之力,可以单独达成其目的。有如“官知止而神欲行”、“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以上所引皆见《养生主》)之类,便是浅例。但精神既寄托于形体之中,遇有高级之游,如超现实之游,自得无系之游,突破时空之游,物化之游等等之际,便须至少消极不受形体的牵连,以免耗散,无法集中,而不能达到“其神凝”(或精神专一)的功夫。这一“凝”的功夫,正是超化而游的基本要件。

如期顺利完成“其神凝”的准备,故于其前,必须尽量减少(以至于无)形体之动作或要求。因一经涉及形体方面,无论为眼之所视,耳之所听,口之所味,鼻之所嗅,以及肢体之所触,均含有精神之作用在。眼、耳、口、鼻、肢体多一分视、听、味、嗅、触,即使精神多受一分损失;或多或少,直接影响了“凝”的程度,间接也就延宕了神的超化。反之亦然。至于减少形体动作或要求,同时当做到下列三点:

第一为形体的 “无待 ”。所谓“无待”即是不倚赖之意。

具体言之,即对于外界事物不作任何凭借,以满足其世俗的成就。设形体向外而求发展,精神亦必因之移注流散而不可收拾。为了防止这一缺失,唯有求能无待于外。如以“列子御风而行”为例,风虽无形,犹有所待。不若随自然而变化(按此本郭象注“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意),则外慕之行为方可不致发生。

第二为形体的 “无所用 ”。“无所用”即是不需要之意。

其条件在于内在情欲澄静。内在情欲澄静之后,形体对外间事物,自会淡然置之,更谈不上争取与追求;从而精神遂可免于虚耗,以保持其完整与稳定性。如许由之“无所用天下”,正是推本于隐逸之恬淡心境(即情欲澄静结果)得来。这种无所用,乃从形体行为的原始处情欲着力,故较“无待”多一层转折。

第三为形体之 “无用 ”。即是不起作用之意。亦即从内到外,从欲念到形体之所有一切,减少或停止其功能。功能停止,欲念不生,形体无为;精神由四肢、百骸、九窍、六藏集中于心灵,便是“凝”的功夫开始之时,关系至大。如大瓠之种、大樗之树,所以能成就其如许之大,正由其形体发挥“无用”之用,集中生机后之另一种超化形态。

由这三种形体所产生之负价值,对于助长“神凝”,均至可贵。“神凝”之后,一心于游,无所系累。但显而可见的是,神形相互之间,精神境域日长,现实人生日消。最后渺小之形体可经消长关系之继续发展,忘其存在。所谓忘其存在,乃指“至人无己”而言。然后,形与道合,鼠肝虫臂,随化而偕。人生悟此神形消长之理,便可跨越生死之限,运转乎环中之道而不穷。这不只能摆脱现实若干之困扰,尚足开启浩荡之情怀。故形体之我所遭受的限制,由此精神之我超化,一扫无遗。

一个人的生命存在,原是由形体之我和精神之我合作。但是若分开来看,外在之形体具体简单,容易把握;普通的人遂执著不放,引起若干无谓纷扰。而内在之精神抽象恍惚,捉摸不定,一般便因隔膜,未解其重要性。殊知形体终将有时而化,精神尚可如薪尽火传。庄子看透此点,便是要转移各人对形体之我的过度重视,而为精神之我寻一出路。两千年前,凭其高瞻远瞩,终为人类开出本章所述如许广大恒久之境界。这一境界扼要而言,诚如《天下篇》所云:“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为友。”盖“下与外死生无终始为友”,是对形体之我所作的安顿;“上与造物者游”,便是为精神之我所作的指引。人生如此,圆满具足,更复何言。故柳诒徵氏云:“姑就浅近立论,则庄列之说,即无大功效,亦足以使人开拓心胸,消除执滞”。当系有鉴于此广大恒久之精神境界而发。平实之至。

结论

庄子虽属道家,放言而论宇宙。但其思想重点,终归仍落实于人生。天地一指,万物一马;芸芸众生,无非一我。一我获得安顿,人生诸多问题,随之相因解决。故我之一切,由内而外,诚为庄子思虑之所寄注。

我之有此生命之展现和生活之活动,皆为精神形体两者相加,汇聚而成。故分而言之,则有精神之我与形体之我。《知北游》有云“精神生于道”,故精神以道为依傍。《德充符》云“天与之形”,故形体以“天”(自然)为归趋。此为人应有之两种内在的修养,而所宗所师,在道在天,亦反本复初之义。

再则,《齐物论》有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

与天地并生之我,即指精神之我,而以天地之无限,为其活跃之场;与万物为一之我,即指形体之我,则随万物之自然,为其演化之极。此为人应有之两种外在蕲向。由于蕲向之不同,故庄子提供之至境有二:属于精神之我者则为逍遥的世界。属于形体之我者则为上古的社会。

人类之文化活动,本有两方面:一为改造自然以适应我,一为改进我以适应理想。远在古代科学尚未昌明之际,求改造自然以适应我,效果甚微;且与道家根本思想冲突。故庄子的努力目标,则为改造我以适应理想。即是分由内在修养之“道”,使我之精神活动,以与外在蕲向的逍遥世界相应;以及由内在修养之“天”,使我之形体生存,以与外在蕲向的上古社会相合。这同为美满人生的重大关键所在。总括言之,就是要打通谐和内外之间途径的阻障,使之为一。

由精神达于逍遥世界之途径,以第二章“道与德”之说为主(这有类直接路向的指标),第四章“物与我”之说为辅(这有类间接路向的指标)。“道”取其无可“撄宁”,“德”取其不足“滑和”,“物”重在与物相冥,“我”重在约己归分。精神之我不为心欲所役,约己归于其分,更与物相冥合,即“游于物之物”,即可永保和、宁,而后得以神游于逍遥世界,获致超乎现实之绝对自由。

另由形体进入上古理想之途径,以第三章“天与人”之说为主(这又有类直接路向的指标),第五章“群与己”之说为辅(这又有类间接路向的指标)。“天”取其自然而然,“人”取其无为无己,“群”重在心气淡漠,“己”重在无所不忘。形体之我在己无所不忘(从横的关系言),对群心气淡漠(从纵的关系言)而后无为无己,以求自然而然,即回到“人之初”。苟能人人如此,固不必重返上古社会,而其淳朴之风,或可重现于当世。

篇首第一章第一节末段,曾附一表,说明庄子思想之系统概要。俟后各章即依次予以解说。其中要义,复经本章分别总结,庄子三十三篇洸洋恣肆之思想,其源流本末,于焉或可得辨涯涘。兹对前表谨增补改订如后。

后表为庄子将人生之内在修养,转化为外在蕲向之简略过程。最终,以逍遥世界衬出生命之自得。以上古理想,借喻生活之淳朴。生命之自得有赖一己精神之大开大展。生活之淳朴在求自我形体之善收善敛。“我”当如何安顿自己,由是得其诀要。观变知常,由内通外,庄子之所欲开示天下,或在乎此。岂必待上跻逍遥世界,果须回复上古社会?类皆“以寓言为广”而已。得意忘言则可。

跋记

余由老而庄,寝馈有年矣。本稿初成,夜梦过庄子墓,挽之以联云:“梦也双双,化为胡蝶。神兮卓卓,游乎逍遥。 ”因想见栩栩然、蘧蘧然之状。但不知其万世一遇解者否?哲人之悲,殆久也夫!

一九六九己酉冬封思毅记于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