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现在的这身世,他就不知不觉的悲伤起来了。这时候忽有一阵凉冷的西风,吹到了园里。月光里的树影索索落落的颤动了一下,他也打了一个冷痉,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觉得毛细管都竦竖了起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于是他就稍微放大了声音把这两句诗吟了一遍,又走来走去的走了几步,一则原想借此以壮壮自家的胆,二则他也想把今夜所得的这两句诗,凑成一首全诗。但是他的心思,乱得同水淹的蚁巢一样,想来想去怎么也凑不成上下的句子。园外的围墙弄里,打更的声音和灯笼的影子过去之后,月光更洁练得怕人了。好像是秋霜已经下来的样子,他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冷了起来。想想穷冬又快到了,他筐里只有几件大布的棉衣,过冬若要去买一件狐皮的袍料,非要有四十两银子不可,并且家里他也许久不寄钱去了,依理而论,正也该寄几十两银子回去,为老母辈添置几件衣服,但是照目前的状态看来,叫他能到何处去弄得这许多银子?他一想到此,心里又添了一层烦闷。呆呆的对西斜的月亮看了一会,他却顺口念出了几句诗来: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回环念了两遍之后,背后的园门里忽而走了一个人出来,轻轻的叫着说:
“好诗好诗,仲则!你到这时候还没有睡么?”
仲则倒骇了一跳,回转头来就问他说:
“稚存!你也还没有睡么?一直到现在在那里干什么?”
“竹君要我为他起两封信稿,我现在刚搁下笔哩!”
“我还有两句好诗,也念给你听吧,‘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诗是好诗,可惜太衰飒了。”
“我想把他们凑成两首律诗来,但是怎么也做不成功。”
“还是不做成的好。”
“何以呢?”
“做成之后,岂不是就没有兴致了么?”
“这话倒也不错,我就不做了吧!”
“仲则,明天有一位大考据家来了,你知道么?”
“谁呀?”
“戴东原。”
“我只闻诸葛的大名,却没有见过这一位小孔子,你听谁说他要来呀?”
“是北京纪老太史给竹君的信里说出的,竹君正预备着迎接他呢!”
“周秦以上并没有考据学,学术反而昌明,近来大名鼎鼎的考据学家很多,伪书却日见风行,我看那些考据学家都是盗名欺世的。他们今日讲诗学,明日弄训诂,再过几天,又要来谈治国平天下,九九归原,他们的目的,总不外乎一个翰林学士的衔头,我劝他们还是去参注酷吏传的好,将来束带立于朝,由礼部而吏部,或领理藩院,或拜内阁大学士的时候,倒好照样去做。”
“你又要发痴了,你不怕旁人说你在妒忌人家的大名的么?”
“即使我在妒忌人家的大名,我的心地,却比他们的大言欺世,排斥异己,光明得多哩!我究竟不在陷害人家,不在卑污苟贱的迎合世人。”
“仲则!你在哭么?”
“我在发气。”
“气什么?”
“气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未来的酷吏!”
“戴东原与你有什么仇?”
“戴东原与我虽然没有什么仇,但我是疾恶如仇的。”
“你病刚好,又愤激得这个样子,今晚上可是我害了你了,仲则,我们为了这些无聊的人怄气也犯不着,我房里还有一瓶绍兴酒在,去喝酒去吧。”
他与洪稚存两人,昨晚喝酒喝到鸡叫才睡,所以今朝早晨太阳射照在他窗外的花坛上的时候,他还未曾起来。
门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气。绀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
窗前飞过的鸟雀的影子,也带有些悲凉的秋意。仲则窗外的几株梧桐树叶,在这浩浩的白日里,虽然无风,也萧索地自在凋落。
一直等太阳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时候,仲则才醒,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撩开帐子,向窗上一望,他觉得晴光射目,竟感觉得有些眩晕。仍复放下了帐子,闭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会,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奋状态已经过去了,只有秋虫的鸣声,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辉,成了昨夜的记忆,还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脑里。又开了眼睛呆呆的对帐顶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忆少年时候的情绪想了出来。想到这里,他的创作欲已经抬头起来了。从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上书桌边上去。随便拿起了一张桌上的破纸和一支墨笔,他就叉手写出了一首诗来:
络纬啼歇疏梧烟,露华一白凉无边,
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
谁人一声歌子夜,寻声宛转空台榭,
声长声短鸡续鸣,曙色冷光相激射。
三
仲则写完了最后的一句,把笔搁下,自己就摇头反复的吟诵了好几遍。呆着向窗外的晴光一望,他又拿起笔来伏下身去,在诗的前面填了“秋夜”的两字,作了诗题。他一边在用仆役拿来的面水洗面,一边眼睛还不能离开刚才写好的诗句,微微的仍在吟着。
他洗完了面,饭也不吃,便一个人走出了学使衙门,慢慢的只向南面的龙津门走去。十月中旬的和煦的阳光,不暖不热的洒满在冷清的太平府城的街上。仲则在蓝苍的高天底下,出了龙津门,渡过姑熟溪,尽沿了细草黄沙的乡间的大道,在向着东南前进。道旁有几处小小的杂树林,也已现出了凋落的衰容,枝头未坠的病叶,都带了黄苍的浊色,尽在秋风里微颤。树梢上有几只乌鸦,好像在那里赞美天晴的样子,呀呀的叫了几声。仲则抬起头来一看,见那几只乌鸦,以树林作了中心,却在晴空里飞舞打圈。树下一块草地,颜色也有些微黄了。草地的周围,有许多纵横洁净的白田,因为稻已割尽,只留了点点的稻草根株,静静的在享受阳光。仲则向四面一看,就不知不觉的从官道上,走入了一条衰草丛生的田塍小路里去。走过了一块干净的白田,到了那树林的草地上,他就在树下坐下了。静静地听了一会鸦噪的声音,他举头却见了前面的一带秋山,划在晴朗的天空中间。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这样的念了一句,他忽然动了登高望远的心思。立起了身,他就又回到官道上来了。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过了一条小桥,在桥头树林里忽然发现了几家泥墙的矮草舍。草舍前空地上一只在太阳里躺着的白花犬,听见了仲则的脚步声,呜呜的叫了起来。半掩的一家草舍门口,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跑出来窥看他了。仲则因为将近山麓了,想问一声上谢公山是如何走法的,所以就对那跑出来的小孩问了一声。那小孩把小手指头含在嘴里,好像怕羞似的一语也不答又跑了进去。白花犬因为仲则站住不走了,所以叫得更加厉害。过了一会,草舍门里又走出了一个头上包青布的老农妇来。仲则作了笑容恭恭敬敬的问她说:
“老婆婆,你可知道前面的是谢公山不是?”
老妇摇摇头说:
“前面的是龙山。”
“那么谢公山在哪里呢?”
“不知道,龙山左面的是青山,还有三里多路啦。”
“是青山么?那山上有坟墓没有?”
“坟墓怎么会没有!”
“是的,我问错了,我要问的,是李太白的坟。”
“噢噢,李太白的坟么?就在青山的半脚。”
仲则听了这话,喜欢得很,便告了谢,放轻脚步从一条狭小的歧路折向东南的谢公山去。谢公山原来就是青山,乡下老妇只晓得李太白的坟,却不晓得青山一名谢公山,仲则一想,心里觉得感激得很,恨不得想拜她一下。他的很易激动的感情,几乎又要使他下泪了。他渐渐的前进,路也渐渐窄了起来,路两旁的杂树矮林,也一处一处的多起来了。又走了半个钟头的样子,他走到青山脚下了。在细草簇生的山坡斜路上,他遇见了两个砍柴的小孩,唱着山歌,挑了两肩短小的柴担,兜头在走下山来。他立住了脚,又恭恭敬敬的问说:
“小兄弟,你们可知道李太白的坟是在哪里的?”
两小孩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尽管在向前的冲来。仲则让在路旁,一面又放声发问了一次。他们因为尽在唱歌,没有注意到仲则,所以仲则第一次问的时候,他们简直不知道路上有一个人在和他们兜头的走来,及走到了仲则的身边,看他好像在发问的样子,他们才歇了歌唱,忽而向仲则惊视了一眼。听了仲则的问话,前面的小孩把手向仲则的背后一指,好像求同意似的,回头来向后面的小孩看着说:
“李太白?是那一个坟吧?”
后面的小孩也争着以手指点说:
“是的,是那一个有一块白石头的坟。”
仲则回转了头,向他们指着的方向一看,看见几十步路外有一堆矮林,矮林边上果然有一穴前面有一块白石的低坟躺在那里。
“啊,这就是么?”
他的这叹声里,也有惊喜的意思,也有失望的意思,可以听得出来。他走到了坟前,只看见了一个杂草生满的荒冢。并且背后的那两小孩的歌声,也已渐渐的幽了下去,忽然听不见了,山间的沉默,马上就扩大了开来,包压在他的左右上下。他为这沉默一压,看看这一堆荒冢,又想到了这荒冢底下葬着的是一个他所心爱的薄命诗人,心里的一种悲感,竟同江潮似的涌了起来。
“啊啊,李太白,李太白!”
不知不觉的叫了一声,他的眼泪也同他的声音同时滚下来了。
微风吹动了墓草,他的模糊的泪眼,好像看见李太白的坟墓在活起来的样子。他向坟的周围走了一圈,又回到墓门前来跪下了。
他默默的在墓前草上跪坐了好久。看看四围的山间透明的空气,想想诗人的寂寞的生涯,又回想到自家的现在被人家虐待的境遇,眼泪只是陆陆续续的流淌下来。看看太阳已经低了下去,坟前的草影长起来了,他方把今天睡到了日中才起来,洗面之后跑出衙门,一直还没有吃过食物的事情想了出来,这时候却一会儿的觉得饥饿起来了。
四
他挨了饿,慢慢的朝着了斜阳,走回来的时候,短促的秋日,已经变成了苍茫的白夜。他一面赏玩着日暮的秋郊野景,一面一句一句的尽在那里想诗。敲开了城门,在灯火零星的街上,走回学使衙门去的时候,他的吊李太白的诗也想完成了:
束发读君诗,今来展君墓。
清风江上洒然来,我欲因之寄微慕。
呜呼,有才如君不免死,我固知君死非死,
长星落地三千年,此是昆明劫灰耳。
高冠岌岌佩陆离,纵横击剑胸中奇,
陶公屈宋入大雅,挥洒日月成瑰词。
当时有君无着处,即今遗躅犹相思。
醒时兀兀醉千首,应是鸿胪借君手,
乾坤无事入怀抱,只有求仙与饮酒。
一生低首唯宣城,墓门正对青山青。
风流辉映今犹昔,更有灞桥驴背客,(贾岛墓亦在侧)此间地下真可观,怪底江山总生色。
江山终古月明里,醉魄沉沉呼不起,
锦袍画舫寂无人,隐隐歌声绕江水,
残膏剩粉洒六合,犹作人间万余子。
与君同时杜拾遗,窆石却在潇湘湄,
我昔南行曾访之,衡云惨惨通九疑,
即论身后归骨地,俨与诗境同分驰。
终嫌此老太愤激,我所师者非公谁?
人生百年要行乐,一日千杯苦不足,
笑看樵牧语斜阳,死当埋我兹山麓。
仲则走到学使衙门里,只见正厅上灯烛辉煌,好像是在那里张宴。他因为人已疲倦极了,所以便悄悄的回到了他住的寿春园的西室。命仆役搬了菜饭来,在灯下吃了一碗。洗完手面之后,他就想上床去睡,这时候稚存却青了脸,张了鼻孔,做了悲寂的形容,走进他的房来了。
“仲则,你今天上什么地方去了?”
“我倦极了,我上李太白的坟前去了一次。”
“是谢公山么?”
“是的,你的样子何以这样的枯寂,没有一点儿生气?”
“唉,仲则,我们没有一点小名气的人,简直还是不出外面来的好。啊啊,文人的卑污呀!”
“是怎么一回事?”
“昨晚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那大考据家的事情。”
“哦,原来是戴东原到了。”
“仲则,我真佩服你昨晚上的议论。戴大家这一回出京来,拿了许多名人的荐状,本来是想到各处来弄几个钱的。今晚上竹君办酒替他接风,他在席上听了竹君夸奖你我的话,就冷笑了一脸说‘华而不实’。仲则,叫我如何忍受下去呢!这样卑鄙的文人,这样的只知排斥异己的文人,我真想和他拼一条命。”
“竹君对他这话,也不说什么?”
“竹君自家也在著《十三经文字同异》,当然是与他志同道合的了。并且在盛名的前头,哪一个能不为所屈,啊啊,我恨不能变一个秦始皇,把这些卑鄙的伪儒,杀个干净!”
“伪儒另外还讲些什么?”
“他说你的诗他也见过,太少忠厚之气,并且典故用错的也着实不少。”
“混蛋,这样的胡说乱道,天下难道还有真是非么?他住在什么地方?去去,我也去问他个明白。”
“仲则,且忍耐着吧,现在我们是闹他不赢的。如今世上盲人多,明眼人少,他们只有耳朵,没有眼睛,看不出究竟谁清谁浊,只信名气大的人,是好的,不错的。我们且待百年后的人来判断吧!”
“但我终觉得忍耐不住,稚存,稚存。”
“……”
“稚存,我我……我想……想回家去了。”
“……”
“稚存,稚存,你……你……你怎么样?”
“仲则,你有钱在身边么?”
“没有了。”
“我也没有了。没有川资,怎么回去呢?”
五
仲则的性格,本来是非常激烈的,对于戴东原的这辱骂自然是忍受不过去的,昨晚上和稚存两人默默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了半夜,打算回常州去,又因为没有路费,不能回去。当半夜过了,学使衙门里的人都睡着之后,仲则和稚存还是默默的背着了手在房里走来走去的在走。稚存看着灯下的仲则的清瘦的影子,想叫他睡了,但是看看他的水汪汪的注视着地板的那双眼睛,和他的全身在微颤着的愤激的身体,却终说不出话来,所以稚存举起头来对仲则偷看了好几眼,依旧把头低下去了。到了天将亮的时候,他们两人的愤激已消散了好多,稚存就对仲则说:
“仲则,我们的真价,百年后总有知者,还是保重身体要紧。戴东原不是史官,他能改变百年后的历史么?一时的胜利者未必是万世的胜利者,我们还该自重些。”
仲则听了这话,就举起他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稚存看了一眼,待了一会,他才对稚存说:
“稚存,我头痛得很。”
这样的讲了一句,仍复默默的俯了首,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又对稚存说:
“稚存,我怕要病了。我今天走了一天,身体已经疲倦极了,回来又被那伪儒这样的辱骂一场,稚存,我若是死了,要你为我复仇的呀!”
“你又要说这些话了,我们以后还是务其大者远者,不要在那些小节上消磨我们的志气吧!我现在觉得戴东原那样的人,并不在我的眼中了。你且安睡吧。”
“你也去睡吧,时候已经不早了。”
稚存去后,仲则一个人还在房里俯了首走来走去的走了好久,后来他觉得实在是头痛不过了,才上床去睡。他从睡梦中哭醒来了好几次。到第二天中午,稚存进他房去看他的时候,他身上发热,两颊绯红,尽在那里讲谵语。稚存到他床边伸手到他头上去一摸,他忽然坐了起来问稚存说:
“京师诸名太史说我的诗怎么样?”
稚存含了眼泪勉强笑着说:
“他们都在称赞你,说你的才在渔洋之上。”
“在渔洋之上?呵呵,呵呵。”
稚存看了他这病状,就止不住的流下眼泪来,本想去通知学使朱笥河,但因为怕与戴东原遇见,所以只好不去。稚存用了湿毛巾把他头脑凉了一凉,他才睡了一会。不上三十分钟,他又坐起来问稚存说:
“竹君,……竹君怎么不来?竹君怎么这几天没有到我房里来过?难道他果真信了他的话了么?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谁愿意住在这里!”
稚存听了这话,也觉得这几天竹君对他们确有些疏远的样子,他心里虽则也感到了非常的悲愤,但对仲则却只能装着笑容说:
“竹君刚才来过,他见你睡着在这里,叫我不要惊醒你来,就悄悄的出去了。”
“竹君来过了么?你怎么不讲?你怎么不叫他把那大盗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