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召崔浩及编修国史的官员进殿,冷冷地把大臣们罗列的一条条罪状抛了出来,素来脾气暴躁的拓跋焘面目狰狞,神色可怖,大发雷霆。饶是机警过人、神机妙算的三朝老臣崔浩面对种种责难恐惶迷惑,身颤股栗,无言以对。
人家的指责哪一条不是事实?著作郎崇钦以下官员伏地流汗,心胆俱裂,面无人色。倒是高允据理陈说,逐一申辩,条理清晰。
拓跋焘见崔浩无话辩解,更加恼怒,狂躁的性子发作,暴怒地吼道:“高允!拟诏!崔浩及宗钦、段承根等编修国史的官员、僮吏皆夷五族!”
高允退下去拟旨,半天不见动静,拓跋焘一次又一次派人催促。高允犹豫再三,迟迟不肯落笔。他知道,编史的官员连僮吏算上,将有一百二十八人,这些人全部夷灭五族,那可是近万人!
拓跋焘具有大英雄主义的情怀,看不惯猥猥琐琐的人。崔浩朝堂的表现不仅给了攻击者以口实,一瞬间让拓跋焘失去平常对崔浩的欣赏和好感,竟然迁怒于僮吏和家属,上万人被诛杀将成为北魏开国以来第一大案。
高允下定决心,不顾自身安危,转回殿去,奏道:“崔浩之罪,如果还有其它别的原因,臣不敢多说。仅仅是因为冒犯皇族,其罪不至死。”拓跋焘震怒的情状可想而知,脸都绿了,命令殿内武士逮捕高允:“把他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太子拓跋晃跪倒在地,苦苦求情。半响,拓跋焘怒气平息,叹了口气说道:“没有此人,另外将有数千口死。”
高允与拓跋焘的对抗是一场理智与冲动的较量,最终理智占据上风,这源自高允的智慧、风骨与节气。
崔浩曾经对游雅品评高允说:“高生丰才博学,一代佳士,所欠缺的是刚毅的风骨和矫矫风节。” 高允给人印象,才华玉韫珠藏,外表温和柔顺,说话慢慢腾腾。游雅和高允四十年的老交情,从来没见他有过喜怒哀乐之色。所以游雅对崔浩的品评深以为然。但是,国史一案最终改变游雅和群臣对高允的认识。
崔浩的罪责能够拿到台面上的无非是些编修国史一类的纤微小事。崔浩在拓跋焘冲天震怒斥责之下,恐慌迷惑,声嘶股栗,说不出话来。宗钦已下的官员们伏地流汗,面无人色,最终淹灭在拓跋焘怒海之中。只有高允辞气不屈,当廷将一件件事申述得明明白白,有条有理。辞义清辩,音韵高亮,人主为之动容,听者无不神耸,这难道不是所谓刚毅的风骨吗!
国史之狱,鲜卑贵族借机报复中原士族。清河崔氏一门,与崔浩有姻亲关系的北方豪门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被灭族。编修国史的一百二十八名大小官员僮吏被斩。鲜血笼罩北中国,文明冲突又一次引发一场空前残酷的大屠杀。
漫天的风沙淹没了平城古道,白发皓首的崔浩手握囚车栏杆,头发蓬松,身板硬硬挺着,已经从前些日子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他问心无愧,为了理想献身是每一位英雄的荣誉。
弥漫山泽的牛羊、堆集如山的财货,衣则重锦、食则梁肉的荣华富贵已如过眼云烟。几十个鲜卑士兵站在囚车上,向崔浩头上撒尿,嗷嗷呼叫着,尖锐叫声穿透风沙,路上行人听得清清楚楚。
人的灾难从何而来?来自人与人的矛盾,来自民族与民族的矛盾,来自国家与国家的矛盾。八王之乱后,国家、社会经历了一场场的战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北方人民没有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拓跋焘一统北方,让人民再次看到和平曙光。鲜卑贵族缺乏文化,没有统治经验,农耕地区的人民要靠汉人管理。崔浩治理国家过于激进,急于将鲜卑人纳入中原地区传统文化体系。中原的土地大多由汉人豪强控制,牧牛放羊的鲜卑等游牧民族的利益又在何处呢?他忘记老子的一句名言,“治大国,若烹小鲜”。激进变革只会让事情变糟,但若没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豪情壮志,人类进步又怎能日新月异。
崔浩事件是野蛮对文明的践踏,是野蛮人的一场胜利。北魏统治者最终会明白,单靠纯朴风气和勇敢精神,不构建一个文明有序的社会,国家统治不会长久。充满讽刺意味的是,几十年后,崔浩期待的文化大一统的门阀社会在孝文帝手里得以实现,鲜卑贵族们争相自诩属于李陵子孙。
人们提起英雄,总会津津乐道那些在千军万马、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将士。而顽强不屈的读书人也是撑起华夏民族精神脊梁的英雄。崔浩为儒家文化献身的勇气值得称赞,但他为创建文明动用的武器却是促进社会不公平的门阀制度,失败早已注定,孝文汉化最终丧败在门阀制度之下。
两天后,拓跋焘北巡阴山,有人带来北部尚书李孝伯病重的消息,传言说他过世了。拓跋焘随口叹道:“李宣城可惜!”不一会儿,又改口说:“朕失言了,崔司徒可惜,李宣城可哀!”可见,杀死崔浩让拓跋焘陷入深深懊悔之中,他原本可以将这一事件处理得更加合理。血腥只会让人民学会血腥,恐怖只会让人民习惯恐怖。
家不和,外人欺。北方鲜卑贵族与士族豪强的内乱撩起南朝收复中原的万丈雄心,宋文帝刘义隆倾国之兵力发动了声势浩大的第二次元嘉北伐。
元嘉草草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辛弃疾在他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下阙中用忧郁的笔调描绘出元嘉北伐的仓皇狼狈,以此为戒,劝谏当时韩侂胄主政的南宋朝廷北伐要精心准备,不打无把握之仗。这首词广为流传,许多人把元嘉北伐与开禧北伐相提并论,元嘉草草深深印在人们的脑海中。这一场战争只不过是辛弃疾警戒、讽谏南宋朝廷,顺手拈出的一个历史典故。说元嘉年间的北伐战争草草而已,恐怕长埋地下的刘义隆和拓跋焘难以认可。
刘义隆为这场战争准备二十年,它是南北朝争霸中原的巅峰之战。拓跋焘的北魏帝国不是金章宗完颜璟那黄河三决口、蒙古诸部兴起、内忧外患的金朝。战争之前,北魏灭掉匈奴,扫平辽海,打得柔然汗国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帝国骑兵踏上青海,击败吐谷浑,自焉耆西讨龟兹,平定西域。北魏铁骑百万,战马成群,国力鼎盛。刘义隆知难而进,主动出击。前锋惨败,鲜卑百万大军临江,刘义隆坚持抗战,拒绝讲和,志气犹存,迅速收复失地,使战无不胜的拓跋焘深陷四面楚歌之中,死于宦官之手。此后一百三十九年北人只能望江淮而叹,心有余悸,又怎么是那个置韩侂胄生死于不顾的宋宁宗赵扩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