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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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不过,后来,一个年青人的死,却击毁了邵洵美所有的生存意志。

前面曾经提到过,邵洵美有一个极为相知的忘年之交王科一,他是一位优秀的年轻翻译家,其才华品德备受邵洵美的推崇。

邵洵美的老友秦鹤皋仍然是这件事情最重要的见证人之一:“史无前例的文化大浩劫发动后,王科一和我先后都住进了牛棚,一切行动都受到监督。其后,间接听到洵美曾两次病危住进了医院。时间大约是在1968年年初。洵美家人不知通过怎样的渠道,传话告诉我和王科一,洵美渴望我和王去见他一面。王科一冒万难而去了,还带去饼干和水果各一包。我则始终未去,在雪中送炭的友谊方面,我不如王科一多矣。”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的年青人,在牛棚中终于挺不住了。

1968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掀起“清理阶级队伍”的大高潮,王科一无端被戴上五顶莫须有的大帽子,横遭造反派的残酷批斗。王科一于被批斗的当天夜间,在家中厨房踌躇了大半夜,其后平静地选择了用煤气结束自己的生命,卒年43岁。

邵洵美闻此凶讯,心中一时为之大恸!

其实,生命自诞生那一刻起,即走在了一条通往死亡的漫漫长途之上了。只不过有的人,以为自己走到了终点,必进天国,所以一路上在那里欢声笑语。也有的人,以为自己的后来,必进地狱,而悲怆高歌。我们寻常的人,却只管在这生的过程中,尽量感受一些日常的琐事,诸如灵的光,竹的战栗,雀群的声音,行人的音容……这些都是我们寻常生命中的无上甘露。

可是,现在王科一在43岁的壮年,竟然湛然地舍弃这人生的一切,飘然而去了。这一年,邵洵美62岁,生命中那一些闲静而熹微的时光早已离他远去。

这样的时候,生命中的时光,忽然变得澄清似水。邵洵美记起50岁生日那年,曾经于瓦屋纸窗的枯寂之中,顺手记下过一段文字:“五十以前人等死,五十以后死等人。后之来者,不知也有我这样勇气否?”这一等,竟然是轻轻的12年时光流逝。

其时,上海夏天的树木,泼洒一地的绿荫。邵洵美独坐于上海的那间独屋中,他听着风吹动街道梧桐树叶的声音,忽然无端地想起了秋天雨水走过的时节。

邵洵美开始从容地实施自己的,由“生”求“死”之计划。

回顾自己的一生,邵洵美不免百感交集,于是信手写下一首小诗:“天堂有路随便走,地狱日夜不关门。小别居然非永诀,回家已是隔世人。”对邵洵美这一类唯美而敏感的诗人,有关生与死、天堂与地狱这样的大题目,他一生中不知思考过多少遍了。这是他最后吐露对于生命的感悟。

他很早就储存过一些含鸦片的化学药品。接下来的三天中,他准备有计划地超剂量服食这些药品。邵洵美第一天服用这些含鸦片制品时,一起生活的长子邵祖丞有所察觉。他劝止父亲说:“含鸦片制品抑制呼吸。你这样做并不好。”邵洵美神情含笑地,说:我知道的。我在使用的时候会小心翼翼的。可是,第二天他却比前一天的用量增加了很多。

邵祖丞感觉到父亲的不对劲,便把邵洵美床头的含鸦片制品全部搜走,藏匿起来。邵洵美但点头淡淡一笑而已。这世界他已不再留恋。因此,趁着儿子不注意时,邵洵美拿出了事先藏好的另一瓶含鸦片药品,继续超剂量服用。到了第三天,邵祖丞那脆弱的呼吸系统,终于不堪这药品的致命冲击,他于1968年5月5日澹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邵洵美走后,盛佩玉从南京赶到上海来为丈夫收殓。

盛佩玉在介绍邵洵美的葬礼时,语调也颇为澹然:“5月8日下午亲友们告别了洵美,他真的走了!走时遗容极端庄,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美容时把他的胡须剃了。他穿了一套灰布中山装,为他买了一双新鞋新袜。骨灰盒是咖啡色木质的,面上是黄色刻花的,简单大方地结束了他的丧礼。”

其实,许多时候,人的一生,最不堪回首的便是往事。

中国近代,自曾国藩草鞋布衣起兵于三湘,遂平定了洪杨,修复了东南的半壁江山,促现了晚清昙花一现的同治中治。其中,多少清艳豪横的钟鸣鼎食之家,曾经趁机茁壮而起。其后,却又经历了清灭民兴、军阀争权、定都南京、抗战八年、国共政权大陆易手等历历在目的历史剧变。

多少风雷激荡,多少往事如烟。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曲终人散,那属于邵洵美的一世风情,自然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