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那一世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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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邵洵美1924年底离开上海乘船赴欧,至1926年5月启程回国,邵洵美逗留于英法诸国,实际上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但这对于邵洵美的一生事业却是至关重要。他的唯美文学理念,以及对于出版事业的终身热爱,即萌生于这一时期。

邵洵美所乘坐的邮轮,沿途经过香港、新加坡、菲律宾、开罗等地。邮船抵达意大利之后,需另换客轮,邵洵美因此上岸逗留了十数天。邵洵美便抓紧时间,走马观花地游览了庞贝古城、罗马大教堂、古剧场、但丁雕像等,这些都是人类文明史上著名的遗迹。

但是,真正令邵洵美震撼的是,他在意大利的拿波里那不勒斯博物院所见到的一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壁画。邵洵美在萨福的壁画前静默了十数分钟。柏拉图曾经赞美这位美丽骄傲的女诗人说:“人都说有九缪斯,但她们都可忽略。瞧!莱兹波斯岛的萨福,她位居第十。”当时,邵洵美的心底犹如有万千缤纷的花雨,纷纷堕落,訇然有声。这是西方唯美主义文字在邵洵美心湖吹动的第一阵轻风。

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声名,对喜欢西方古典文学的发烧友来说,无须多讲。萨福创造了人类历史上至今最撼人心魄的爱情诗。有关她的定义,后来,牛津大学教授马丁-威斯特曾经犹豫地说:也许萨福是一位美女、一位诗人、一位七弦琴演奏者、一位神秘主义者、一个男诗人的情人、一个有失检点的妇人、一个美貌的母亲生有美貌的女儿、第一个失恋投海自杀女诗人,甚至于是一个女同性恋者?邵洵美于一种热恋的氛围中,骤然与爱人分离。当时,他仔细地阅读刻在萨福壁画之下的一首诗《给安娜多丽雅》:

我觉得同天上的神仙可以相比,能够和你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听你讲话是这样的令人心喜,是这样的甜蜜:

听你动人的笑声,使我的心在我的胸中这样的跳动不宁,

当我看着你,波洛赫,我的嘴唇发不出声音,

我的舌头凝住了,一阵温暖的火突然间从我的皮肤上面溜过,

我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耳朵被噪声填塞,

我浑身流汗,全身都在战栗,我变得苍白,比草叶还要无力,

好像我几乎就要断了呼吸,在垂死之际。

这样的诗句像阳光一样,洒满邵洵美的心房。想起刚刚离别的盛佩玉,邵洵美的眼眶充满热泪。如此,邵洵美给盛佩玉寄去了一句诗:“周围的群星黯淡无光而她的光华,铺满了咸的海洋和开着繁花的田野。”

邵洵美抵达伦敦,已是1925年的4月。这个时间,错过了英国剑桥大学的入学期,邵洵美便先入剑桥的预科班学习。后来,邵洵美一直迁延到1925年12月,才正式考入剑桥大学的伊曼纽学院(Emmanuel College of Cam-bridge University)攻读经济系。不久,改为专攻英国文学。

邵洵美初到剑桥时人地两疏,校长矍尔斯博士便给邵洵美介绍了一个导师慕尔(Arthur Christopher Moule)。后来,邵洵美便与另一个中国留学生刘纪文,一起借宿于慕尔家中。慕尔对邵洵美今后的文学生涯帮忙颇大。

慕尔先生出身于牧师,曾在中国传道。他的学问很好,个人精通希腊、拉丁、德、法、中、意等多国文字。他跟邵洵美之间一见如故,非常乐于为邵洵美解答任何问题。这样,邵洵美在未正式被剑桥大学录取期间,便从慕尔先生那里学到许多有用的知识。不过,一开始,邵洵美生活于慕尔家中却有一点小小的不习惯。慕尔的妻子做一个牧师的太太久了,有许多教会上的清规戒律,例如,每次吃饭前要慢悠悠地来一段赞美诗,这使得每次用餐前,饥肠辘辘的邵洵美都觉得岁月特别的宁静悠慢。但是,慕尔太太这悠扬的唱礼歌,对于邵洵美而言也并非是全然无益的。后来,邵洵美便从慕尔太太那里学到了一口纯正的英国口音。再后来,邵洵美这一口英国味儿十足的英语,曾令口音稍显粗野的美国女子项美丽惊讶不已。

进入剑桥数月,邵洵美、刘纪文在预科班的功课并不多。邵、刘其时正是年轻好动的年龄,两人听说海峡对岸的法国巴黎,有许多十分有趣的中国人,邵、刘即生发了静极思动的念头。邵洵美这一动,正好遇上风流倜傥的徐悲鸿,在巴黎捣鼓一个叫“天狗会”的艺术团体。邵洵美与徐悲鸿喝酒显得十分豪气。徐悲鸿声音饱满地叫了一声“老邵”,年轻的邵洵美即被网罗进了“狗网”之中。

关于“天狗会”这个绘画社团的起源,坊间流传的版本很多。

最通俗的讲法是,据说当时国内有丁慕琴、江小鹣、汪亚尘、陈晓江、杨清盘、张辰伯和刘雅农等数位画家,兴起了一个叫“天马会”的民间美术协会。这个协会兴起时,起先并没有搞什么主张,不过是志在万井笙歌中的一樽风月而已。可是后来刘海粟加入到“天马会”之中。刘海粟立即雄心勃勃地为“天马会”制定了五大艺术主张:发挥人类之特性,涵养人类之美感;随着时代的进化研究艺术;拿美的态度创作艺术,开展艺术之社会,实现美的人生;反对传统的艺术、模仿的艺术;反对以友谊的态度来玩赏艺术。如此,随后从国内出去的文人,便把“天马会”的成立,作为国内的文坛轶事,带给了欧洲的中国留学生们。

徐悲鸿听罢大不以为然。当时,徐悲鸿认为“天马会”不过是几个画坛新秀,扯大旗开门派似乎为时尚早,于是便抱着七分恶搞的心情,快乐地说:你天马会,我还天狗会呢。“天狗会”即在众留学生的说笑戏谑间,恍恍惚惚地开张了。

徐悲鸿也为“天狗会”设计了一个周星驰式的成立宣言:首先,“忌用狗字,除天狗会用狗字外,凡遇狗字苟音均以圣字代之,如‘狗屁’,即曰圣屁,如‘苟有用我者’,亦以圣字代之”。其次,“做狗第一个条件当然要会咬人。不过虽然逢人便咬,可是从不把人咬死,所以做狗的又得会虚张声势。同时,你千万要记得,我们这般狗全是天狗,随时要能腾云驾雾;不要做了狗真有了狗脾气,因为走狗是我们到死也不肯做的”。徐悲鸿这宣言也亏了他去想,自由、洒脱、骄傲、滑稽、搞笑。只是,徐悲鸿、刘海粟之间,却从此结下了终生的梁子。

过去,在欧美的大学中,学生组织秘密社团是一种传统风气。中国的留学生们来得番洋之地,竟然有这么好玩的东西,自然乐得吆喝一声。

最初,“天狗会”中的骨干分子是谢寿康、徐悲鸿、张道藩、邵洵美等人,这四人唱过喏之后,便顺势结拜成为兄弟。此外,还有一个军师,是跟着徐悲鸿从德国转到巴黎的孙佩苍;一个“天狗会行走”,是天生无事三分忙,特喜欢跑腿的郭有守;一个行脚僧,刘纪文这时在国民党内颇为见用,便一天到晚在外面东跑西跑,没有一个安定的时候。徐悲鸿的夫人蒋碧薇巾帼不让须眉,且在这一伙无聊光棍中为唯一女性,自然当仁不让地做上了“压寨夫人”。有一段时间,笔者在前文曾经长篇大论过的大鼻子罗家伦,也走进了“天狗会”中客串角色。罗家伦自我介绍说:“我的好朋友傅斯年傅胖子,曾经在我的照片上题过八字真言,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所以,我推荐自己做一个护会雄狮!”张道藩便让罗家伦站到了外面的光线明亮处,居高临下地端详了许久,最后很认真地下结论:最多是一只狮子狗,更好则不可能了。

另外,这一群“天狗会”的热血青年,跟后来一代代长成的精力充沛青年,在业余嗜好方面并无多大的不同。这一群精力过剩者最喜欢做的事情,也是到美女如云的巴黎广场去一饱眼福。起先,巴黎女人的衣香、粉香,以及丰乳肥臀女子所特有的女子肉香,曾经把这一班久旷思云雨的单身男子,诱惑得血脉贲张。于是,为了抑制住心中的遐想,这一帮年轻汉子便故意挑毛病讲:“这许多巴黎女人中间竟然没有一个美丽的。每一只涂满了粉和胭脂的脸蛋上一律是两条黑眉毛,两圈黑眼眶,一团红嘴唇。”于是,有了婚姻的谢寿康,便会向张道藩、邵洵美几个未婚男子,显摆家乡的妻子如何的妙。说是中国女子的脸部肌肉,肌理柔和细密,具有反光的情趣。胸部的一抹酥胸,则犹如霏微的初雪,有一种将光线含吮在乳沟的暧昧。至于中国女人的背脊嘛,不知大家有没有触摸过春天新嫩的树叶,那一份温润的娴静,最令人销魂。当时有一个叫常玉的画家,无赖时也会跟了“天狗会”这一帮子光棍上街审美。他听了谢寿康的妙论暗笑。有一次,常玉开口说:你们别听谢寿康在这里瞎掰。其实天下处处都有美女。你们没听说形容欧洲美女的三句话吗,英国女人走路用脚尖走,美国女人走路用美腿,最好的巴黎女人却懂得用下身走。于是,大家公认常玉才是审美的专家,一时为常玉的如珠妙语所绝倒!

可是,也切莫因为这“天狗会”的成员,似乎整天都在一起插科打诨、嘻嘻哈哈,就因此小瞧了他们的志气。他们是社会的精英。表面上悠悠忽忽,实质上却清淳简贵,是国家可倚重之人。邵洵美跟这样秀雄的人物走在一起,渐渐地,也就琢磨透了一点“研究一项学问,学习一种文字,恋爱一个女人”的门道。

邵洵美这段期间,还有一个终身受益的收获,就是与徐志摩的不期而遇。

1925年3月,深陷于陆小曼、王庚夫妇之婚外情的徐志摩,取道西伯利亚、莫斯科,开始了他长达数月的欧洲访问。

当时,徐志摩因次子彼得的夭折,先抵达柏林与前妻张幼仪面晤。此后,再游历法国、意大利诸地。最后,才去到英国拜访心仪已久的英国作家哈代,之后转回巴黎再归国。“邵徐会”即发生于徐志摩此行的最后阶段。这时,已经是浪漫法国的7月盛夏了。

年长邵洵美十余岁的徐志摩,一见之下,竟然对邵洵美产生了恍若亲兄弟的感觉。我们知道徐志摩是独子,这种感觉对于徐志摩而言,是十分新奇而珍贵的。

只是这一次的初见,徐志摩却来不及跟邵洵美细谈。因为徐志摩接连接到胡适之从国内拍发的三份加急电报,说陆小曼相思成疾,徐志摩倘若不及时赶回去,陆小曼恐怕要像一条缺水的鱼,渴死了。

徐志摩跟邵洵美只安排了短短一个多小时的交谈。随即,徐志摩即急急如令地归国,见他的小曼爱人了。可是,邵洵美说,人生贵在相知。正是这一个多小时的经典“邵徐会”,对于邵洵美未来的人生走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所有见过邵洵美与徐志摩的朋友都会说,这两人长得真像一对孪生兄弟,一样的美人肩,一样的葱白鼻子,一样的月牙脸。这让邵、徐之间,在一段较长时间之内,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渴望见上一面的愿望。因此,徐志摩见到邵洵美,急步趋上前,拉起邵洵美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贤弟,我找得你好苦!”接下来,这两个人的一番交谈,果然是十分的畅快。

徐志摩问起邵洵美的学业志向。邵洵美表示他是家里的长房长孙,选学经济学,将来可以把偌大一份家产负责起来。徐志摩侧耳倾听,微笑着颔首示意,表示理解。但是后来,徐志摩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奇怪,中国人到剑桥,总是去学的这一套。我的父亲也要我做官,做银行经理;到底我还是变了卦。”

邵洵美有点愕然,不解地追问了一句:这话是什么意思?徐志摩用力地拍了一下邵洵美的肩头,意味深长地说:没事。小老弟。我只感觉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是一只自由吟唱的云雀。到时候,你自然会想起我这番话来的。说完,徐志摩即登船回国了。

果然,到了1925年的剑桥大学入学考试之时,邵洵美已经跟徐志摩一样,成了一个诗的吟者。他自己开始尝试写作《花姊姊》、《恋歌》等诗篇,跟住在牛津大学的作者许地山大谈特谈西方唯美诗歌的流派走向,又干劲十足地四处搜求与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相关的作品与资料,预备做一个现代诗剧《萨福》。

一开始,邵洵美选学的经济系。后来,他在学习经济系那些枯燥的理论时,显得有点心神不宁。他老惦记英国翠绿田野上,那瓜果摇红季节云雀的嘹亮歌声。于是,他蓦然想起数月前,徐志摩笑吟吟讲过的那一句话:你跟我实际上是同一路人。于是,邵洵美“噔噔噔”地跑去找到校长矍尔斯博士,要求改学英国文学专业。所以,邵洵美后来只要想起徐志摩,就会想起一句话:一个人,一句话,一辈子。邵洵美对于徐志摩的想念,总是那样的堂庑清明。

1926年5月,邵洵美突然收到家里的一封来信,说是嗣母史氏在牯岭路毓林里的30余幢房产失火烧毁了一大半,将来邵洵美留学的经费,恐怕要受影响。真实的意图则是老祖母柴太夫人年事已高,她渴望见到四代同堂,因此,老是催逼家里人把邵洵美叫回来结婚。于是,邵洵美在欧洲总共只待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即与张道藩以及外一个姓高的画家,一起结伴归国了。

其实,回家,邵洵美的心是欣喜的。想到即将见到离别一年半的茶姐姐,邵洵美心湖中装满了春水春花。于是,邵洵美信手在途中写下:

两瓣树叶般的青山,夹着半颗樱桃般的红阳;

我将魂灵交给快乐,火样吻这水般活泼的光。

啊,淡绿的天色将夜,明月复来晒情人的眼泪,

玉姊吓我将归来了,归来将你底美交还给你。

邵洵美终于回到了自己上海斜桥邵府的家门口。只有到了这时,邵洵美这才体会到那种游子返乡的欣然感:“从大门沿着草地到前面两宅房子的路完全是黄沙细石子铺的,衬着草地边上的冬青树、杨柳树、大槐树,便特别感到光耀。”

祖母像一年半前送邵洵美出门一样,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仍旧坐在楼梯边的梳妆台旁静静地等待着他。邵洵美看见祖母,一开始还有点腼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祖母,我回来了。”柴太夫人心里太快乐,眼睛里不由得流出了快乐的泪光。她让邵洵美在自己的面前转着圈子,同时让在一旁伺候的弟妹们估计,他们的大哥到底是瘦了一点呢还是胖了一点?老祖母满意地说:“嗯,我的孙儿跟出去时一样,一根头发也没有少!”邵洵美一时激动得再说不上话来,他再也顾不上矜持,便像幼年时那样轻轻地偎依在老祖母的身边。至此,邵洵美这才真正了解到“儿行千里母担忧”这句古话中的万千恩情!

1927年1月15日,邵洵美、盛佩玉这一对有情人,在南京路前跑马厅对面的大华舞厅卡尔登饭店举行婚礼。地方很大,场地可以满足一场豪华婚礼的需要。

双方的主婚人为邵洵美的生父邵恒,以及盛佩玉的四叔盛恩颐;证婚人为震旦大学的老校长马相伯。结婚照刊发于当时的《上海画报》期刊封面,题字为:留英文学家邵洵美与盛四公子盛恩颐侄女佩玉女士新婚俪影。为满足广大读者的慕爱好奇之心,同期画刊还登载了有关两人爱情花边消息的《美玉婚渊记》。这篇文章对于邵、盛喜筵的全程有一个细腻的追踪报道:“邵君洵美,长于文学,著作颇富,所作小诗尤隽永绝伦,常散见各刊物,读之靡不令人赞叹。前曾在英国剑桥大学研究文学多年,故中西文字俱有根底。日前(即阳历元宵)与盛泽丞之女公子佩玉女士行婚礼于卡尔登饭店,一时往贺者冠盖如云,其中尤以文艺家居多数。婚后三朝,由新郎之友江小鹣、徐志摩、陆小曼、丁悚、滕固、刘海粟、钱瘦铁、常玉、王济远等发起公份,在静安寺邵宅欢宴,堂会有江小鹣之《戏凤》,绿牡丹、粉牡丹等之《送酒》、《打花鼓》、《朱砂痣》、《吊金龟》等戏。”

民国时代的少男少女也追星,也喜欢各种新奇有趣的事物,像邵洵美、盛佩玉这样的少年贵族与名门闺秀的爱情传奇故事,尤为上海滩的年轻人所追捧。

这一年新郎官邵洵美21岁,新娘盛佩玉则22岁,正是人生的如晨葩着雨的鲜美时期。

不过,这场奢美的婚礼被五四作家鲁迅看到后,却记住了。多年后,鲁迅跟邵洵美所代表的新月派文人发生论战之时,顺便就把邵、盛的这一场婚姻,作为论战中的一把矛,大力地向邵洵美投掷而去。

鲁迅和新月派是立场对立的。从1929年到1933年,鲁迅针对新月社批评家以及所谓的“人权运动”,陆续发表过几篇文章,以杂感式的轻蔑的语言,进行了嘲笑和批判。

这场争论起先没有邵洵美什么事儿。新月的主将,徐志摩、梁实秋、胡适等大抵都是和善之人,钢牙利齿的笔战非这些人的所长。徐志摩、梁实秋、闻一多、沈从文、陈西滢等人,遇上了文风峻急、冷酷的鲁迅,暗地里嘟囔一声吃不消,即纷纷铩羽而归。

鲁、邵之争,兴起于鲁迅与新月社文人大规模的笔战过后。鲁迅在民国的文坛,向来乐于担负超级巡边员的职责,见谁不爽,都要冷不丁地大喝一声。1933年5月,鲁迅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了一篇批判盛宣怀的文章,题目叫《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大致说了几句与盛宣怀有关的风凉话。

不识深浅的邵洵美哪里晓得鲁迅先生的厉害。他顾盼自雄地以为,盛宣怀是他的亲外公,骂盛宣怀当然跟他有关。这里邵洵美有点拎不清,盛宣怀是公众人物,在民国时代做公众人物,哪有不挨骂的呢!

于是,1933年8月,邵大公子即好事地在自己编的《十日谈》杂志中,开口大骂“(左翼)文人”:“所以为文人之故,总是因为没有饭吃,或是有了饭吃不饱。因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钱。一支笔,一些墨,几张稿纸,便是你所要预备的一切。无本生意,人人想做,所以文人便多了。……他们借着文艺宴会的名义极力地拉拢大人物;借文艺杂志或是副刊的地盘,极力地为自己做广告:但求闻达,不顾羞耻。……这般东西便永远在文坛里胡闹。”

邵洵美这话讲得有点糊涂,因为在“没有饭吃,或是有了饭吃不饱”的流浪作家中,有写出了《八月的乡村》的萧军、写出了《生死场》的萧红、写出了《打杂集》的叶紫等人,他们都是民国文化精英。

这样,英雄辄感寂寞的鲁迅这才把犀利的目光瞄准了邵洵美的那只鹰钩鼻。鲁迅针对邵洵美的怪论,便相继在《各种捐班》、《登龙术拾遗》、《帮闲法发隐》数篇文章中,发起了精确度很准的反击。

在《<准风月谈>后记》一文中,鲁迅的反击可谓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文人的确穷的多,自从迫压言论和创作以来,有些作者也的确更没有饭吃了。而邵洵美先生是所谓‘诗人’,又是有名的巨富‘盛宫保’的孙婿,将污秽泼在‘这般东西’的头上,原也十分平常的。……穷极,文是不能工的,可是金银又并非文章的根苗,它最好还是买长江沿岸的田地。然而富家儿总不免常常误解,以为钱可使鬼,就也可以通文。使鬼,大概是确的,也许还可以通神,但通文却不成,诗人邵洵美先生本身的诗便是证据。”

骂得过瘾的鲁迅,后来干脆在《拿来主义》一文中,为邵洵美这个名字下了这样的注解:“因为祖上的阴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

当时,民国的一班文人,对于这样一场文采璀璨的辩论,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有起哄的,有跺脚的,也有在一边吹口哨的。民国的时代多愁多病,民国的时代百病丛生。民国的时代一年有多少忧心烦心的事情发生了。所以,一番争吵,一番热闹过后,大家也就淡忘了。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新中国成立后,鲁迅会被树立为,一尊口含金纶之音的摩天战神。鲁迅激动中写下的一段话,“有富岳家,有阔太太,用作陪嫁,作文学资本”,后来成为邵洵美的政治定论。难怪后来有人会怃然而叹:鲁迅无意中的一条注释,却掩埋了邵洵美的一生!

至于邵洵美是否像鲁迅先生所讽刺的那样,是靠给富人做女婿才发财的。读者一路跟着笔者的文字徜徉而来,我想这个命题,笔者不再解释,读者也自有一杆秤在心底竖起了。

其他东西我们一律不论,邵洵美的母亲盛樨蕙当初嫁给父亲邵恒,盛家拿出的嫁妆,仅压箱底的银元就几近100万元。到了盛佩玉出嫁的年代,作为盛府长房长孙的盛毓常却只给了妹妹1万两银子的陪嫁资。这对一般的中产阶级而言,仍然是一笔了不得的陪嫁。可是,要用来维持邵洵美后来那样奢华的排场,气象就小了。

所以,邵四代邵洵美用于出版事业上的庞大资金,只能来自于邵家自己的祖业。邵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