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豹子头林冲在床上翻来覆去,直过了三更,兀自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日间那个杨志——那个因为失陷了花石纲丢官,现在却又打点些钱财想去钻门路再图个“出身”的青面兽杨志的一番话。不知怎地只在林冲心窝里打滚。
他林冲,一年多前何尝不曾安着现在杨志那样的心思;便是日间听着杨志那样气概昂扬的表白时,他林冲也曾心里一动,猛可地自觉得脸颊上有些热烘烘。但是在这月白霜浓的夜半,那青面兽的几句话便只能像油煎冷粽子似地格在林冲胸口。咽又咽不下去,呕又呕不出来,真比前番第一次听说自己的老婆被高衙内拦在岳神庙楼上调戏还难受。
虽说是带了宝刀莽莽撞撞地闯进白虎节堂——是那样粗拙的林冲,有时候却也粗中有细;当他把一桩事情放在心上颠来倒去估量着的时候,他也会想到远远的过去,也会想到茫茫的将来,那时,他的朴野粗直的心,便好像被朴刀尖撩了一下,虽然有些疼,可是反倒松朗些,似乎从那伤处漏出了一些些的光亮,使他对于人,我,此世界,此人生,都仿佛更加懂得明白。
现在是月光冷冷地落在床前,林冲睁圆了大眼睛看着发愣。
自家幼年时代的生活朦朦胧胧地被唤回来了。本是农家子的他,什么野心是素来没有的;像老牛一般辛苦了一世的父亲把浑身血汗都浇在几亩稻田里,还不够供应官家的征发;道君皇帝建造什么万寿山的那一年,父亲是连一副老骨头都赔上;这样的庄稼人的生活在林冲是受得够了,他这才投拜了张教头学习武艺,“想在边庭上一刀一枪,也不枉父母生他一场。”
林冲,他从没到过所谓“边庭”。据他从乡村父老那里听来的传说,那就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水草肥沃的地方,夕阳下时,成群的牛羊缓缓攒集到炊烟四起的茅屋的村落,然而远远地胡笳声声动了,骑着悍马的毡笠子的怪样的“胡儿”会像旋风似地扫过这些村落,于是牛羊没有了,只剩下呼爷觅儿的汉人和烧残的茅屋:每逢这样的“边庭”的图画,在林冲想象中展开来的时候,他林冲的朴实的农民意识便朦胧地觉到自己的学习武艺就不但是仅仅养活自己一张嘴,却有更加了不起的意义了。
“边庭”哪!这不熟识的“边庭”曾使豹子头林冲怎样的激昂呵!
但是在“八十万禁军教头”任上的第二年,他林冲看见了许多新的把戏;他毫无疑惑地断定那些口口声声说是要雪国耻要赶走胡儿的当朝的权贵暗底里却是怎样地献媚胡儿怎样地干那卖国的勾当!
林冲拿起拳头来在床沿猛捶一下,两只眼睛更睁得大了:
“咄!边庭上一刀一枪!——哈!”
眼前那个青面兽杨志不是还在做这样的梦么?他,这个“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应过武举,做过“殿司制使”的青面兽杨志,从前是不明不白地弄个官儿来;他,这青面兽,一身好武艺,清白姓字,三代受了朝廷的厚恩,贵族的后裔的杨志,就会还有这样的幻想,可是他,豹子头林冲,自来不曾受过“赵官儿”半点好处的农家子的林冲,现在是再也不信那些鸟语了!
这样想着,林冲倒觉得杨志有点可怜。这位“三代将门之后”清白姓字的青面汉子,虽然还是竭力不让身体玷污,还是想到边庭上一刀一枪替朝廷出力,虽然他的小小的欲望只不过封妻荫子,但是他这一片耿耿的孤忠大概终于要被他的主子们所辜负的吧。什么朝廷,还不是一伙比豺狼还凶的混帐东西!还不是一伙吮吸老百姓血液的魔鬼!
对于杨志的还打算向当道豺狼献媚妥协的那种行径,林冲只觉得太卑劣。自己是个农家子,具有农民的忍耐安分的性格,然而也有农民所有的原始的反抗性。他从没得罪过什么人,从来不想占便宜;可是他亦不肯忍受别人的欺侮。那时候,他要报复;要用仇人的血来洗涤他的耻辱!那时,他不管是高太尉呢,或是高衙内,或是什么陆虞侯,他简截地要他们的命!对于仇恨,他有好记性。自从那天冤屈地被做成了发配沧州的罪案以后,他是除了报仇便什么幻想都没有。尽管他的丈人张教头怎样宽慰他,怎样说是“年灾月晦”,他到底要立下一纸“休书”给老婆,“放下一条心,免得两相耽误”。他已是下了决心,无论怎样将来只要报仇!再忍着气儿,守着老婆,过太平日子那样的想头,他早已绝对没有了!
流血,他不怕。但无缘无故杀人他亦不肯。因此前天那个什么白衣秀才王伦不肯收留他入伙,要他交纳什么“投名状”的时候,他从心底里直感得这个泼皮的秀才原也是高俅一类,不过居住在水泊罢了。完全为了自己个人的利害去杀一个无仇无怨的什么人,那不是豹子头林冲的性情!可是吃逼住了,他只好应承。他打算杀一个看来不是善良之辈的过路人。也是为此他守了三天还是交纳不出“投名状”。
不料最后却又碰到了这倒霉的青面兽杨志!
暴躁突在林冲胸头爆炸开来,他皱着眉毛向墙上的朴刀望了一眼,翻身离床,拿了那朴刀,便开了房门出来。
前几天的宿雪还没消融,映着月光,白皑皑的照得聚义厅前那片广场如同白昼一般;夜来的朔风又把这满地的残雪吹冻了,踏上去只是簌簌地作响。林冲低着头,倒提了朴刀,只顾往前走。左边大树上一群睡鸟忽然扑扑地惊飞起来,绕着树顶飞了一个圈子,便又一个一个落进巢里去了。林冲猛可地曳住了脚步,抬头看天。半轮冷月在几片稀松的冻云中间浮动,像是大相国寺的鲁智深手下的破落户泼皮涎着半边脸笑人。几点疏星远远地躲在天角,也在对林冲睐眼睛。
站着看过一会儿,林冲剔起眉毛,再往前走。然而一个“转念”——那是像他粗中有细的人儿常常会发生的“转念”,清清楚楚地落到他意识上来了。
“到底要结果哪一个?”经这么自己一问,林冲倒弄糊涂了。昨天在山坡下和青面兽厮杀的时候,他是一刀紧一刀地向敌人的要害处砍去的。虽然和这位“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腮边微露些少赤须”的汉子,原来亦是无仇亦无怨,但作为一个不是无抵抗的善良安分的老百姓而言,林冲那时候却觉得在“刀枪无情”的理由下伤害了那汉子的生命,原是冠冕堂皇,问心无愧的。可是现在,现在呢?尽管这青面汉子在他豹子头林冲眼前已经暴露出更卑污的本相,然而好像是将他从卧房中赶出来,乘他睡眼朦胧就一刀砍了那样的事,也不是豹子头林冲做的。这须吃江湖上好汉们耻笑哪!
愣着眼睛遥望那聚义厅前的两排戈矛剑戟,林冲的杀心便移到了下意识中的第个二对象。是那王伦!那白衣秀才王伦!顶了江湖上好汉的招牌却在这里把持地盘,妒贤嫉能,卑污懦怯的王伦!在豹子头林冲的记忆中,“秀才”这一类人始终是农民的对头,他姓林的一家人从“秀才”身上不知吃过多少亏。他豹子头自己却又落到这个做了强盗的秀才的手里!做了强盗的秀才也还是要不得的狗贼!
林冲睁圆了怒眼向四下里眺望。好一个雄伟的去处呀!方圆八百余里,港汊环抱,四面高山,中间里镜面也似一片三五百丈见方的平地,是一个好去处,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根据地!争不成便给王伦那厮把持了一世,却叫普天下落魄的好汉,被压迫的老百姓,受尽了腌瓒气!
像重新下了决心似的,林冲挺起朴刀,托开左手,飞步抢过聚义厅前,便转向右首耳房奔去。“嘿,那厮来者是谁?”望见前面十多步处有两个黑影,又听到了这一声吆喝。林冲便摆开步式,将朴刀抱在怀里,定睛朝前面瞅。
“呀,林教头,是你!”
“呀,林头领!”
走近了时这么招呼着的两个巡夜的小喽罗都做出叶剧吃惊的脸相来。林冲把眼瞅着这两个不说话。不是没了主意,却是在踌躇;他的不忍多杀不相干人的本性又兜头扑回来了。
“林教头,半夜三更,到这里做什么?”
虽是这么一句平常的询问,在林冲心上却蓦地勾起前番误入“白虎节堂”那回事情,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明明白白是“聚义厅”,不是“白虎堂”!
“林头领好武艺,这早晚也还在打熬力气!”
这话是提醒了林冲了,下意识地竟然点头,但是随即耳根上发热,心里惭愧这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撒谎。
他,一身好武艺的豹子头林冲却没有一颗相称的头脑呢!这周围八百里的梁山泊,这被称为的“圣地”的梁山泊,固然需要一双铁臂膊,却更需要一颗伟大的头脑。
看着他们两个巡夜小喽罗的走远了的背影,林冲倒提着朴刀,头微微下垂,踏着冻雪,又走回自己的卧房去。一种新的形势在他心里要求估量。腌瓒畜生的王伦自然不配作山寨之主。但是谁配呢?要一位有胆略,有见识,江湖上众豪杰闻风拜服的人儿,才配哪!不乏自知之明的林冲本来是什么个人野心都没有的,而且也正惟其如此,现在他的想法是和先前提刀出房时颇不相同了。
“梁山泊又不是他的!我林冲在此又不是替他卖力!泼贼秀才算得什么?只是这地方可惜!”
他的农民根性的忍耐和期待,渐渐地又发生作用,使他平静起来。忍耐着一时吧,期待着,期待着什么大智大勇的豪杰吧,这像“真命天子”一样,终于有一天会要出现的吧!
这里清脆的号角声已经在寒冽的晨气中呜咽发响。
作于1930年8月10日
发表于《小说月报》第二十一卷第八号
193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