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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赛会

下午四点钟光景,天空的乌云愈来愈浓。隔十多分钟,就有雷声,隆隆隆地,好象顽皮的孩子在楼板上拖凳子。

可是没有风。狗都吐长了紫黑的舌头,躺在没苍蝇的地方喘气。苍蝇全是红头金身的,懒懒的都钉在街角的西瓜皮堆上,远看就像一堆乌金色的牛粪。

有些红翼蜻蜓满空乱飞,团团地打圈子。

小摊上喝“凉粉”的人们一面揩那不住钻出来的汗水,一边望着天空说:

“要下雨呢!”

孩子们摆出心事很重的嘴脸,看见有人从街西来,便攒住了问道:

“今夜出来么?不会下雨的吧?”

这镇上因为天旱,就由镇西区的居民开头迎神求雨。照例是“周仓会”。昨夜已经出次一次,如果不下雨是要连来三夜的。

卖“凉粉”的人很正经地把两只手掌弯圆了,接成长管似的,罩在右眼上,又团了左眼,仰脸朝天空“打着千里镜”;嘴里轻声说“靠不住”。忽而他放散了“千里镜”,就拍着摊旁边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的光头,大声说道:

“金官!你说下不下雨?”

“不!”金官怒声回答,像是命令人不准下雨。

“哈哈哈!依你金口!”

卖“凉粉”的汉子笑着说,旁的人也都笑了。

金官倒有点不好意思,转身就跑进了自家店里。这“凉粉”摊子摆在金官家的店门口,少说也有三五年了,金官和那卖“凉粉”的汉子是好朋友。

金官家的店是卖杂货的。说是“店”,实在不过是大一些的摊子。平常时候,有金官的爸爸和妈妈一对儿也尽够招呼主顾;三月和十二月略微忙些,金官就充了临时学徒。现今这七月里,生意最清,金官的爸爸吃过了午饭就不在店里,只留了老婆坐在那里扎鞋底。

听得大家笑,金官的妈妈放下鞋底,隔着柜台问道:

“阿虎!还剩几桶凉粉?——今晚上还摆夜摊么?保不定要落几点呢!”

卖“凉粉”的阿虎伸三个指头一扬,仰脸看看天空,苦笑着。

天色更黑了。乌云像山峰一样,重重叠叠,慢慢地移动。雷仍在远处响。淡弱的电光偶尔一闪,雷声便像近些。

女人们都把当街口晾着的衣服收起来,很嘈杂地说:

“可不是周仓老爷有灵?昨夜抬出来一趟,今天就有雨了!”

金官听得人们都说要下雨,就觉得讨厌。他想:阿虎还不收摊子,也许这雨不下也没定。然而阿虎等等再没有主顾,也就收了摊子,剩下来的三桶“凉粉”就寄在金官家的店里,说:

“今夜生意做不成了!搁到明天也变做了水,张家嫂,你们要喝就喝,莫客气!”

金官的爸爸张老四也回家来了。七岁的女孩子阿珠骑在爸爸的肩头。

“要下雨了。今夜周仓老爷不出殿!”

张老四放下了女孩子,抹着额角上的汗。一面说,一面拎起瓦茶壶来,嘴对着荣壶嘴,骨嘟嘟地直吞。

金官和阿珠看着爸爸的脸,觉得天要下雨全是他们大人不反对之故。他们又仰脸看天,那些山峰样的乌云此时都像饴糖做的一般,纷纷软瘫下来,慢慢融成一片,颜色更加黑了。阿珠看了一会儿,就喊道:

“要下雨么?明天拿长竹竿戳你!”

吃夜饭的时候,天色已经墨黑。钟上却不过六点。金官和阿珠都少吃了半碗饭。一放下筷,两个孩子就跑出去,坐在阶石上,像昨晚那样,等候会来。

一群同街的孩子,都有十来岁,“报马”似的从街东跑来,向街西去;乱哄哄地嚷着:“让开,让开!老爷的轿子来了!”阿珠和金官都大笑。接着是第二批孩子又从街东跑来,中间有一个拿着灯笼,跑过金官他们跟前的时候,就叫道:

“阿金!去呀!去看老爷出殿!”

金官来不及回答,跳起来就跟着跑了。阿珠坐在阶沿上跺脚哭,忽然看见卖“凉粉”的阿虎唱着山歌走来。阿珠就拉住了,要他同去。阿虎一把抱起那女孩子,扎在肩头,却喊道:

“张家嫂!张家嫂!小姐要去看会!”

张家嫂在里面洗碗,只答应了一声“晓得了”,人却不出来。但是张老四押着金官来了,嘴里说:

“要看就在门口看!店门开得直荡荡,你就走开!”

阿虎笑了笑,就把阿珠放在柜台上,依旧唱着山歌走了。张老四就叫金官帮忙,将店板装上了一增,吩咐两个孩子只可以在门口等候,他自家又朝街西走去,那边是市中心热闹区域,远看去,灯光点得雪亮。

张家嫂扯一条板凳来,坐在店门口,和邻家的女人闲谈。

阿珠坐在她妈妈身边的门槛上,眼睛只望着街西头,她知道“会”是从那边来的。金官却像“放步哨”似的在左近溜来溜去,碰到认识的人就打听消息。

人们的回答都不一样。大人们更是随口回答,好像对于这“会”很冷淡。金官只好一个人着急。

阿珠还在那里耐心等候。可是她看见街西的灯火渐渐暗下去,暗下去,终于只有几点金星飘飘扬扬。后来金星也不见。忽然“会”到了面前,火惹惹地乱作一团,跟昨晚见的完全不同。她笑了。但是一阵劈啪的蒲扇声将她惊醒,妈妈摇着她的肩膀说道:

“打瞌睡么?去睡吧!”

阿珠把眼一睁,看见金官朝她笑,看见没有会,她的眼皮又合上了。但这一次,连金星也没有,却是一团团的黑东西,接着又是密麻似的亮绳子,——她在雨里走。猛然一阵风,她翻一个身,看见自己躺在床上,妈妈用蒲扇赶蚊子。

“我不困,我不困……”阿珠含糊地嚷着,身子却滚到里床去了。

金官站在楼窗口,摆好了一定不肯睡的姿势。

这时街上有些人走过,脚步声很快。一个声音说:

“到底落了,我说挨不到明天!”

张家嫂也替金官赶蚊子。金官向来跟他爸爸睡,他们的床就在窗前。

“张妈妈,会来了,一定要叫醒我呵!”

金官钻进帐子里,还没有心死。这时候,雨声萨拉萨拉地在瓦面上响起来。对街的人家碰碰地关窗子了。

金官朦胧中觉得又在街上和邻家的孩子们掷瓦爿。把一条草绳当作龙王。

他们把瓦掷到“龙王”身上,一面喊:“烂草绳,死龙王,看你下雨不?”金官连掷三次不中,使性拿起那草绳来扯作两段。“不行!不行!”别的孩子都叫起来。金官就逃,却绊着什么跌了一跤。他可就跌醒了。

窗外街上还有孩子们嘈杂的喊声。金官用手背揉眼皮,翻了个身。可是锣鼓声音又隐隐从远处来了。

金官本能地爬了起来,床头就是窗,窗是开着,金官钻出帐子一看,满街上全是人了,街西那些店铺全都熄了灯,黑魃魃的看不清,但就在那边,远远地人声轰动。夹着锣鼓。忽然街西转角处飞出一个火把来了。接着又是一个,金官快活得心跳。

大床上的阿珠也醒了,急得哭喊。金官半个身子伸出窗外,什么都不理会。这时张家嫂也来了,就把阿珠抱到窗前的桌子上。

街西转角处拥出一片火球来了,高高下下,红的夹着绿的。锣鼓打着冬冬镗冬冬镗的节奏。孩子们快活得乱叫。

那一簇火球愈来愈近,可是望过去却不及先前那么好看。锣鼓声也只是蓬蓬惶惶地,震得人耳痛。一会儿,都从窗下走过了,只是散散落落的许多人,各人手里拿一根长柄灯笼,有红的,也有绿的。鼓乐的一队也只有四个人,单调地打着。

金官和阿珠怔怔地看着,觉得昨晚上还要好看些。阿珠揉着眼皮,不满足似的拉了妈妈问道:“还有吗?还有吗?”妈妈不回答。

金官听得爸爸的笑声,在窗下街头。好像爸爸还说了几句话,就有若干人附和着笑。

“周仓老爷”也抬过了,那一簇红绿灯笼已在街东,密层层地转,又觉得好看了。金官盼望他们停在那里不动。可是他们到底去了,远了,一点一点小了。阿珠非常不过瘾似的赖在窗口不肯走。

忽然有几盏红绿灯笼飞跳过来,到金官他们的门前就停住了。

金官听得他爸爸和那些红绿灯笼吵嘴,也有卖“凉粉”的阿虎的声音。爸爸的声音怒叫道:

“是我说的!你们打算怎样?”

“怎样么?明天请你吃茶!”

也是怒叫,红绿灯笼的长柄都乱晃了,像要打起来。妈妈在窗口发急,连声唤“阿金的爷”,可是下面吵作一团,听不到。妈妈就慌慌张张跑了。金官和阿珠也赶快躲到床里,不敢做声。

金官忍不住呵欠,却又尽力把眼皮撑开。听街上,还是闹哄哄,爸爸和妈妈却进房来了。爸爸嗄着声音说;

“好好坏坏,大家公论。我赖什么!他们不讲理,我就怕了么?”

“你看会只管看会,说他们干么?又不是本坊会,写过你的疏……”

妈妈埋怨爸爸,埋怨了许久。可是爸爸不理,只把蒲扇扑得怪响。金官在床上听着听着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张老四和“会”里人吵嘴的事总算由“和事佬”出场讲开。张老四在周仓老爷面前点了香烛,磕了三个响头。主持“周仓会”的人们还是恨然说:

“看你们后天出会,来不来我们西区!”

原来张老四所在那一区也要出“会”。这是西区的“周仓会”筹备成熟以后引出来的,名目也是求雨。现在雨既下了,西区的人们又扬言要报复,就有些老成人提议缩短路线,“总管老爷”只在本区内抬一转,不到别区去。

卖“凉粉”的阿虎整整一下午关心着这件事。说不到三句话,他就搔着头皮,睐着一只眼,好像自己问自己,轻声说道:

“当真只出本坊么?哦,还像什么会!”

坐在柜台后面的张家嫂听着要笑出来。阿虎觉得了,也勉强笑着,给自己辩护:

“可不是,张家嫂,他们说我的是发财生意,写了我四毛钱的疏呢!呵呵,发财生意!前天算是做了个夜市。昨天几点雨又落光了,三桶凉粉白白倒掉。要是明后天再不出点生意,四毛钱到哪里去找呀!庙里的老道士又问我讨井水钱,说我吃到他们出家人身上……”

正说着有人走到摊子前,叮的把两个铜子丢在板上。阿虎赶快转身盛起一碗“凉粉”,格外讨好,多加了一瓢。

“凉粉倒不错,多点儿糖吧!”

那人粗声说。阿虎做了个鬼脸,拿那小竹弓儿到盘子里糖堆上再刮了一下,笑着回答道:

“噢,多点,多点,这可多了!当真,糖贵了,两个铜板,只好卖糖。”

“你这不是东洋糖么?”

“说的对,就是东洋糖呀!用本国糖,顶好的三煎,客人还嫌颜色太黑,我这小摊儿可就赔不起了,朋友,东洋糖禁过,一禁就禁涨了价。”

阿虎说着,就叹了一口气。

这时又来一个人,生得阔嘴浓眉,身材高大,他走到张家铺子前,往柜台上一靠,却用两个指头敲着柜台角,叫了声“阿虎来一碗!”却又嘻开了大嘴说:

“阿虎,生意经真好!又说东洋糖禁涨了价,生意难做了。”

“这是老实话呀!老六伯,来一个大碗吧?糖重点,我知道。”

阿虎说着,就拿一只大碗来盛“凉粉”。他不用那小小的竹弓儿在糖堆上刮,却用一个小调羹到另一个糖碗里去舀。加到第三调羹的时候,阿虎觑着老六伯转过脸去和张四嫂攀谈,就把那小调羹再在碗面上轻轻一掠,舀些糖回来,这一番手脚,又快,又自然,但是张四嫂在柜台那边已经瞥眼看见,就噗嗤地笑了。

老六伯好像也有点觉得。接碗去喝了一口,咂着舌头,慢慢地问道:

“阿虎!你的糖是哪里定做的?”

“不要讲笑话。糖,哪里去定去?”

“怎么不甜呢!”

“哈,哈,哈,老六伯,你的舌头真厉害!”阿虎脸上红了一下,却又踅到老六伯跟前轻声说:“糖是真正东洋白糖,搀上了点白米粉。倒是有的事。客人们坐下来都喊‘糖重些!’噢,‘重些!’多刮一下,讨客人们个欢喜。要用的纯搪,我卖了老婆也赔不了呢!哈哈,这是我们这一行生意里的过门呀,今天可拆穿了。”

老六伯和张家嫂都笑了。先前那位喝“凉粉”的也听得笑了起来。

老六伯原先是“外路人”,在这镇上的东岳庙前旷场上卖跌打损伤膏药,会几路花枪:现在他是水果店的老板,他的老婆却是镇上人,有名的“雌老虎”,三十多岁上招赘了这老六伯,几年一过,“雌老虎”的威风便煞倒了。人家都说是老六伯的拳头硬。

“老四不在家么?”

吞下了最后一口“凉粉”,老六伯看着张家嫂说。

张家嫂只摇了摇头,专心在纳手里的鞋底。鞋底太厚,针刺去韧得很,张家嫂咬紧牙关用力拔针,脸都涨红。

阿虎刚来收了碗去,就问道:

“你要找老四?是不是‘三缺一’,等他去拢场子?”

“哈哈,你真是赌精,阿虎!两天没叉了,大家有事体,明天夜里。本坊‘总管老爷会’要扮一出地戏。公派了我来提调,人还没找齐呢。我想叫老四来一个。”

老六伯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也慢了,好像心里正想着別的事,而这事又有些尴尬。

阿虎也像没有听明白,可也不再追问。什么“地戏”之类,他以为万万不及“抬阁”,——这是要用珠宝,用灯彩,还要用标致的“童男童女”,而“地戏”不过几个人穿了做戏的“行头”走走罢了,夹在“会”里无非硬凑一个名目,主事人们好借此多“写”几块钱“疏”。这是阿虎想起了就觉得不平的。然而回到了自己的“凉粉”摊边,揩抹着老六伯刚刚喝过的那只大碗时,阿虎又独自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哪!单出本坊,到底是谣言呀!有了地戏,还好意思单出本坊么?哦?”

“阿虎想赶夜市想痴了!”

柜台后面的张家嫂拔过了鞋底上最韧的一针,伸一个懒腰,很同情地说。

“啊啊!老四嫂,你想,七月过到了梢,八月就在眼前,我这行生意,顶多再做二十天,好,二十天就是二十天,可是什么营业得税付一季呢!四块半大洋!嘿嘿!不心焦的,就是这个!”

阿虎一边回答,一边放下了碗,转过身来,伸出右手,朝着张家嫂那边做个“乌龟爬”的手势。

老六伯也笑了笑,眼睛瞅着张家嫂那边,忽然大声叫道:

“喂!老阿嫂!同你商量,叫阿四去扮点戏,你答应么?”

“唷,唷,真希奇……”

但是老六伯不让张家嫂说下去,拍着手大笑,回头喊着阿虎说:

“阿虎,阿虎!你也听得了吧?哈哈,希奇希奇不希奇,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张家嫂答应了不怕张老四放赖。——老阿嫂,老实对你说,我同阿四商量过了,他吞吞吐吐答应不出来。这可好了,你先答应了,是不是?阿虎也听得。”

阿虎只是凑趣地笑着。

“啊哟!听听他这张嘴巴!胡说八道,名气都被你们说坏了!”

张家嫂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其实得意。却又替丈夫谦虚:

“只怕他扮来不内行吧!”

“哈哈哈!有什么内行不内行,不过拿了大刀在街上走走,到那时候,外行也成内行了。”

老六伯说着把眉毛一挺,又怪样地笑着。

“那么,总得你老六伯指点他,不要闹笑话。”

张家嫂又替丈夫饶上一句客气话;手里的鞋底却又咬住了那支针,她涨红了脸,用力拔,卜的一声那支针断了。她嘴里咕噜了一句,又将牙齿咬住了那针的断头,再用力拔。

老六伯望着张家嫂那边,紧闭着他的阔嘴,脸颊上的肌肉凸起了两道棱也像在替张家嫂用劲似的。可是他心里在用劲拔的,却是一句话;他想要说出来,又想不说,——虽然张家嫂迟早会知道,可是照理得当面告诉她。然而张家嫂牙齿里咬着那断针的下半段抬起头来了,看见了老六伯那样作怪的嘴脸了;老六伯摇了摇头,闷着气似的说:

“好了,老阿嫂,不用你关照。——啊啊,回头老四来,你叫他到我店里碰一个头。总得先练一练,可不是么?——放心!摆摆样罢了,叫做不可不防。尽管放心,闹不了乱子!”

这样闪闪烁烁的话语,全不是老六伯的本色,张家嫂也只随口应着。

“回头你要放他到我店里来的呵!”

末了又开玩笑似的叮嘱着,老六伯就走了。

朝西人家的屋脊上只剩着淡淡的一抹太阳光。蚊虫开始在张家嫂的凳子下嗡嗡地“开市”了。阿虎在那里结算本天的帐。回家的人们在街上走过,偶然也谈着什么“地戏”。有一群孩子“报马”似的跑过,打着唿哨,一连声喊道:

“明天夜里,地戏,地戏!真刀真枪!三十多个,真刀真枪!”

阿虎停止了数铜子的手,朝那些飞跑过的孩子们笑。

张家嫂也笑着走到柜台前,望着街西。

又是三五个人嘈嘈杂杂地谈着走近来了。可是中间没有张老四。

“他妈的,净做了九百钱的生意哪!”

阿虎把铜子托在手掌里叹气说。

“巴望你明天夜里出一笔大生意。”

张家嫂随口替阿虎“发利市”,可是猛然间她回想到刚才老六伯那些闪闪烁烁的话语真有点古怪了。而况那一群孩子跑过时又说什么“真刀真枪”。难道“总管会”里扮一出地戏要用“真刀真枪”,也算是体面么?

“恨死了……氽浮尸的,吃过饭就出去,到这时光,还不回来!”——张家嫂自言自语地咒骂她的丈夫,心里愈想愈怕,愈怕愈恨,手里扎的那鞋底,却也愈来愈韧,张家嫂咬紧了牙齿,恨恨地一针一针扎过去,仿佛这鞋底就是她那“氽浮尸”的丈夫似的。

阿虎收好了“凉粉”摊子,仍旧把那九十个铜子托在手掌里,掂了一掂,轻轻叹一口气,便将这些铜子装进“板带”里,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

“张家嫂你报一个时辰来!”

张家嫂还没回答,那阿虎早已掉过头去,叫着一个过路人的名字道:

“喂,喂,和尚阿八!生意好么?明天赶夜会,还是我们两个老搭档,摆在鼎升酱园门前,——我们早点儿去,先占了场子,就不怕卖西瓜的麻子再来胡闹了。”

和尚阿八是卖“癞水豆腐”的,此时刚喝过几两烧酒,脸上红春春,披着衣襟,露出胸脯,连那胸口也有一搭是红春春的;他站住了,又退回几步,到阿虎面前,饧着一对红眼睛,哼哼地冷笑着说道:

“别做梦吧!赶夜市!打起来,真刀真枪,哪怕你会躲进壳里去,也捣你个稀烂!”

“咳,正经是正经,玩笑是玩笑。——”

“灰孙子才同你开玩笑啦!‘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是哪边的口气先不对呢,这边难道就瘪了下去?哈哈!谁又怕谁?一出地戏,三十来人,真刀真枪,要是当真打起来,唔——鼎升酱园门前倒是好一片战场!嗨!阿虎,你还去赶夜市呢!”

和尚阿八说着就笑了,又把右手一扬,涨粗了脖子,唱着“孤王酒醉桃花宫”,踉踉跄跄去了。街上人都朝这醉汉笑。

卜的一声,张家嫂的第二支扎鞋底针又断了;张家嫂赌气似的将鞋底往柜台肚里一丢,就跑出柜台来,一面走,一面恨恨地说:

“氽浮尸的!怎么还不来呢!——喂,阿虎弟!辛苦你照管一会儿。我到茶馆里去找阿金的爷去!听听和尚阿八的话呢!什么扮地戏,出打手罢哩!怪道老六伯嘴里吞吞吐吐的!——”

“哎,哎——看来明天的夜市又是一场空欢喜!”

阿虎好像没有听得张家嫂的嘱托,只管说他自己的话,左手三个指头插在“板带”里,弄响那些铜子。但当张家嫂走出店门,摇摇摆摆朝西去的时候,阿虎忽然想了什么起来似的,在后面喊道:

“马上要回来的呀!我还有事呢!”

夜色一点一点浓厚起来了。街西热闹去处那些店铺里一个一个亮出了灯火。左近的人家也都点上了没有玻璃罩的小小的火油灯。单只张家铺子里黑洞洞地蚊子在那里起哄。

阿虎靠在柜台前面,三个指头依然插在“板带”里摸着那九十个铜子,心里盘算怎样张罗那四块半钱的营业税。

“他妈的!大热天里,抬一个‘老爷’还不够,轿子肚里还要藏那些家伙,——都是老六伯的花头!”

“不过廿来支铁尺,怕什么呢!癞头元!不带也由你,打起来,你倒有地方躲呢!”

两个高大的汉子这么议论着从街上走过,他们都是派定了给“总管老爷”抬轿子的。阿虎机械地看着他们走了过去,还看见那“癞头元”伸手打了他同伴一下,怪鸟叫似的笑着,没在黑暗里去了。

阿虎挺了挺脖子,松一口大气,盘算定了似的,轻声儿对自己说:

“算了吧!‘船到桥门自会直’!忘八才去赶他妈妈的夜市!打碎了吃饭家伙可不是玩的!——咦,怎么张家嫂还没有回来呢?”

于是他慢慢地踅到街西头,离张家铺子约有十多间门面的地方站住了,伸长着头颈望着街西那热闹去处。望了一会儿,他又慢慢地踅回来,可是出他意外,张家铺子里早点明了灯火,张家嫂青着脸,正在滔滔不绝地数说她的丈夫。见是阿虎来了,张家嫂就赶上来告诉道:

“阿虎,你听听!明天的夜会,到底有鬼呢!什么扮地戏,就是安心跟西区那伙杀胚打架的。三十多把真刀真枪,我也看见了,他们还有些家伙藏在菩萨轿子肚里,要打一个你死我活呢!他这死货,会去答应老六伯顶枪头,算什么?”

“哦!他妈的!忘八才去赶他妈的夜市!”

阿虎摇着头说,总没听清张家嫂后半段的话。

张老四坐在柜台里不作声,脸上喷红,醉的已有六分,满头的汗,就像水里拖起来似的。金官坐在他爸爸的下首,睁大了眼睛发怔。小阿珠在柜台里爬,抬起了头,看着阿虎,叫道:

“阿虎,阿虎!真刀真枪!菩萨肚子里也有!”

“哈哈!他妈的,真刀!磕过三个头呢,要是真动手,我老子要斫他妈的三刀!”那边张老四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又急转身去找茶壶。

“哼!人家绑住了手脚,等你去斫呢!”

张家嫂跳转身去,指着她丈夫的酒脸,恨恨地说。

张老四已经摸着那把瓦茶壶了,就捧起来遮住了脸,总不回答他老婆的责骂。

过一会儿,张老四松过一口气来似的在茶壶后边说:

“打不起来的。你就怕得什么似的。叫人家笑话!——哦哦,看光景不对,我也会溜的呀!”

张家嫂和阿虎听这么说,都忍不住笑了。

作于1934年1月7日

发表于《文学》第二卷第二号

1934年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