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讨厌上海,讨厌那些外国人,讨厌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计,讨厌电车上的卖票,讨厌二房东,讨厌专站在马路旁水门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瘪三……真的,不知为什么,全上海成了我的仇人,想着就生气!”
慧女士半提高了嗓子,紧皱着眉尖说;她的右手无目的地折弄左边的衣角,露出下面的印度红的衬衫。
和她并肩坐在床沿的,是她的旧同学静女士:年约二十一、二,身段很美丽,服装极幽雅,就只是脸色太憔悴了些,她见慧那样愤愤,颇有些不安,拉住了慧的右手,注视她,恳切地说道:
“我也何尝喜欢上海呢!可是我总觉得上海固然讨厌,乡下也同样的讨厌;我们在上海,讨厌它的喧嚣,它的拜金主义化,但到了乡间,又讨厌乡村的固陋,呆笨,死一般的寂静了;在上海时,我们神昏头痛;在乡下时,我们又心灰意懒,和死了差不多。不过比较起来,在上海求知识还方便……我现在只想静静儿读一点书。”她说到“读书”,苍白的脸上倏然掠过了一片红晕,她觉得这句话太正经,或者是太夸口了;可是“读书”两个字实在是她近来唯一的兴奋剂。她自从去年在省里的女校闹了风潮后,便很消极,她看见许多同学渐渐地丢开了闹风潮的真正目的,却和“社会上”那些仗义声援的漂亮人儿去交际——恋爱,正合着人家的一句冷嘲,简直气极了;她对于这些“活动”,发生极端的厌恶,所以不顾热心的同学嘲笑为意志薄弱,她就半途抽身事外,她的幻想破灭了,她对一切都失望,只有“静心读书”一语,对于她还有些引诱力。为的要找一个合于理想的读书的地方,她到上海来不满一年,已经换了两个学校。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她的读书抱了什么目的:想研究学问呢?还是想学一种谋生的技能?她实在并没仔细想过。不过每逢别人发牢骚时,她总不自觉地说出“现在只想静静儿读点书”这句话来,此时就觉得心头宽慰了些。
慧女士霍地立起来,两手按在静女士的肩胛,低了头,她的小口几乎吻着静女士的秀眉,很快地说道:“你打算静心读书么?什么地方容许你去静心读书呢?你看看你的学校!你看看你的同学!他们在这里不是读书,却是练习办事——练习奔走接洽,开会演说,提议决议罢了!”她一面说,一面捧住了静女士的面孔,笑道:“我的妹妹,你这书呆子一定还要大失望!”
静女士半羞半怯不以为然的,推开了慧的手,也立起身来,说道:“你没有逢到去年我受的经验,你自然不会了解我的思想何以忽然变迁了。况且——你说得也过分,他们尽管忙着跑腿开会,我自管读我的书!”她拉了慧女士同到靠窗的小桌子旁坐下,倒了两杯茶,支颐凝眸,无目的地看着窗外。
静女士住的是人家边厢的后半间向西一对窗开出去是晒台,房门就在窗的右旁,朝北也有一列对窗,对窗放了张书桌。卧床在书桌的对面,紧贴着板壁;板壁的那一面就是边厢的前半间,二房东的老太太和两个小孙女儿住着。书桌旁边东首的壁角里放着一只半早旧的藤榻。书桌前有一把小椅子,慧女士就坐在这椅上,静女士自己坐在书桌右首深埋在西壁角的小凳上。
房内没有什么装饰品。书桌上堆了些书和文具,却还要让出一角来放茶具。向西的一对窗上遮了半截白洋纱,想来是不要走到晒台上的人看见房内情形而设的,但若静女士坐在藤榻上时,晒台上一定还是看得见的。
“你这房,窄得很;恐怕未必静。怎么能够用功呢?”慧女士喝了一口茶,眼看着向西的一对窗,慢慢地说。
静女士猛然回过头来,呆了半晌,才低声答道:“我本来不讲究这些,你记得我们在一女中同住的房间比这还要小么?至于静呢,我不怕外界不静,就只怕心里——静——不——下来。”末了的一句,很带几分幽怨感慨。刚果自信的慧,此时也似受了感触,很亲热地抓住了静女士的右手,说:“静妹,我们一向少通信,我不知道这两年来你有什么不得意;像我,在外这两年,真真是甜酸苦辣都尝遍了!现在我确信世界上没有好人,人类都是自私的,想欺骗别人,想利用别人。静!我告诉你,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用真心去对待男子,犹如把明珠丢在粪窖里。静妹,你看,我的思想也改变了。我比从前老练了些,是不是?”
她微微叹了口气,闭了眼睛,像是不愿看见她想起来的旧人旧事。
“哦……哦……”静不知道怎样回答。
“但是我倒因此悟得处世的方法。我就用他们对待我的法子回敬他们啊!”慧的粉涡上也泛出淡淡地红晕来,大概是兴奋,但也许是因为想起旧事而动情。沉默了好几分钟。静呆呆地看着慧,嘴里虽然不作声,心里却扰乱得很。她辨出慧的话里隐藏着许多事情——自己平素最怕想起的事情。静今年只有二十一岁,父亲早故,母亲只生她一个,爱怜到一万分,自小就少见人,所以一向过的是静美的生活。也许太娇养了点儿。她从未梦见人世的污浊险恶,她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女孩子。她对于两性关系,一向是躲在庄严,圣洁,温柔的锦幛后面,绝不曾挑开这锦幛的一角,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她并且是不愿挑开,不敢挑开。现在慧女士的话却已替她挑开了一角了,她惊疑地看着慧,看着她的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清澈的眼睛,和两点可爱的笑涡;一切都是温柔的,净丽的,她真想不到如此可爱的外形下却伏着可丑和可怕。
她冲动地想探索慧的话里的秘密,但又羞怯,不便启齿,她只呆呆地咀嚼那几句话。
慧临走时说,她正计划着找事做,如果找到了职业,也许留在上海领略知识界的风味。
二
一夜的大风直到天明方才收煞,接着又下起牛毛雨来,景象很是阴森。静女士拉开蚊帐向西窗看时,只见晒台上二房东太太隔夜晾着的衣服在细雨中飘荡,软弱无力,也像是夜来失眠。天空是一片灰色。街上货车木轮的辘辘的重声,从湿空气中传来,分外滞涩。
静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支起半个身体,惘然朝晒台看。这里露着的衣服中有一件是淡红色的女人衬衫;已经半旧了,但从它的裁制上还可看出这不过是去年的新装,并且暗示衫的主人的身分。
静的思想忽然集中在这件女衫上了。她知道这衫的主人就是二房东称为新少奶奶的少妇。她想:这件旧红衫如果能够说话,它一定会告诉你整篇的秘密——它的女主人生活史上最神圣,也许就是最丑恶的一页;这少妇的欢乐,失望,悲哀,总之,在她出嫁的第一年中的经验,这件旧红衫一定是目击的吧?处女的甜蜜的梦做完时,那不可避免的平凡就从你头顶罩下来,直把你压成粉碎。你不得不舍弃一切的理想,停止一切的幻想,让步到不承认有你自己的存在。你无助地暴露在男性的本能的压迫下,只好取消了你的庄严圣洁。处女的理想,和少妇的现实,总是矛盾的;二房东家的少妇,虽然静未尝与之接谈,但也是这么一个温柔,怯弱,幽悒的人儿,该不是例外吧?
静忽然掉下眼泪来。是同情于这个不相识的少妇呢,还是照例的女性的多愁善感,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但这些可厌的思想,很无赖地把她缠缚定了,却是事实。她憎恨这些恶毒思想的无端袭来。她颇自讶:为什么自己失了常态,会想到这些事上。她又归咎于夜来失眠,以至精神烦闷。最后,她又自己宽慰道:这多半是前天慧女士那番古怪闪烁的话引起来的。实在不假,自从慧来访问那天起,静女士心上常若有件事难以解决,她几次拿起书来看,但茫茫地看了几页,便又把书抛开。她本来就不多说话,现在更少说。周围的人们的举动,也在她眼中显出异样来。昨日她在课堂上和抱素说了一句“天气真是烦闷”,猛听得身后一阵笑声,而抱素也怪样地对她微笑。她觉得这都是不怀好意的,是侮辱。
“男子都是坏人!他们接近我们,都不是存了好心!”
慧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她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让身体滑了下去。正在那时,她仿佛见有一个人头在晒台上一伸,对她房内窥视。她像见了鬼似的,猛将身上的夹被向头面一蒙,同时下意识地想道:“西窗的上半截一定也得赶快用白布遮起来!”
但是这陡然的虚惊却把静从灰色的思潮里拉出来,而多时的兴奋也发生了疲乏,竟意外地又睡着了。
这一天,静没有到学校去。
下午,静接到慧写来的一封信。
静妹:昨日和你谈的计划,全失败了;三方面都已拒绝!咳!我想不到找事如此困难。我的大哥对我说:“多少西洋留学生——学士,硕士,博士,回国后也找不到事呢。像你那样只吃过两年外国饭的,虽然懂得几句外国话,只好到洋行里做个跑楼;然而洋行里也不用女跑楼!”
我不怪大哥的话没理,我只怪他为什么我找不到事他反倒自喜幸而料着似的。嫂嫂的话尤其难受,她劝大哥说:“慧妹本来何必定要找事做,有你哥哥在,还怕少吃一口苦粥饭么。”我听了这话,比尖刀刺心还痛呢!
静妹,不是我使性,其实哥哥家里不容易住;母亲要我回乡去是要急急为我“择配”;“嫁了个好丈夫,有吃有用,这是正经。”她常常这么说的。所以我现在也不愿回乡去。我现在想和你同住,一面还是继续找事。明天下午我来和你面谈一切,希望你不拒绝我这要求。
慧5月21日夜
静捏着信沉吟,她和慧性格相反,然而慧的爽快,刚毅,有担当,却又常使静钦佩,两人有一点相同,就是娇养惯的高傲脾气。所以在中学时代,静和慧最称莫逆,但也最会怄气吵嘴。现在读了这来信,使静想起三年前同宿舍时的情形,宛然有一个噘起小嘴,微皱眉尖的生气的“娇小姐”——这是慧在中学里的绰号——再现在眼前。
回忆温馨了旧情,静对于慧怜爱起来。她将自己和慧比较,觉得自己幸福得多了;没有生活的恐慌,也没有哥哥来给她气受,母亲也不在耳边絮聒。自己也是高傲的“娇小姐”,想着慧忍受哥哥的申斥,嫂嫂的冷嘲,觉得这样的生活,一天也是难过的。
静决定留慧同住几时,为了友谊,也为了“对于被压迫者的同情”。况且,今晨晒台上人头的一伸,在静犹有余惊,那么,多一个慧在这里壮壮胆,何尝不好呢。
下面二房东客堂里的挂钟,打了三下,照例的骨牌声,就要来了,静皱着眉尖,坐到书桌前补记昨日的日记。
牌声时而缓一阵,时而紧一阵,又对着爆发的哗笑,很清晰地传到静的世界里。往常这种喧声,对于静毫无影响,她总是照常地看书作事。但是今天,她补记一页半的日记,就停了三次笔。她自己也惊讶为什么如此心神不宁,最后她自慰地想道:“是因为等待慧来。她信里说下午要来,为什么还不见来呢?”牛毛雨从早晨下起,总没有停过,但亦不加大;软而无力的湿风时止时作。在静的小室里,黑暗已经从壁角爬出来,二房东还没将总电门开放。静躺在藤榻上默想。慧还是没有来。
忽然门上有轻轻的弹指声。这轻微的击浪压倒了下面来的高出数倍的牌声笑声,刺入静的耳朵。她立刻站起,走到门边。
“我等候你半天了!”她一面开门,一面微笑地说。
“密司章,生了病么?”进来的却是男同学抱素。“哦,你约了谁来谈罢?”他又加了一句,露着牙齿嘻嘻地笑。
静有些窘了,觉得他的笑颇含疑意,忙说道:“没……有。不过是一个女朋友罢了。”同时她又联想到昨天在课堂上对他说了句“天气真是烦闷”后他的怪样的笑;她现有看出这种笑都有若干于己不利的议论做背景的,她很有几分生气了。
抱素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一双眼闪烁地向四下里瞧。静仍旧回到她的藤榻上。
“今天学生会又发通告,从明天起为,废除不平等条约的宣传周’每日下午停课出发演讲。”抱素向着静,慢慢地说。“学校当局已经同意了。本来不同意也没有办法。周先生孙先生本已请了假,所以明后天上午也没有课。今天你没到校,我疑惑你是病着,所以特来报告这消息,借此你可以静养几天。”
静点了点头,表示谢意,没有回答。
“放假太多了,一学期快完,简直没有读什么书!”抱素慨叹似地作了他的结论,这结论,显然是想投静之所好。
“读书何必一定上课呢!”静冷冷地说。“况且,如果正经读书,我们的贵同学怕一大半要落伍吧。”
“骂得痛快!”抱素笑了一笑,“可惜不能让他们听得。但是,密司章,你知道他们是怎样批评你来?”
“小姐,博士太太候补者,虚荣心,思想落伍,哦,还有小资产阶级。是不是?左右不过是这几句话,我早听厌了!我诚然是小姐,是名副其实的小资产阶级!虚荣心么?哼!他们那些跑脚大家才是虚荣心十足!他们这班主义的迷信者才是思想落伍呢!”
“不是,实在不是!”
“意志薄弱!哦,一定有许多人说我意志薄弱啊!”静自认似地说。
“也不是!”颇有卖弄秘密的神气。
“那么,我也不愿意知道了。”静冷冷地回答。
“他们都说你,为恋爱而烦恼!”
我们的“小姐”愕然了,旋又微笑说:“这真所谓己之所欲,必施于人。恋爱?我不曾梦见恋爱,我也不曾见过世上有真正的恋爱!”
抱素倒茶来喝了一口,又讪讪地加一句道:“他们很造了些谣言,你和我的。你看,这不是无聊么?”
“哦?”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快。静女士方始恍然她的同学们的种种鬼态——特别是在她和抱素谈话时——不是无因的。
向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静的面孔,抱素继续着轻轻儿说道:“本来你在同班中,和我谈话的时候多些。我们的意见又常一致。也难怪那些轻薄鬼造谣言。但是,密司章是明白的,我对你只是正当的友谊——咳,同学之谊。你是很孤僻的,不喜欢他们那胡闹;我呢,和他们也格格不相入。这又是他们造谣言的根据。他们看我们是另一种人。他们看自己是——伙,看我们又是一伙;因而生出许多无聊的猜度来。我素来反对恋爱自由。虽然我崇拜克鲁泡特金。至于五分钟热度速成的恋爱,我更加反对!”
静双眼低垂,不作回答。半晌,她抬眼看抱素,见他的一双骨碌碌的眼还在看着自己,不禁脸上一红,随即很快地说道:“谣言是谣言,事实是事实;我是不睬,并且和我不相干!”她站起身来向窗外一看,半自语道:“已经黑了,怎么还不来?”
“只要你明白,就好了。我是怕你听着生气,所以特地向你表白。”抱素用手掠过披下来的长发,分辩着说,颇有些窘了。
静微笑,没有回答。
虽然谈话换了,静还是神情不属地随口敷衍;抱素在探得静确是在等候一位新从国外回来的女朋友以后,终于满意地走了。
突然一亮,电灯放光了。左近工厂呜呜地放起汽笛来。牛毛雨似乎早已停止,风声转又尖劲。天空是一片乌黑。慧小姐终于没有来。
抱素在归途中遇见一位姓李的同学,那短小的人儿叫道:“抱,从密司章那里来吧?”
“何消问得!”抱素卖弄似地回答。
“哈哈!恭贺你成功不远!”
抱素不回答,大踏步径自走去,得意把他的瘦长身体涨胖了。
三
S大学的学生都参加“五卅”周年纪念会去了——几乎是全体,但也有临时规避不去的,例如抱素和静女士。学校中对于他俩的关系,在最近一星期中,有种种猜度和流言,这固然因为他们两个人近来过从甚密,但大半还是抱素自己对男同学泄露秘密。短小精悍的李克,每逢听完抱素炫奇似的自述他的恋爱的冒险的断片以后,总是闭目摇头,像是讽刺,又像是不介意,说道:“我又听完一篇小说的朗诵了。”这个“理性人”——同学们公送他的绰号——本来常说世界万事皆小说,但他说抱素的自述是小说,则颇有怀疑的意味。可是其余的同学都相信抱素和静的关系确已超过了寻常的友谊,反以李的态度为妒忌,特别是有人看见抱素和静女士同看影戏以后,更加证实了;因为静女士从没和男同学看过影戏,据精密调查的结果。
现在这“五卅”纪念日,抱素和静女士又被发见在P影戏院里。还有个青年女子——弯弯的秀素,清澈的小眼睛,并颊上有笑涡的,也在一起。
这女子就是我们熟识的慧女士,住在静那里已快一星期了。她的职业还没把握。她搬到静处的笫二日,就遇见了抱素,又是来“报告消息”的。这一天,抱素穿了身半旧的洋服;血红的领结——他喜欢用红领带,据说他是有理由地喜欢用红领带——衬着他那张苍白的脸儿,乱蓬蓬的长头发,和两道剑眉,就颇有些英俊气概,至少确已给慧女士一个印象——这男子似乎尚不讨厌。在抱素方面呢,自然也觉得这位女性是惹人注意的。当静女士给两人介绍过以后,抱素忙把这两天内有不少同学因为在马路上演讲废除不平等条约而被捕的消息,用极动听的口吻,报告了两位女士,末了还附着批评道:“这些运动,我们是反对的;空口说白话,有什么意思,徒然使西牢里多几个犯人!况且,听说被捕的志士们的口供竟都不敢承认是来讲演的,实在太怯,反叫外国人看不起我们!”说到最后一句,他猛把桌子拍了一下,露出不胜愤慨的神气。
静是照例地不参加意见,慧却极表同情;这一对初相识的的人儿便开始热闹地谈起来,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自此以后,静的二房东便常见这惹眼的红领带,在最近四五天内,几乎是一天两次。并且静女士竟也破例出去看影戏;因为慧女士乐此不疲,而抱素一定要拉静同去。
这天,他们三个人特到P影戏院,专为瞻仰著名的陀斯妥以夫斯基的《罪与罚》。在静女士的意思,以为“五卅”日到外国人办的影戏院去未免“外惭清议”,然而终究拗不过慧的热心和抱素的鼓动,影片演映过一半,休息的十分钟内,场里电灯齐明,我们看得见他们三人坐在一排椅子上,静居中。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很暖。慧穿了件紫色绸的单旗袍,这软绸紧裹着她的身体,十二分合适,把全身的圆凸部分都暴露得淋漓尽致;一双清澈流动的眼睛,伏在弯弯的眉毛下面,和微黑的面庞对照,越显得晶莹;小嘴唇包在匀整的细白牙齿外面,像一朵盛开的花。慧小姐委实是迷人的啊!但是你也不能说静女士不美。慧的美丽是可以描写的,静的美丽是不能描写的;你不能指出静女士面庞上身体上的哪一部分是如何地合于希腊的美的金律,你也不能指出她的全身有什么特点,肉感的特点;你竟可以说静女士的眼,鼻,口,都是平平常常的眼,鼻,口,但是一切平凡的,凑合为“静女士”,就立刻变而为神奇了;似乎有一样不可得见不可思议的,联系了她的肢骸,布满在她的百窍,而结果便是不可分析的整个的美。慧使你兴奋,她有一种摄人的魔力,使你身不由己地只往她旁边挨;然而紧跟着兴奋而来的却是疲劳麻木,那时你渴念逃避慧的女性的刺激,而如果有一千个美人在这里任凭你挑选时,你一定会奔就静女士那样的女子,那时,她的幽丽能熨贴你的紧张的神经,她使你陶醉,似乎从她身上有一种幽香发泄出来,有一种电波放射出来,愈久愈有力,你终于受了包围,只好“缴械静候处分”了。
但是现在静女士和慧并坐着,却显得平凡而憔悴,至少在抱素那时的眼光中。他近日的奔波,同学们都说是为了静,但他自己觉得多半是已变做为了慧了。只不过是一个“抱素”,在理是不能抵抗慧的摄引力的!有时他感得到在慧身边虽极快意,然而有若受了什么威胁,一种窒息,一种过度的刺激,不如和静相对时那样甜蜜舒服,但是他下意识地只是向着慧。
嘈杂的人声,不知从什么时候腾起,布满了全场;人人都乘此十分钟松一松过去一小时内压紧的情绪。慧看见坐在她前排斜右的一对男女谈得正忙,那男子很面熟,但因他低了头向女的一边,看不清是谁。
“一切罪恶都是环境逼成的。”慧透了一口气,回眸对抱素说。
“所以我对于犯罪者有同情。”抱素从静女士的颈脖后伸过头来,像预有准备似地回答。“所以国人皆曰可弑的恶人,未必真是穷凶极恶!所以一个人失足做了错事,堕落,总是可怜,不是可恨。”接着也叹息似地吐了一口气。
“据这么说,‘罚’的意义在哪里呢?”静女士微向前俯,斜转了头,插进这一句话;大概颈后的咻咻然的热气也使她颇觉不耐了。
抱素和慧都怔住了。
“如果陀斯妥以夫斯基也是你们的意见,他为什么写少年赖斯柯尼考夫是慎重考虑,认为弑人而救人是合理的,然后下手弑那个老妪呢?为什么那少年暗弑人后又受良心的责备呢?”静说明她的意见。
“哦……但,但这便是陀氏思想的未彻底处,所以他只是一个文学家,不是革命家!”抱素在支吾半晌之后,突然福至心灵,发见了这一警句!
“那又未免是遁辞了。”静微微一笑。
“静妹,你又来书呆子气了,何必管他作者原意,我们自己有脑,有主张,依自己的观察是如何便如何。我是承认少年赖斯柯尼考夫为救母姐的贫乏而杀老妪,拿了她的钱,是不错的。我所不明白的,他既然杀了老妪,为什么不多拿些钱呢?”慧激昂地说,再看前排的一双男女,他们还是谈得很忙。
静回眼看抱素,等待他的意见;抱素不作声,似乎他对于剧中情节尚未了了。静再说:“慧姐的话原自不错。但这少年赖斯柯尼考夫是一个什么人,很可研究。安那其呢?个人主义呢?唯物史观呢?”
慧还是不断地睃着前排的一对男女,甚至抱素也有些觉得了;慧猛然想起那男人的后影像是谁来,但又记不清到底是谁:旧事旧人在她的记忆早是怎样地纠纷错乱了!
静新提出的问题,又给了各人发言的机会。于是“罪”与“罚”成了小小辩论会的中心问题。但在未得一致同意的结论以前,《罪与罚》又继续演映了。
在电影的继续映演中,抱素时时从静的颈后伸过头去发表他的意见,当既得慧的颔首以后,又必转而问静;但静似乎一心注在银幕上,有时不理,有时含糊地点了一下头。
待到影片映完,银幕上放出“明日请早”四个淡墨的大字,慧早已站起来,她在电灯重明的第一秒钟时,就搜看前排的一对男女,却见座位空着,他俩早已走了。这时左右前后的人都已经站起来,蠕蠕地嘈杂地移动;慧三人夹在人堆里,出了P戏院。马路上是意外的冷静。两对印度骑巡,缓缓地,正从院前走过。戏院屋顶的三色旗,懒懒地睡着,旗杆在红的屋面画出一条极长的斜影子。一个烟纸店的伙计倚在柜台上,捏着一张小纸在看,仿佛第一行大字是“五卅一周纪念日敬告上海市民”。
四
抱素在学校里有个对头——不,应该说是他的畏忌者,——便是把世间一切事都作为小说看的短小精悍的李克。短小,是大家共见的;精悍,却是抱素一人心内的批评,因为他弄的玄虚,似乎李克都知道。抱素每次侃侃而谈的时候,听得这个短小的人儿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又听完了一篇小说的朗诵了”,总是背脊一阵冷;他觉得他的对手简直是一个鬼,不分日夜地跟踪自己,侦察着,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一切诡谲。抱素最恨的,是知道他的秘密,“一个人应该有些个人的秘密;不然,就失了生存的意义。”抱素常是这么说的。但是天生李克,似乎专为侦察揭发抱素的秘密,这真是莫大的不幸。
除此而外,抱素原也觉得李克这人平易可亲。别的同学常讥抱素为“堕落的安那其主义者”,李克却不曾有过一次。别的同学又常常讥笑抱素想做“镀金博士”,李克也不曾有过一次。在同学中,李克算是学问好的一个,他的常识很丰富,举动极镇定,思想极缜密;他不爱胡闹,也不爱做出剑拔弩张的志士的模样来,又不喜嬲着女同学讲恋爱:这些都是抱素对劲的,尤其是末一项,因为静女士在同学中和李克也说得来。总之,他对于李克,凭真心说话,还是钦佩的成分居多;所有一点恨意,或可说一点畏忌,都是“我又听完一篇小说的朗诵了”那样冷讽的话惹出来的。
但在最近,抱素连这一点恨意也没有了。这个,并不是因为他变成大量了,也不是因为他已经取消了“个人应有秘密”的人生观,却是因为李克不复知道他的秘密了。更妥当地说,因为抱素自己不处处在男同学前编造自己与静女士的恋爱,因而“我又听完一篇小说的朗诵了”那样刺心的话亦不再出自李克之口了。抱素现在有一个新秘密。这新秘密,他自以为很不必在男同学跟前宣传的。
这新秘密,从何日发芽?抱素不大记得清楚了。在何日长成?却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P影戏院里看了《罪与罚》出来后的晚上。
那一天下午,他和两位女士出了戏院,静女士说是头痛,一人先回去了,抱素和慧女士在霞飞路的行人道上闲步。大概因为天气实在困人吧,慧女士殢着一双眼,腰肢软软的,半倚着抱素走。血红的夕阳挂在远处树梢,道旁电灯已明,电车轰隆隆驶来,又轰隆隆驶去。路上只有两三对的人儿挽着臂慢慢地走。三五成群的下工来的女工,匆匆地横穿马路而去,哜哜嘈嘈,不知在说些什么。每逢有人从他们跟前过去,抱素总以为自己是被注视的目标,便把胸脯更直挺些,同时更向慧身边挨近些。一路上两人没有说话。慧女士低了头,或者在想什么心事;抱素呢,虽然昂起了头,却实在忐忑地盘算一件事至少有一刻钟了。
夕阳的半个脸孔已经没入地平线了,天空闪出几点疏星,凉风开始一阵一阵地送来。他们走到了吕班路转角。“密司周,我们就在近处吃了夜饭吧?”踌躇许久以后,抱素终于发问。
慧点头,但旋又迟疑道:“这里有什么清静的菜馆么?”
“有的是。然而最好是到法国公园内的食堂去。”抱素万分鼓舞了。
“好吧,我也要尝尝中国的法国菜是什么味儿。”
他们吃过了夜饭,又看了半小时的打木球,在公园各处走了一遍,最后,拣着园东小池边的木椅坐着歇息。榆树的巨臂伸出在他们头顶,月光星光全都给遮住了。稍远,蒙蒙的夜气中,透露一闪一闪的光亮,那是被密重重的树叶遮隔了的园内的路灯。那边白茫茫的,是旺开的晚香玉,小池的水也反映出微弱的奇光。此外,一切都混成灰色的一片了。慧和抱素静坐着,这幽静的环境使他们暂时忘记说话。
忽然草间一个虫鸣了,是细长的颤动的鸣声。跟着,池的对面也有一声两声的虫鸣应和。阁阁的哇鸣,也终于来到,但大概是在更远的沟中了。夏初晚间的阵风,虽很软弱,然而树枝也索索地作响。
慧今晚多喝了几杯,心房只是突突地跳;眼前景色,又勾起旧事如潮般涌上心头。她懒懒地把头斜靠在椅背上,深深嘘了口气——你几乎以为就是叹息。抱素冒险似地伸过手去轻轻握住了慧的手。慧不动。
“慧!这里的菜比巴黎的如何?”他找着题目发问了。
慧扑嗤地一笑。
“差不远吧?”抱素不得要领地再问,更紧些握着慧的手。
“说起菜,我想起你吃饭时那种不自然而且费力的神气来了!”慧吃吃地笑,“中国人吃西菜,十有九是这般的。”抚慰似地又加了一句。
“究竟是手法生疏。拜你做老师吧!”抱素无聊地解嘲。
酒把慧的话绪也引出来了。他们谈巴黎,又谈上海的风俗,又谈中国影片,最后又谈到《罪与罚》。“今天章女士像有些儿生气?”抱素突然问。
“她……她向来是这个态度。”慧沉吟着说,“但也许是恼着你吧?”慧忽然似戏非戏地转了口。
即使是那么黑,抱素觉得慧的一双眼是在灼灼地看住了他的。
“绝对不会。我和她不过是同学,素来是你恭我敬的,她为什么恼着我。”他说时声音特别低,并且再挨近慧些,几乎脸贴着脸了。慧不动。
“不骗人么?”慧慢声问。
一股甜香——女性特有的香味,夹着酒气,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阳穴的血管跳动起来,心头像有许多蚂蚁爬过。
“决不骗你!也不肯骗你!”说到“肯”字加倍用力。
慧觉得自己被握的手上加重了压力,觉得自己的仅裹着一层薄绸的髀股之间感受了男性的肉的烘热。这热,立刻传布于全身。她心里摇摇地有点不能自持了。
“慧!你知道,我们学校内是常闹恋爱的,前些时,还出了一桩笑话。但我和那些女同学都没关系,我是不肯滥用情……”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除非是从今以后,我不曾恋爱过谁。”
没有回答。在灰色的微光中,抱素仿佛看见慧两眼半闭,胸部微颤。他仿佛听得耳边有个声音低低说:“她已经动情!”自己也不知怎么着,他突然一手挽住了慧的颈脖,喃喃地说道:“我只爱你!我是说不出的爱着你!”
慧不作声。但是她的空着的一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抱素的肩胛。他在她血红的嘴唇上亲了一个嘴。
长时间的静默。草虫似乎早已停止奏乐。近在池边的一头蛙,忽然使劲地咯咯叫了几声,此后一切都是静寂。渐渐地,凉风送来了悠扬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听不清奏什么曲。
慧回到住所时,已经十一点钟,酒还只半醒,静女士早已睡熟了。
慧的铺位,在西窗下,正对书桌,是一架行军床,因为地方窄,所以特买的,也挂着蚊帐。公园中的一幕还在她的眼前打旋,我们这慧小姐在狭小的行军床上辗转翻身,一时竟睡不着。一切旧事都奔凑到发胀的脑壳里来了:巴黎的繁华,自己的风流逸宕,几个朋友的豪情胜概,哥哥的顽固,嫂嫂的嘲笑,母亲的爱非其道,都一页一页地错乱不连贯地移过。她又想起自己的职业还没把握,自己的终身还没归宿;粘着她的人有这么多。真心爱她的有一个么?如果不事苛求,该早已有了恋人,该早已结了婚吧?然而不受指挥的倔强的男人,要行使夫权拘束她的男人,还是没有的好!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青春剩下的不多,还早打定了主意吧?但是有这般容易幺?她觉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泪来。她想:若在家里,一定要扑在母亲怀里痛哭一场了。“二十四岁了!”她心里反复说:“已经二十四岁了么?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半路了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飞一般过去,是快乐,还是伤心呀?”她努力想捉住过去的快乐的片断,但是刚想起是快乐时,立即又变为伤心的黑影了。她发狂似地咬着被角,诅咒这人生,诅咒她的一切经验,诅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让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吧,她一定要十二分谨慎地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要周详计划如何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如痴如梦地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完了,她好比做梦拾得黄金的人,没等到梦醒就已胡乱花光,徒然留得醒后的懊怅。“已是二十四了!”她的兴奋的脑筋无理由地顽强地只管这么想着。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针,刺入她的头壳,直到头盖骨痛得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个飞轮,在她头里旋,直到她发昏。冷汗从她额上透出来,自己干了,又重新透出来。胸口胀闷得像有人压着。她无助地仰躺着,张着嘴喘气,她不能再想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胸部头部已经轻快了许多;茫茫的,飘飘的,似乎身体已经架空了。决不是在行军床上,也不是在戏院,却是在法国公园里;她坐在软褥似的草地上,抱素的头枕着她的股。一朵粉红色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飞过。一只白鹅,啪嗒,啪嗒,在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树那边,跑来了一个孩子——总该有四岁了吧——弯弯的眉儿,两点笑涡,跑到她身边,她承认这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待举手摸小孩子的头顶,忽然一个男子从孩子背后闪出来,大声喝道:“我从戏院里一直找你,原来你在这里!”举起手杖往下就打:“打死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吧!在外国时我何曾亏待你,不料你瞒着我逃走!这野男子又是谁呀!打吧,打吧!”她慌忙地将两手护住了抱素的头,“啪”的一下,手仗落在自己头上了,她分明觉得脑壳已经裂开,红的血,灰白色的脑浆,直淋下来,沾了抱素一脸。她又怒又怕,又听得那男子狂笑。她那时只是怒极了,猛看见脚边有一块大石头,双手捧过来,霍地站起身;但那男子又来一杖……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看时,却好好地依旧躺在行军床上,满室都是太阳光。她定了定神,再想那梦境,心头兀自突突地跳。脑壳并不痛,嘴里却异常干燥。她低声唤着“静妹”,没人回答。她挣扎起半个身体拉开蚊帐向静的床里细看,床是空着,静大概出去了。
慧颓然再躺下,第二次回忆刚才的恶梦。梦中的事已忘了一大半,只保留下最精彩的片断。她禁不住自己好笑。头脑重沉沉的实在不能再想。“抱素这个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给他么?”只是这句话在她脑中乱转。不,决不,他至多等于她从前所遇的男子罢了。刚强与狷傲,又回到慧的身上来了。她自从第一次被骗以后,早存了对于男性报复的主意;她对于男性,只是玩弄,从没想到爱。议论讥笑,她是不顾的;道德,那是骗乡下姑娘的圈套,她已经跳出这圈套了。当她确是她自己的时候,她回想过去,决无悲伤与悔恨,只是忿怒——报复未尽快意的忿怒。如果她也有悲哀的时候,大概是想起青春不再,只剩得不多几年可以实行她的主义。或者就是这一点幽怨,作成了夜来噩梦的背景。
慧自己分析,达到了“过去的策略没有错误”的结论,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当她洗好脸时,她已经决定:抱素再来时照旧和他周旋,公园里的事,只当没有。
但在抱素呢,大概是不肯忘记的;他要把“五卅”夜作为他的生活旅程上的界石,他要用金字写他这新秘密在心叶上。他还等机会作进一步的动作,进一步的要求。
下午两点钟,静女士刚来,见慧仍在房里。慧把昨晚吃饭的事告诉了静,只没提起她决定“当作没仃”的事。静照例地无表示。抱素照常地每日来,但是每来一次,总增加了他的纳闷。并且他竟没机会实行他的预定计划。他有时自己宽解道:“女子大概面嫩,并且不肯先表示,原是女子的特性。况且。公园中的一幕,到底太孟浪了些——都是酒作怪!”
五
又是几天很平淡地过去了。抱素的纳闷快到了不能再忍受的地步。
一天下午,他在校前的空场上散步,看见他最近不恨的李克走过。他猛然想起慧女士恰巧是李克的同乡,不知这个“怪人”是不是也知道慧女士的家世及过去的历史。他虽则天天和慧见面,并且也不能说是泛泛的交情,然而关于她的家世等等,竟茫无所知;只知她是到过巴黎两年的“留学生”,以前和静女士是同学。慧固然没曾对他提起过家里的事,即如她自己从前的事也是一字不谈的;他曾经几次试探,结果总是失败——他刚一启口,就被慧用别的话支开去;他又有几分惧怕慧,竟不敢多问,含糊直到如今。这几天,因为慧的态度使他纳闷,他更迫切地要知道慧的过去的历史。现在看见了李克,决意要探询探询,连泄露秘密的危险也顾不得了。
“密司李,往哪里云”抱素带讪地叫着。
那矮小的人儿立住了,向四下里瞧,看见抱素,就不介意似地回答说:“随便走走。”
“既然你没事,我有几句话和你讲,行么?”抱素冒失地说。
“行!”李克走前几步,仍旧不介意似的。
“你府上是玉环么?你有多久不回家了?”抱素很费斟酌,才决定该是这般起头的。
“是的,三个月前我还回家去过一次呢。”那“理性人”回答。他心里诧异,他已经看出来,抱素的自以为聪明然而实在很拙劣的寒暄,一定是探询什么事的冒头。
“哦,那么你大概知道贵同乡周定慧女士这个人了?”抱素单刀直入地转到他的目的物了。
李克笑了一笑。抱素心里一抖,他分辨不出这笑足好意还是恶意。
“你认识她么?”不料这“理性人”竟反问。
抱素向李克走近一步,附耳低语道:“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有人介绍她给我的朋友。”旋又拍着李克的肩膀道:“好朋友,你这就明白了吧?”
李克又笑了一笑。这一笑,抱素断定是颇有些不尴不尬的气味。
“这位女士,人家说她的极多。我总共只见过一面,仿佛人极精明厉害的。”李克照例地板着睑,慢吞吞地说。“如果你已经满意了,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他又加了一句。
“人家说什么呢?”抱素慌忙追询,“你何妨说这么一两件呢?”
但是李克已经向右转,提起脚跟要走了。他说:“无非是乡下人少见多怪的那些话头。你的朋友大可不必打听了。”
抱素再想问时,李克随口说了句“再见”,竟自走了,身后拖着像尾巴样的一条长影子,还在抱素跟前晃;但不到几秒钟,这长影子亦渐远渐淡,不见了。抱素惘然看着天空。他又顺着脚尖儿走,在这空场里绕圈子。一头癞虾蟆,意外地从他脚下跳出来;跳了三步,又挪转身,凸出一对揶揄的眼睛对抱素瞧。几个同学远远地立着,望着他,似乎有议论;他也没有觉到。他反复推敲李克那几句简单的话里的涵义。他已经断定:大概李克是实在不知道慧的身世,却故意含糊闪烁其词作弄人的;可是一转念又推翻了这决定,不,这个“理性人”素来说话极有分寸,也不是强不知以为知的那类妄人,他的话是值得研究的。他这么一正一负地乱想着,直到校里一阵钟声把他唤回去。
S大学的学生对于闻钟上课,下课,或是就寝,这些小节,本米是不屑注意的;当上课钟或就寝钟喤喤地四散并且飞到草地,停歇在那里以后,你可以听到宿舍中依然哗笑高纵。然而这一次钟声因为是意外的,是茶房的临时加工,所以凡是在校的学生居然都应召去了。抱素走进第三教室——大家知道,意外的鸣钟,定规是到这教室里来的——只见黑压压一屋子人。一个同学拉住他问道:“什么事又开会?”抱素瞪着眼,摇了摇头。背后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真正作孽!夜饭也吃弗成!抱素听得出声音,是一位姓方的女同学,上课时惯和静女士坐在一处的,诨名叫“包打听”;她得这个美号,一因她最爱刺探别人的隐秘,如果你有一件事被方女士知道了,那就等于登过报纸;二因她总没说过“侦探”二字,别人说“侦探”,她总说“包打听”,如果你和她谈起“五卅”惨案的经过,十句活里至少有一打“包打听”。当下抱素就在这包打听的方女士身边一个座位上坐了。不待你开口问,我们这位方女士已经抢着把现在开会的原因告诉你了。她撇着嘴唇,作她的结论道:
“真正难为情,人家勿喜欢,放仔手拉倒,犯弗着作死作活吓别人!”她的一口上海白也和她的“包打听”同样的出名。
抱素惘然答道:“你不知道恋爱着是怎样地热烈不顾一切,失恋是怎样难受呢!”
主席按了三四次警铃,才把那几乎涨破第三教室的嘈声压低下去。抱素的座位太落后了,只见主席嘴唇皮动,听不出声问,他努力听,方始抓住了断断续续的几句:“恋爱不反对……妨碍工作却不行……王女士太浪漫了……三角恋爱……”
“主席说,要禁止密司忒龙同王女士恋爱。为仔王女士先有恋人,气得来要寻找哉。”包打听偏有那么尖的耳朵,现在传译给抱素。
忽然最前排的人鼓起掌来。抱素眼看着方女士,意思又要她传译;但是这位包打听皱着眉头咕噜了一句“听勿清”。几个人的声音嚷道:“赞成!强制执行!”于是场中大多数的臂膊都陆续举起来了。主席又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场中哄然笑起来了。忽然一个人站起来高声说道:“恋爱不能派代表的,王既不忍背弃东方。就不该同时再爱龙。现在,又不忍不爱东方,又不肯不爱龙,却要介绍另一女同学给龙,作自己的替身,这是封建思想!这里小资产阶级女子的心理,大会应给她一个严重的处分!”
抱素认得这发言者是有名的“大炮”史俊。
有几个人鼓掌赞成,有几个人起来抢着要说话,座位落后的人又大呼“高声儿,听不清”,会场中秩序颇呈动摇了。抱素觉得头发胀起来。辨论在纷乱中进行,一面也颇有几人在纷乱中逃席出去。最后,主席大声说道:“禁止王龙的恋爱关系,其余的事不问,赞成者举手!”手都举起来,抱素也加了一手。随即匆匆地挤出会场。他回头看见方女士正探起身来隔着座位和一个女子讲话——这女子就是大炮史俊的爱人赵赤珠。
“不愧为包打听。”抱素一边走,一边心里说,他忽然得一个主意:“我的事何不向她探询呢?虽然不是同乡,或许她倒知道的。”
六
从早晨起,静女士又生气。
她近来常常生气;说她是恼着谁吧,她实在没有陂任何人得罪过,说她并不恼着谁吧,她却见着人就不高兴,听着人声就讨厌。本来是少说话的,近来越发寡言了,简直忘记还有舌头,以至她的同座包打听方女士新替她题了个绰号:“石美人”。但是静女士自己却不承认是生气,她觉得每日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书也不是,不看书也不是,究竟自己要的是什么,还是一个不知。她又觉得一举一动。都招人议论,甚至于一声咳嗽,也像有人在背后做鬼脸嘲笑。她出外时,觉得来往的路人都把眼光注射在她身上;每一冷笑,每一谇骂,每一喳喳切切的私语,好像都是暗指着她。她害怕到不敢出门去。有时她也自为解释道:“这都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是这可怪的情绪已经占领了她,不给她一丝一毫的自由了。
这一天从早晨起,她并没出门,依然生气,大概是因为慧小姐昨日突然走了,说是回家乡去。昨晚上她想了一个钟头,总不明白慧女士突然回去的原因。自然而然的结论,就达到了“慧有意见”。但是“意见”从何而来呢?慧在静处半月多,没一件事不和静商量的;慧和抱素亲热,静亦从未表示不满的态度。“意见”从何来呢?静最后的猜度是:慧的突然归家,一定和抱素有关;至于其中细情,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但虽然勉强解释了慧的回家问题,静的“无事生气”依然如故,因为独自个生气,已经成为她的日常功课了。她靠在藤榻上,无条理地乱想。
前楼的二房东老太太正在唠唠叨叨地数说她的大孙女。窗下墙脚,有一对人儿已经在那里谈了半天,不知怎的,现在变为相骂。尖脆的女子口音,一句句传来,异常清晰,好像就在窗外,一头苍蝇撞在西窗的玻璃片上,依着它的向光明的本能,固执地硬钻那不可通的路径,发出短促而焦急的嘤嘤的鸣声。一个撕破口的信封,躺在书桌上的散纸堆中,张大了很难看的破口,似乎在抱怨主人的粗暴。
静觉得一切声响,一切景象,都是可厌的;她的纷乱的思想,毫无理由地迁怒似地向四面放射。她想起方女士告诉她的那个笑话——一个男同学冒了别人的名写情书;她又想起三天前在第五教室前走过,瞥见一男一女拥抱在墙角里;她又想起不多几时,报纸上载着一件可怕的谋杀案,仿佛记得原因还是女人与金钱。她想起无数的人间的丑恶来。这些丑恶,结成了大的黑柱,在她眼前旋转。她宁愿地球毁灭了罢,宁愿自杀了罢,不能再忍受这无尽的丑恶与黑暗了!
两手遮住了面孔,她颓然躺在藤榻上,反复地机械地念着“毁灭”,从她手缝里淌下几点眼泪来。
眼泪是悲哀的解药,会淌眼泪的人一定是懂得这句话的意义的。静的神经现在似乎略为平静了些,暂时的全无思想,沉浸在眼泪的神奇的疗救中。
然后,她又想到了慧,她想,慧此时该已到家了吧?慧的母亲,见慧到家,大概又是忙着要替她定亲了,她又想着自己的母亲,她分明记得——就同昨日的事——样一到上海来的前晚,母亲把她的用品,她的心爱的东西,一件一件理入网篮里,衣箱里。她记得母亲自始就不愿意她出外的,后来在终于允许了的一番谈话中,母亲有这样几句话:“我知道你的性情,你出外去,我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趁早就定个亲,我也了却一桩心事。”她那时听了母亲的活,不知为什么竟落下眼泪来。她记得母亲又安慰她道:“我决不硬做主,替你定亲,但是你再不可执拗着只说一世不嫁了。”她当时竟感动得放声哭出来了。她又记起母亲常对她说:“大姨母总说我纵容你,我总回答道:‘阿静心里凡事都有个数儿,我是放心的。’你总得替你妈争口气,莫要落人家的话柄,”静又自己忖量:这一年来的行为总该对得住母亲?她仿佛看见母亲的温和的面容,她扑在母亲怀里说道:“妈呀!阿静牢记你的教训,不曾有过半点荒唐,叫妈伤心!”
静猛然想起,箱子里有一个金戒指,是母亲给她的,一向因为自己不喜欢那种装饰品,总没戴过。她慌忙开了箱子,找出那个戒指来。她像见了最亲爱的人,把戒指偎在胸口,像抱着一个孩子似的,轻轻地摇摆她的上半身。
玻璃窗上那个苍蝇,已经不再盲撞,也不着急地嘤嘤地叫,此时它静静地爬在窗角,搓着两只后脚。
母亲的爱的回忆,解除了静的烦闷的包围。半小时的神经,此时弛松开来。金戒指抱在怀里,静女士醉醺醺地回味着母亲的慈爱的甜味。半小时前,她觉得社会是极端的黑暗,人间是极端的冷酷,她觉得生活太无意味了;但是现在她觉得温暖和光明到底是四处地照耀着,生活到底是值得留恋的。不是人人有一个母亲么?不是每一个母亲都有像她的母亲那样的深爱么?就是这母亲的爱,温馨了社会,光明了人生!
现在静女士转又责备自己一向太主观,太是专从坏处着想,专戴了灰色眼镜看人生。她顿然觉得平日被她鄙夷的人们原来不是那么不足取的;她自悔往日太冷僻,太孤傲,以至把一切人都看作仇敌。她想起抱素规劝她的话来,觉得句句是知道她的心的,知道她的好处,她的缺点的,是体贴她爱惜她的。
于是一根温暖的微丝,掠过她的心,她觉得全身异样地软瘫起来,她感觉到一种像是麻醉的味儿。她觉得四周的物件都是异常温柔地对着她,她不敢举手,不敢动一动脚,恐怕损伤了它们;她甚至于不敢深呼吸,恐怕呵出去的气会损伤了什么。
太阳的斜射光线,从西窗透进来,室中温度似乎加高了。静还穿着哔叽旗袍,颇觉得重沉沉,她下意识地拿一件纱的来换上,当换衣时,她看着自己的丰满的处女身,不觉低低叹了一声,她又坐着,温理她的幻想。
门上来了轻轻的弹指声。静侧耳谛听。弹指声第二次来了,是一个耳熟的弹指声。静很温柔地站起来,走到门边,开了门时,首先触着眼帘的,是血红的领带,来者果然是抱素。不知是红领带的反映呢,或者别的缘故,静的脸上倏然浮过一片红晕。
抱素眼眶边有一圈黑印,精神微现颓丧。他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前天还是安放慧的行军床的地方。两人暂时没有话。静的眼光追随着抱素的视线,似乎在寻绎他的思路。
“慧昨天回家去了。”静破例地先提起了话头。
抱素点头,没有话。一定有什么事使这个人儿烦闷了。静猜来大概是为了慧女士。她自以为有几分明了慧的突然回去的原因了。
“慧这人很刚强,有决断;她是一个男性的女子。你看是么?”静再逗着说。
“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吧?”抱素管自地问。
“慧素来不谈她自己家里的事。我也不喜欢打听。”静淡然回答。“你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形么?”
“她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况且,我和她的交情,更次于你和她。”抱素觉得静女士的话中有核,急自分辩说。
静笑了一笑。从心的深处发出来的愉快的笑。不多时前温柔的幻境,犹有余劲。她现在看出来一切都是可爱的淡红色了。
“你知道她在外国做些什么?”抱素忍不住问了。
静女士摇头,既而说:“说是读书,我看未必正式进学校罢。”
抱素知道静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肯说。他迟疑了一会,后来毅然决然地对静说道:“密司章,你不知道慧突然回去的原因罢?”
静一怔,微微摇头。
“你大概想不到是我一席话将她送走的吧?”抱素接着说,他看见静变色了,但是他不顾,继续说下去。“请你听我的供状吧,咱晚上我躲在床里几乎哭出声来了。我非在一个亲人一个知心朋友面前,尽情地诉说一番,痛哭一场,我一定要闷死了。”他用力咽下一口气去。
静亦觉惨然,虽则还是摸不着头绪。
慢慢地,但是很坚定地,抱素自述他和慧的交涉。他先讲他们怎样到法国公园,在那里,慧是怎样的态度,第二天,慧又是怎样地变了态度;他又讲自己如何的纳闷,李克的话如何可疑;最后,他说还是在“包打听”方女士那里知道了慧不但结过几次婚,并且有过不少短期爱人,因此他在前天和慧开诚布公地谈了一次。
“你总能相信,”抱素叹息着收束道,“如果不是她先对我表示亲热,我决不敢莽撞的;那晚在法国公园里,她捧着我的面孔亲嘴,对我说了那样多的甜蜜蜜的话语,但是第二天她好像都忘却了,及到前天我责问她时,她倒淡淡地说:‘那不过乘着酒兴玩玩而已。你未免太认真了!’我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自从同游法国公园后,我是天天纳闷,先前我还疑惑那晚她是酒醉失性,我后悔不该喝酒,自恨当时也受了热情的支配,不能自持。后来听人家告诉了她从前的历史,因为太不堪了,我还是半信半疑,但是人家却说得那么详细,那么肯定,我就不能不和她面对面地谈一谈,谁料她毫不否认,反理直气壮地说是‘玩玩’,说我‘太认真’!咳……”这可怜的人儿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咳,我好像一个处女,怀着满腔的纯洁的爱情,却遇着了最无信义的男子,受到了他的欺编,将整个灵魂交给他以后,他便翻脸不认人,丢下了我!”他垂下头。脸藏在两手里。
半晌的沉默。
抱素仰起头来,又加了一句道:“因为我当面将她的黑幕揭穿了,所以她突然搬走。”
静女士低着头,没有话。回忆将她占领了。慧果真是这样一个人么?然而错误亦不在她。记得半月前慧初来时,不是已经流露过一句话么?“我就用他们对待我的法子回敬他们啊!”这句话现在很清晰地还在静的耳边响呢。从这句话,可以想见慧过去的境遇,想见慧现在在居心,犹如受了伤的野兽,慧现在是狂怒地反噬,无理由无选择地施行她的报复。最初损害她的人,早已挂着狞笑走得不知去向了,后来的许多无辜者却做了血祭的替身!人生本就是这么颠倒错误的!静迷惘地想着,她分不清对慧是爱是憎,她觉得是可怜,但怜悯与憎恨也在她的情绪中混为一片,不能复分。她想:现在的抱素是可怜的,但慧或者更可怜些;第一次蹂躏了慧,使慧成为现在的慧的那个男子,自然是该恨了,但是安知这胜利者不也是被损害后的不择人而报复,正像现在慧之对于抱素呢?依这么推论,可恨的人都是可怜的。他们都是命运的牺牲者!静这么分析人类的行为,心头夷然舒畅起来,她认定怜悯是最高贵的情感,而爱就是怜悯的转变。
“你大概恨着慧吧?”静打破了沉寂,微笑,凝视着抱素。
“不恨,为什么恨呢?”抱素摇着他的长头发,”但是爱的意味也没有了,我是怕她,哦,我过细一想,连怕的意味也没有了,我只是可惜她。”
“可惜她到底是糟蹋了自己身体。”静仍旧微笑着,眼晴里射出光来。
“也不是,我可惜她那样刚毅,有决断,聪明的人儿,竟自暴自弃,断送了她的一生。”他说着又微喟。
“你认定这便是她的自暴自弃么?”
抱素愕然半晌,他猜不透静的意思,他觉得静的泰然很可怪,他原先料不及此。
“你大概知道她是不得已,或者……”他机警地反问。
“慧并没对我直接谈过她自己的事。”静拦住了说,“但是我从她无意中流露的对于男子的憎恨,知道她现在的行为全是反感,也可以说是变态心理。”
抱素低了头,不响;半晌,他抬起头,注视静的脸,说道:“我真是粗心了!我很后悔,前天我为什么那样怒气冲冲,我一定会重伤她的心!”他的声音发颤,最后的一句几乘乎带着悲咽了。
静心里一软,还带些酸,眼眶儿有些红了。也许是同情于慧,然而抱素这几句话对于静极有影响,却是不能讳言的。她的“怜悯哲学”已在抱素心里起了反应,她该是如何的欣慰,如何的感动啊!从前抱素说的同学们对于他俩的议论,此时倏又闯进她的记忆。她心的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说道:“走上前,对他说,你真是我的知心。”但是她忸怩地只是坐着不动。
然而抱素已经看到她的心,他现在立起来,走到她身边,静心跳得更厉害,迷惘地想道:他这不是就要来拥抱姿势么?她惊奇,她又害怕,但简直不曾想到“逃避”。她好像从容就义的志士。闭了眼,等待最后的一分钟。
但是抱素不动手,他只轻轻地温柔地说道:“我也替你常担忧呢!”静一怔,不懂他的意思,这人儿又接着说:“你好端端地常要生气,悲观,很伤身的,你是聪明人,境遇也不坏,在你前途的,是温暖和光明,你何必常常悲观,把自己弄成了神经病。”
这些话,抱素说过不止一次,但今天钻到静的耳朵,分外的恳切,热辣辣的,起一种说不出的奇趣的震动。自己也不知怎么的,静霍然立起,抓住了抱素的手,说:“许多人中间,就只你知道我的心!”她意外地滴了几点眼泪。
从静的手心里传来一道电流,顷刻间走遍了抱素全身;他突然挽住了静的腰肢,拥抱她在怀里,静闭着眼,身体软软的,没有抵拒,也没有动作,她仿佛全身骨节都松开了,解散了,最后就失去了知觉。
当她回复知觉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躺在床上,抱素的脸贴着自己的。
“你发晕去了!”他低低地说。
没有回答,静翻转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七
第二天,静女士直到十点多钟方才起来。昨夜的事,像一场好梦,虽有不尽的余味,然而模模糊糊地总记不清晰。她记得自己像酒醉般地昏昏沉沉过了一夜,平日怕想起的事,昨晚上是身不由己地做了。完全是被动么?静凭良心说:“不是的。”现在细想起来,不忍峻拒抱素的要求,固然也是原因之一,但一大半还是由于本能的驱使,和好奇心的催迫。因为自觉并非被动。这位骄狷的小姐虽不愿人家知道此事。而主观上倒也心安理得。
但是现在被剩下在这里,空虚的悲哀却又包围了她。确不是寂寞,而是空虚的悲哀,正像小孩子在既得了所要的物件以后,便发见了“原来不过如此”,转又觉得无聊了,人类本来是奇怪的动物。“希望”时时刺激它向前,但当“希望”转成了“事实”而且过去以后,也就觉得平淡无奇;特别是那些快乐的希望,总不叫人满意,承认是恰如预期的。
现在静女士坐在书桌前,左手支颐,惘然默念。生理上的疲乏,又加强了她的无聊。太阳光射在她身上,她觉得烦躁;移坐在墙角的藤榻上,她又嫌阴森了。坐着腰酸,躺在床上吧,又似乎脑壳发胀。她不住地在房中蹀躞。出外走走吧?一个人又有什么趣味昵?横冲直撞的车子,寻仇似的路人的推挤,本来是她最厌恶的。
“在家里,这种天气便是最好玩的。”静不自觉地说了这一句话。家乡的景物立刻浮现在她的疲倦的眼前:绿褥般的秧田,一方一方地铺在波浪形起伏的山间,山腰旺开的映山红像火一般,正合着乡谣所说的“绿锦褥,红绫被”。和风一递一递地送来了水车的刮刮的繁音和断续的秧歌。向晚时,村前的溪边,总有一二头黄牛驯善地站在那里喝水,放牛的村童就在溪畔大榆树下斗纸牌,直到家里人高声寻唤了两三次,方才牵了牛懒懒地回去。梅子已经很大了,母亲总有一二天忙着把青梅用盐水渍过,再晒干了用糖来饯——这是静最爱吃的消闲品。呵!可爱的故乡!虽则静十分讨厌这些乡邻和亲戚见着她和母亲时,总是啧地说:“静姑益发标致了!怎么还没有定个婆家?山后王家二官人今年刚好二十岁,模样儿真好……”她又讨厌家乡的固陋鄙塞和死一般的静止。然而故乡终究是可爱的故乡,那边的人都有一颗质朴的赤热的心。
一片幻景展开来了。静恍惚已经在故乡。她坐在门前大榆树根旁的那块光石头上面——正象七八年前的光景——看一本新出皈的杂志。母亲从门内出来,抱素后随;老黄狗阿金的儿子小花像翊卫似的在女主人身边绕走,摇着它的小尾巴,看住了女主人的面孔,仿佛说:“我已经懂得事了!”母亲唇上,挂着一个照常的慈祥的微笑。
幻想中的静的脸上也透出一个甜蜜的微笑,但“事实”随即推开了幻想的锦幛,重复抓住了它的牺牲者,静女士喟然送别刚消失的幻象,依旧是万分无聊。幻想和一切兴奋剂一样,当时固然给你暂时的麻醉,但过后却要你偿还加倍的惆怅。
静坐在书桌前,提起笔来,想记下一些感想,刚写了十几个字,觉得不对,又抹去了。她乱翻着书本子,想找一篇平日心爱的文章来读,但看了两三行,便又丢开了。桌面实在乱得不像样,她下意识地拿起书本子,纸片,文具,想整理一下,忽然触着一本面生的小小的皮面记事册,封面上粘着一条长方的纸,题着一句克鲁泡特金的话:
无论何时代,改革家和革命家中间,一定有一些安那其主义者在。
《近代科学与安那其主义》
静知道这小册子是抱素的,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忘却带走了。她随手翻了一翻,扑索索地掉下几张纸片来,一帧女子的照相,首先触着眼睛,上面还写着字道:“赠给亲爱的抱素。一九二六·六·九·金陵”静脸色略变,掠开了照相,再拿一张纸看时,是一封信。她一口气读完,嘴唇倏地苍白了,眼睛变为小而红了。她再取那照相来细看,女子自然是不认识的,并且二寸的手提镜,照得也不大清楚,但看那风致,——蓬松的双鬓,短衣,长裙,显出腰肢的婀娜——似乎也是一个幽娴美丽的女子。静心里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颞颥部的血管固执地加速地跳,她拿着这不识者的照相,只是出神。她默念着信中的一句:“你的真挚的纯洁的热烈的爱,使我不得不抛弃一切,不顾一切!”她闭了眼,咬她的失血的嘴唇,直到显出米粒大小的红痕。她浑身发抖,不辨是痛苦,是愤怒。照片从她的手里掉在桌上,她摊开两手,往后靠住椅背,呆呆地看着天空。她不能想,她也没有思想。
像是出死劲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