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旷代逸才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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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灾连祸接

徐文长在苏州居留月余,便回山阴去了。然而,他的音容举止,他的翩翩风采,深深地留在了冯梦龙的记忆中;他不阿权贵、狂放不羁的性格,给了冯梦龙深深地感染。

冯梦龙此前对徐文长了解不多,只是从他的杂剧《四声猿》,感受到了他那直冲霄汉的气概和无所畏惧的精神。然而与徐文长戏剧性的相识,冯梦龙不仅受到他的仗义搭救,目睹了他令高山仰止的风采,还从王骥德、王穉登两位先生口中,得知了天池山人的坎坷经历。这些更拨动了少年冯梦龙的心弦。

接连几个夜晚,冯梦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有一股不平之气堵在胸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以天池先生旷世超拔的才学,竟不见用于国家。放眼江南,像王穉登、张凤翼、王骥德、王仁孝一样满腹经纶的人士,比比皆是,竟沦落山野,穷困潦倒,这世道太可怕了!联想到他自己的将来,也只有登科取仕一条出路,否则,将不免重蹈几位先生的覆辙!想到这些,冯梦龙常常不寒而栗。

令冯梦龙高兴的是,王骥德先生对他极为看重,约他常到王先生任教席的陈府走动。与这位学富五车之士的交往中,冯梦龙学识方面受益匪浅,精神上也受到了激励和鼓舞。

在一次谈到徐文长先生时,冯梦龙发出了不平的感慨:“天池先生盖世奇才,竟未见用于世。先生您及伯谷先生,也皆是英俊沉下僚,学生深为不平。想到将来的出路,我也深为前途渺茫而担忧。因而近时懒于书卷,不知如何是好!”

王骥德立刻开导说:“天池先生绝世奇才,诗奇,字奇,文奇,画奇。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看来万事皆有定数,非预知而能获免,命该如此啊!我辈不足论。尔等青春年少,不可丧志!天道轮回,自有清明之时。当中兴明主降临、乌云散尽之日,若无满腹经纶,又以何见用于朝廷?你年纪轻轻,不可颓丧若老朽之辈,当励志奋进,以待时机!”

冯梦龙深以为然。然而,道理虽然明白,但他的情感仍陷在矛盾困苦之中。他未曾想到,这仅是痛苦历程的开始,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变故,给了他初谙世事的心灵更为沉重地撞击。

西上江夏运粮的父亲回到了家中,梦桂哥仨欣喜雀跃,但看到父亲脸上强做出来的苦笑和大异往常的忧郁神色,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三兄弟的心头——莫非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

冯仲贤一进家就病倒了,头昏脑涨,腹泻频频,体虚乏力,卧床不起。梦桂兄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又怕惹得父亲不高兴,不敢直接去问。治病要紧,兄弟三个在母亲的指派下,延医请药,把团团疑问压在心头,滋味好不难受。

半月过去,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能够下地活动了,也有了食欲,能吃进一些汤面稀粥之类的东西,全家人悬着的心才踏实了一些。究竟父亲在外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冯梦桂兄弟更加狐疑。梦桂老实,不敢去问父亲,只好向母亲去询问。母亲未曾说明,兀自呜咽起来……终于没问明白,冯梦桂便怯怯地退出来。

冯梦桂回到书房,冯梦龙、冯梦熊立刻凑过来问:“哥哥,发生了什么事?”

“看母亲很伤心,我不便问下去。可能出了什么大事……”冯梦桂忧心忡忡地说。

“咳,你如何不问个明白?”冯梦龙气呼呼地说。

“你真没用!”冯梦熊生气地抱怨起来,又对冯梦龙说:“走!二哥,我们去问母亲!”

“我们且把母亲安慰一下,再相机询问。”冯梦龙说。

“就这么办!”冯梦熊拉着冯梦龙的衣袖,急急地到了母亲房中。

查夫人正坐在房中拭泪,满面愁容,见梦龙、梦熊进来,责问说:“你们不在书房读书,到这里来做什么?”

“娘,您为什么不高兴?我们来看望。”冯梦龙说。

“娘,出了什么事?为何要瞒着我们?”冯梦熊着急地说。

“犹心,熊儿,你们还小。大人的事,不用你们多管。只要你们用心读书,早日大比登科,就是对父母最好的回报。快回书房读书去吧!”查夫人说。

“娘,我们不小了,懂事了。有何事也该让我们知道呀!”冯梦熊说。

查夫人欲言又止,摇摇头说:“回书房读书吧!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反倒搅得心不安宁。”

冯梦龙说:“娘,你还是告诉我们吧!我们都读了那么多书,许多做人处世的道理也都铭记在心。无妨告诉我们,也让我们长些见识。再说,您即使不说,我们整日猜疑着,也无心做学问,还是说给我们为好,或许能想出什么办法。”冯夫人觉得有道理,便说:“你阿爹的生意蚀了本。先是粮船遇险,几船粮食翻入江中,剩余的两船卖掉,银子却被天杀的刘阿三独吞起来。你阿爸又伤心又气愤,遂致病倒。这样,我家的生计就更难了。你们懂事,就该刻苦读书才是!”

梦龙、梦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料到出了什么事,但听完母亲的话,一时也怔怔地,呼吸急促起来。

刘阿三又叫刘继祖,与冯家是远房亲戚,以前曾做小本生意,略有积攒,为人极是奸猾,见此荒年粮价暴涨之际,便三番五次来到冯家,怂恿冯仲贤合伙贩运粮食,从中牟利。冯仲贤一介书生,不懂得生意场上的门路,但为了弥补荒年的亏缺,好供养三个儿子读书,并筹措年内为梦桂完婚款项,不得已放下秀士的架子,与刘阿三合伙经起商来。

冯仲贤家底并非多么殷实,但稍为富裕,又忠诚有信,所以并未费多大力气,便在亲友中把款子筹措起来,与阿三讲好合伙经营,比例分成,便浮梁上路了。没想到事有多舛,竟一下蚀了本。更让人可气的是刘阿三背信弃义,独吞余款。

冯梦龙气愤地说:“为何不找到刘阿三,把银子讨回来?”

冯梦熊也说:“这黑心的天杀的东西,看我不砸烂他的脑袋!”

“详情你爹未讲,总会有办法的。等你爹病好了再说。你们读书去吧,让娘静一会儿。”

冯梦龙、冯梦熊离开了查夫人卧室,到一个僻静处商议起来。

冯梦熊说:“我们这就带了仆人,去找刘阿三算账。”

“且慢!古人云:每临大事有静气,我们不可莽撞。等向爹问明了情况,再做计议。或许父亲早拿定了主意,我们不能贸然行事。”冯梦龙显得很镇静。

冯梦熊急得直转圈,说:“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可是一日也等不下去了。”

冯梦龙想一想说:“我们可借探病之机,问明情况。”

“如此也好。”冯梦熊同意了。

冯仲贤住在东跨院方姨太房中养病。方姨太原是苏州乡下一位富绅家小姐,生得面容姣好,聪明贤惠。因其家有一亲属蒙冤受屈,被削官充军,籍没家产,方家也受牵连,被洗劫一空。方小姐原曾订了婚约,但对方见她家败落下来,便找借口解除婚约。方小姐一气之下,差点自寻短见,经父母解劝,这才恢复了生活的勇气。但想到嫁到殷实富贵之家作正妻已十分难办,便同意嫁到书香世家做个偏房,免受贫寒之苦。经媒人介绍,几年前嫁到冯家来,做了冯仲贤的姨太太。因她通情达理,事事礼让,与查夫人及梦桂兄弟处得十分融洽。

“二公子、三公子来啦!快进屋,阿爹刚才还念叨你们呢!”一见梦龙、梦熊到了门口,方姨太客气地将兄弟二人迎进屋来。

像前几日一样,梦龙、梦熊向父亲问候之后,陪着父亲坐下来。冯仲贤今天下了床,坐靠在一张躺椅上,脸上气色好多了,两眼也有了光芒。

冯仲贤问:“几个月来,你们都是读了什么书?”

冯梦龙回答说:“孩儿随王伯谷先生学了苏东坡词、辛稼轩词和《春秋》的一些章节。在王伯谷先生家,结识了会稽王伯良先生。他也是一位饱学之士,尤对《春秋》和元曲有深厚的造诣。孩儿已请他指授。有了这两位先生,将来应科目考试,我想就选《春秋》为好,不知爹同意不?”

冯仲贤说:“我为你想过,以你的资质,选《春秋》应科考最为合适。嘉靖以来,朝中宰辅大臣,大多是以治《春秋》而登第位显的。也是父亲对你寄托了厚望。你要狠下工夫,不负期望。”

冯梦龙点头称是。

接着,冯仲贤又询问了冯梦熊的学业情况,嘱咐了几句。

冯梦龙察言观色,觉得父亲的情绪不错,便拐弯抹角地说:“阿爹身染疾恙,一定是旅途辛苦,水土不服,再加上炎热煎熬所致,看来这生意场上,也不是一桩易事。”

“说的正是。不在生意场上,不知其中的难处。现在看来,比起十年寒窗之苦,这经商一行既操心又受累,还要更苦些。故而要你们刻苦读书,能有个出头之日。”冯仲贤说。

“爹此番西行,没有遇到什么不顺利吧?可不能太在意,保重身子要紧。”冯梦龙又说。

冯仲贤端详一下儿子,觉得他话里有话,又想梦龙也不小了,头脑灵活,不妨告诉他。便说:“此行生意不大顺利。也是爹未曾经营过这生利之事,缺少经验所致。但关键是爹识人不明。吃一堑,长一智。真是活到老,学到老。生意场上,也有许多学问!”

冯梦龙又说:“此番经历,爹定然吃了不少苦。何不与我们讲一讲,也让我们长些见识?”

冯仲贤叹口气,停一停,才讲出事情的大体过程。

原来,冯仲贤与刘继祖溯江到了岳阳,先装满了两船稻米,由刘继祖押运先行,到镇江预先安排销售事宜。

冯仲贤带剩余一只大船,又在当地雇用了三只小一些的船,两日后启程,撑帆顺流而下。船队抵达安庆,夜间突起狂风暴雨,江中波浪滔天,把那只未及落下船帆的大船并两只小船翻入江心,船工七人下落不明。仅存的一只小船,也因把一些粮袋抛入江中才得以保存,损失不小。所幸冯仲贤就在这只小船上,有惊无险。

处理完所雇船工的后事,冯仲贤赶到镇江时,刘继祖早已卖完两船稻米等待多日。冯仲贤把江中遇险情形说与刘继祖。刘继祖初时不信,怀疑此中有诈。他的下人证实其事后,他又打起了鬼主意,不承认预先的约定,咬定他押运的两船归他,其余由冯仲贤押运的则归冯仲贤所有。这样一来,全部损失皆由冯仲贤承担,而刘继祖不但保住了所出本钱,而且还获利不少。

冯仲贤气愤不已,与他争执起来。刘继祖自知理亏,只好拖延说回到苏州再作商量,却趁夜间带领他的随从携款溜走。冯仲贤又气愤又劳累,回到苏州即病倒了。今日方能下床,正暗自思谋着如何办理此事。

听完父亲的讲述,冯梦熊愤愤不平地说:“我们何不带些仆从,找他刘阿三讨个公道?”

冯仲贤说:“不可,双方争执起来,难免发生殴斗,若再闹出人命,事情就更闹大了。再说,我们冯家是诗礼之家,那样,太丢面子。”

冯仲贤一生安分,恪守仁义道德的信条,宁可吃亏也不能丢面子。冯梦熊又说:“难道就为了面子,任凭他赖账不成?”

“也不会让他赖过去,只是要选个恰当的法子。”冯仲贤说着,显得很烦躁。

冯梦龙说:“爹,您不要太着急!依我看,这事该经官!”

冯仲贤说:“这也不是没想过。只是刘继祖的二哥刘继堂即在长洲县衙当差役,官场上的路子极为熟悉。我们却在衙门里没人能说上话呀。再一说,当时没有写下文书,只是口头约定。这官司,我们能打赢吗?”

“我记得父亲说过,议定贩粮事时,尚有管家冯廷信和刘继祖的大哥刘继宗在场,他是抵赖不过的。至于衙门里的事,我们也可找人通融通融。”

“找谁?”冯仲贤睁大了希望的眼睛。

冯梦龙说:“长洲县衙和苏州府衙的师爷都是绍兴人,与王伯良先生有旧交。我们可托王伯良先生代为打通关节。”

冯仲贤点点头,说:“这办法倒使得。只是我不想将亏蚀的本钱叫他对半分担,因为他的家底并不富裕。说到底也是亲戚。只要他把获利部分拿出来。我们家少损失一些,另筹些银子以后再一起经营,很快就能挣上来的。”

冯梦龙说:“他这种背信弃义之人,怎能再同他合作?”

冯仲贤没有立刻说话,一会儿又说:“那我们就得另寻出路,不把亏蚀的本钱赚上来,我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那我这就去把王先生请来家中,阿爸与他当面议定,递呈状子,快些把刘继祖拘到县衙。”冯梦龙说。

“恐怕刘继祖已隐匿起来,官府拿他不到。”冯仲贤担心地说。

“若他不在家中,我们就只好等待一些时日;若他在家中,我就有办法找到他。”冯梦龙胸有成竹地说。

“你有什么办法?”冯仲贤问。

冯梦龙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冯仲贤听了,心想梦龙果是有些谋算,便说:“就这样办吧!”

几日之后的一个上午,刘继祖家来了一位童仆打扮的少年,自称是张员外的仆人,打听刘老爷是否在家。

刘家的人说:“老爷不在家中,有什么事?待回时转告。”

那小厮说:“我家员外老爷,与你老人家原曾认识的。想要通过你家老爷,购下一批粮食。我家老爷还有一些事办理,不能亲来,午间在香月居酒楼专候,面商购粮事宜。”

说完,小厮掏出一份请柬,告辞而去。

刘继祖那日携了银子,夜里悄悄离开镇江客店。原想再返回汉口运粮,又一想,冯仲贤定然不会善罢干休,肯定要找他算账。那么必然到他贩粮之处寻找,若被他寻着,钱粮难保不被他分去。不如干脆捡个小便宜,就此收住不干了,回去躲起来,等事情停当之后再说。但家中又不能回,冯家必然要到家中来找。他便住到了二哥刘继祖家中,对自己的婆娘和仆人吩咐说:若有人找,只说不在家中,外出贩粮数月未归。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冯仲贤家没有一点动静,也从未派人找上门来。刘继祖暗自得意,心想:看来这冯仲贤已自认倒霉了。

今天,刘家的仆人接到请柬,见是要约定生意上的事,不敢耽误,便到刘继堂宅中,把请柬交到刘继祖手上。

刘继祖看时,请柬上的落款是“云中散人”,又听仆人说是张员外派人送来的,一时搞不清到底是谁请他。因为苏州城里的张员外他认识好几个,这“云中散人”又显然是个别号,当时士人喜欢在名字之外取别号,多的甚至有七八个别号,不是交往非常密切的,搞不明一个人到底有几个别号。

刘继祖既怕外出走动引人注意,但他又嗜酒如命,禁不住这酒宴的诱惑,思之再三,终于下了决心:这苏州城外,怕他冯家人什么?且与这“云中散人”痛饮一场。于是,他在午饭时分,大摇大摆地来到了离家不远的香月居酒楼。

刚一进门,酒倌迎上来招呼:“刘老爷,好久不见。楼上请!”

“我问你,可曾有位苏州城里来的张员外,在这里等我?”

“有!有哇!那位爷等你多时了。”

刘继祖在酒倌的引导下,来到楼上的一个雅间,一挑帘,愣住了:冯仲贤坐在里面,旁边还有两位年轻相公。不用说,那是冯梦桂和冯梦龙。

“刘阿三,怎么不进来啊!”冯仲贤说。

刘继祖一看势头不对,扭头想走。可是,身后已站了两个壮汉。一个说:“看你还往哪儿溜?”连推带搡地把刘继祖拉到酒桌前坐下。

冯仲贤说:“生意上是赔是赚,我们总归是表兄弟。今日把你请来,是想商量着把事解决清楚,免伤大家的和气。如若不肯和商,仍旧见利忘义,不顾脸面,那我也只好不讲情面了。”

“原来你摆的是鸿门宴!我刘阿三不吃这一套。不讲情面又怎样?”刘继祖脸上的横肉颤一颤,摆出一副无赖相。

“我要和你见官!”冯仲贤怒目而视。

“见官就见官,怕你不成?”刘继祖态度蛮横。

冯仲贤忍无可忍,站身说:“走,我们到县衙讲理去。”

刘继祖也横下一条心,说:“走就走。早就料到你这一手!我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今日不躲了,县衙里同你见个高低!”

于是,刘继祖随着冯仲贤等人来到了长洲县衙。

长洲知县黄承宪早已接到了高师爷转递的状子和礼金,当时即要派捕快去抓人。高师爷说:“此犯自知理亏,早已藏匿起来。衙役一出马,恐怕打草惊蛇。若其隐匿他乡,以后就更不好办了。莫若让原告用计将他诱来,老爷再收监审理。”

黄知县翻翻眼皮,说:“原告有这智谋。如何让他骗了?”

高师爷说:“原告冯仲贤是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但他的二公子。却是个才智不凡的相公,故而已有把握。”

“既如此,就按你所说的办吧!”

现在,黄知县闻报:原告、被告一齐到了县衙,心上一喜,对高师爷说:“如此看来,这冯二公子果有些智谋。我今日倒要看看。升堂!”

说完,黄承宪起身离开内衙,要到前面大堂上审案。

恰在这时,一个衙役急匆匆地跑到黄承宪面前,打躬施礼说:“报!县尹老爷,知府衙门送来文书,要老爷速去议事!”

“有何急事?”黄承宪疑虑着接过文书,一看是钦差大臣要驾临苏州,府台周文昌要他速去商议迎接事宜。

黄承宪便吩咐说:“被告刘继祖收进监舍,等候审理。原告冯仲贤回家听传。备轿!”

衙役遵命而去。黄承宪急忙赶往苏州府衙。

一旬过去了,冯仲贤仍未得到县衙升堂审案的传命,便托王骥德去找长洲县衙师爷高德培打听消息。

王骥德回来说:“冯公,情况有变。”

冯仲贤一惊,问:“如何?请讲。”

王骥德说:“刘继祖已经具保释放。”

冯仲贤没有说话,怔住了。

“案子尚未审理,怎么可以放他回去呢?”冯梦龙气愤不平,又说,“莫非他在知县那里使了银子买放不成?那我们就去府衙上告!”

王骥德说:“听高师爷说,事儿还没出在黄知县那里,而是刘家活动了上头,知府把人犯提走后放的,黄知县也无可奈何。”

“怎么?刘家买通了知府?”冯仲贤一脸忧悒之色。

“冯公,切莫着急。府衙里的师爷郑秋风,也是不才的乡党,与不才曾有旧交。我可以找他探听一下,或许还可以挽回。”王骥德摇着手中的画扇,不紧不慢地说。

“这口气不出,我冯仲贤还有何面目立足苏州?气煞我也!”冯仲贤沮丧地坐在椅子上,口中直喘粗气。

王骥德说:“冯公稍候,我这就去找郑师爷。”说完,站起身来要走。

冯仲贤无可奈何地说:“只有劳您大驾了。”

“不必客气。也是我王某人义不容辞!”

王骥德又急匆匆地赶往府衙师爷郑秋风家。

傍晚,王骥德又回到冯府,对冯仲贤说:“事情恐怕不易转圜了。”

“为何?”冯中贤急切地问。

“刘家不仅买动了知府,而且贿赂了钦差,由钦差杨文举保结了此案。”王骥德说。

冯仲贤目瞪口呆,良久才说:“怎么可能呢?那钦差也管这乡民讼案?”

“冯公有所不知,此番到苏州来的钦差杨文举,出自当今首辅申时行相国门下。后面有人撑腰不说,而且,此番以户科右给事中任为钦差,权力极大。朝廷诏命发太仆寺银二十万两、南京户部银二十万两,用于赈济南直隶和浙江两省的重灾州县,如何发放全凭他一人做主。他不仅督理荒政,同时受命查处不职司道,清理未决词讼。自督抚以下大小官职,均有权参革,至于词讼之类小事,他只要说一句话,道府州县,哪个敢违其意志?”

冯仲贤怔怔地坐在那儿,又听王骥德说:“偏偏这位钦差是个贪鄙之徒,凡有贿赂,收之不拒。听说那天到苏州,应天巡抚周继到郊外迎接,当场馈赠黄金三百两,白银四千两,杨文举欣然接受。各府县也竞相仿效。连日来,其行馆门庭若市,各府县皆上门携礼干谒,好不热闹,所得金银无算。哪里是什么查理钱粮、抚恤饥贫、根治劫夺?分明是大肆搜刮。至于鬻卖讼狱,则不问曲直,凡纳银者皆得免罪。”

站在一旁久未言语的冯梦龙气愤地说:“难道说,就没有了王法?我家的官司,就这样冤屈了不成?”

王骥德说:“此情之下,无有公理可言。我看此事只有缓图,待来年遇到清明大吏时,再递状申告。要么,除非花上一大笔银子……”

冯仲贤痛哭失声,泪流满面:“这叫什么世道啊?呜呜……哪里还拿得出那么多银子?呜呜呜……这官司,咱打不起啦……”

“冯公,坚持住!莫要效小儿女哭哭啼啼。保重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愁他日无申冤的机会。”王骥德赶忙劝慰冯仲贤。

冯梦龙悲戚地流着眼泪,泣声哀劝父亲:“爹,保重身体要紧。这官司,等以后再打嘛……”

看冯仲贤悲痛欲绝的样子,王骥德也禁不住洒下同情的泪水。

冯仲贤再次卧床不起了。其实,他前时即未能痊愈,而是以为通过衙门能讨回个公道,心里燃起了勃勃的希望,精神为之振作,反倒不觉得身上有病了。现在,希望破灭了,而且蒙受了更多的经济损失,经受了更重的精神打击,一下子垮了下来,支撑不住了,不得已又躺倒在病榻上。这下子,冯氏兄弟又忙碌起来,为父亲延医买药,侍奉榻侧,折腾得心灰意冷,全没了读书的心思。

王穉登、王骥德、王仁孝等友人先后来探望病情,好言劝慰,冯仲贤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病情也有了好转。

这天,冯梦桂和冯梦龙正在父亲床前侍奉,仆人阿祥来报:“专诸巷的陈敬德老爷来探望,小的已让客厅侍茶。”

冯仲贤立刻说:“梦桂,你快去接待一下。”说着,自己在床上坐起来,要下床见客。

“爹,您行吗?不要强顶着。”冯梦龙劝父亲。

“行,我今天感觉好了许多。”

冯仲贤下了床,方姨太赶忙给他穿上见客的衣服见陈敬德。陈敬德是冯梦桂未来的岳父,尽管他的女儿陈秀莲未嫁到冯家来,但既行过聘礼,就已是亲戚了,双方已有走动,但陈敬德亲自登门到冯家来,还是第一次,所以冯仲贤执意下床相见。

两位亲家相见之后,互相问候,自是非常热情。慢慢地,陈敬德转变了话题,说:“冯公,老弟此次来贵府,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冯仲贤心上一紧张,不知他要说什么,便说:“陈公,你我两家既是姻亲,也就如同一家。有话尽讲无妨!”

“冯公,我看贤婿入庠有年,至今尚未补廪,心里有些着急。”陈敬德停下来,端起茶碗品一口茶。

冯仲贤和站立一旁的梦桂、梦龙听了他这半截儿话,不由一惊:莫非这古董商嫌梦桂功名上不见成就,要毁约退婚不成?但父子三人谁也没答话,等着他把话说完。

“莫怪老弟多事。常言说,‘是亲三分向’,我也是为了贤婿早日功名成就,才不得已,谋一条捷径。”陈敬德又端起了茶碗。

“是何捷径?”冯仲贤已是急不可耐。

陈敬德清瘦的面容,两眼乌光透亮,透露着一种商人特有的精明。他见已吊足了冯仲贤的胃口,便说:“既然见问,老弟就直说了。昨日与一位在知府衙门当差的友人聚饮,得知在苏州的钦差杨大人,极是同情久困闱场的儒士,要保荐一批学问优秀的俊士为举人,名位与正途举人无有二致。只要纳银五十两,即得荐举,下一科可以赴京大比。贤婿道德文章俱佳,在苏州颇有声名,但要等科比中举,尚须等待几年。莫若此番荐了举人,来年早登科名。青春年少,前程不可限量!不知冯公意下如何?”

这一回,冯仲贤听明白了,陈敬德是急功好利,要为未来的女婿冯梦桂买个举人的资格,惊讶道:“这怎么可以?这举人名位怎么能随便鬻卖呢?”

“冯公,这年头,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既然知府可以卖,知县可以卖,那举人仅是个名号,怎么就不能卖呢?再说,考取举人,那闱场之苦莫论,也都要花上百两银子。现今只要50两即可,是一笔极小的花费,所以都争着纳银荐举。听说钦差已在苏州卖出二三十名,再多了就不好办了。冯公还是早拿主意,事不宜迟啊!”

冯仲贤苦笑一下,说:“陈公,容我考虑一下,明日再给你回话。如何?”

“好!老弟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料理,就此告辞。亲家翁多保重身体!”陈敬德说着站起身来。

“多谢岳丈关怀。”冯梦桂迎面说道。

“一家人,贤婿莫要客气!”

冯仲贤又去挽留陈敬德用膳,陈敬德执意要走,告别而去。

冯仲贤身感疲倦,便回到卧室歇息,但他的情绪不能立刻平静下来。杨文举肆意妄为,鬻狱纳贿,使他有冤难申,心中怒气未消。现在又得知其卖官鬻爵,甚至连科举之事也要染指,心上更是气愤难平。适才怕伤了陈敬德的面子,不好当面驳回,故而没有明说。现在想起来,梦桂可能有些心动,也要让他明白事理才好。便又把梦桂、梦龙叫来,一起商议。

冯仲贤躺在床上说:“梦桂,你以为如何?”

冯梦桂觉得,买个举人的名街虽不光彩,但眼下家境艰难,早日有个出路,也好养家糊口,正犹豫不定,便说:“我听父亲的。”

冯梦龙说:“这事万不可行!”

冯梦龙接下来又说:“从来官场上非科举正途出身者,皆受人鄙夷,在仕途上也不通达,这且不论。若非真才实学,将来也难在会试、殿试时中选,更不必走这旁门左道!再说,这杨文举恣意妄为,目无王法,声名狼藉。目下苏州城内物议纷纭,一些仁人志士,正要连通一气,联络朝中言官,奏劾杨文举。我看终有一天,事情会闹出来。一旦参倒了杨文举,那奔走投靠他的人,也必被一并查处。所荐举人,能不全部革掉吗?因而此非明智之举,定落个自取其辱、丧送前程的下场!万万使不得。”

“犹儿所言有理。”冯仲贤坐起身来,“做人就要堂堂正正。蝇营狗苟之事,非正人君子所为也。你们书读得不少,要领悟那些做人处事的道理。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安能效犬豕之属,投于佞臣之门?梦桂,你岳父也是好意,但他一生经商,只会赚钱生利,这做人的识见,果是少了些。你可不要听了他的话,就乱了心性,迷了志向!”

梦桂觉得脸上热乎乎的,说:“父亲,我知道岳父不该胡乱撺掇。”

冯仲贤又说:“你可去陈家回个话,就说谢谢他一番好意,但因杨文举秽声远播,必有人揭参,我们不要飞萤逐火。干脆打消他的想法。”

冯梦桂唯唯答应着,此事就这样说定了。兄弟俩要父亲休息一会儿,便退了出来。

刚走出东跨院,迎面正遇冯阿祥。

冯阿祥说:“二公子,有一位姓董的公子来拜会,在客厅等着呢。”

冯梦龙纳闷:交游之中,没有一位姓董的公子呀?便匆匆来到前院。

冯梦龙进客厅一看,禁不住吃了一惊:那位公子头戴儒士方中,身着一袭淡蓝色丝绸长衫,外罩一件玄色缎面褶子,身材瘦削,个头适中,面色白净细美,一双明眸闪闪发亮,含笑相迎,拱手施礼说:“犹龙兄,小弟冒昧来访,请勿见怪。”

声音甜甜的,有如银铃一般脆响。

冯梦龙如梦初醒,认出了是谁:“噢——,是文竹兄弟驾临,小弟喜出望外。快请坐!请坐!”

是谁?女扮男装的苏州著名歌妓董媚儿,文竹是她的字。自去年在王穉登家一面之后,她和梦龙再也没有见面。冯梦龙虽然忘不了她,把她赠的荷花香帕一直珍藏着,但因他立志读书,不好外出冶游,也没有去找过她。而入夏后,不如意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冯梦龙也没有心思去会红粉佳人。不料董媚儿登门造访,真是又惊又喜,喜出望外。

董媚儿妩媚一笑,落落大方地坐下,又说:“犹龙兄好记性,还未曾把为弟忘记。为弟深感荣幸!”

“哪里会忘了呢?只是一别之后,家父课读严厉,极少外出走动。而今夏以来,家中连遭变故。未及赴约,心中十分愧疚,望文竹兄多多见谅。”冯梦龙又把祈雨题联被责,父亲经商蚀本之事简单说了一遍,言词诚恳,心迹明了。

董媚儿收敛住笑容,说:“犹龙兄所历之事,为弟已约略听说。问候来迟,心中委实不安。近日来此,一是探问令尊病情,二是向仁兄告别。”

董媚儿话说得不多,但句句打动冯梦龙的心窝。尤其是他听了最后一句,不由心上一颤,吃惊地说;“怎么?文竹兄要去何处?”

董媚儿欲言又止,停一停才说:“偌大个苏州,容不下一个媚儿,明日必须走了。府衙已下令,将我赶走,我还能呆得下去吗?即使他不赶我,我也正欲离开这里。我要看看这大明天下,有无一块静土可供媚儿容身?”

“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知府要把你撵走?”冯梦龙追问道。

董媚儿摇摇头,蹙眉说道:“一言难尽。我在这苏州,就只有今天一个晚上了。若得与犹龙兄话别,小生于愿足矣。到时再详说吧!如何?”

看冯梦龙没有立刻说话,董媚儿又说:“不知犹龙兄肯否俯允?”

既然她这样说,冯梦龙也不好推辞,只是父亲尚在病中,自己夜晚出去约会红粉佳人,唯恐让人知道了说出闲话来。但董媚儿被知府撵出苏州,定是心中愁苦难消,约自己话别,一吐胸中块垒,能不答应她吗?何况,今日一别,相会无期,平生第一次在他心湖上激起涟漪的少女,就要杳然远别,哪能不争取相会的一次机会呢?于是,冯梦龙说:“既然仁兄明日离开吴中,小弟晚上定去话别!”

“好吧!一言为定。弟就此告别,今晚再会。”董媚儿站起身来,将来时即放在桌上的一个小小礼盒,向冯梦龙一推,说:“知道为兄的家境有些困难,小弟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这五十两银子,赠与为兄买些书籍。一点儿心意,万勿推辞!”

“这怎么可以?”冯梦龙十分激动,又把礼盒推了过去,说:“文竹兄远行,我当备上程仪才是,怎么能收你的银子?千万不可留下!”

“犹龙兄,不可推辞。你我虽见面不多,但小弟心仪已久。姑苏城中,人人都夸你的人品德行。小弟自以为是侠义肝肠,但未能助你什么,心中不安。这黄白之物,我留着也无大用。你不收下,莫非是有嫌于我?”董媚儿脸上露出不快之色。

“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样吧,我暂且收下……”冯梦龙脸上,不知何时沁出了一层汗珠。

董媚儿嫣然一笑,又含情脉脉地说:“晚上见!不会爽约吧?”

“一定赴约!”

冯梦龙送董媚儿出了大门,挥手道别。

董媚儿扭动腰肢,渐渐远去。原来她为了掩人耳目,把轿子停在了远处。

望着那苗条的倩影,冯梦龙心中,平生第一次生出怜香惜玉之情……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古园沧浪亭内歌舞笙簧,丝竹喧阗,灯红酒绿,粉黛簇拥,佳丽云集。苏州知府周文昌别出心裁在这里大张筵宴,邀请来苏州赈灾的钦差大臣、户科右给事中杨文举,听丽曲、品佳酿、赏美人,欢娱通宵。

宴席分设了二十余桌,随从杨文举的文武官员十数人,应天巡抚周继及其抚衙从官十数人,左右布政使,苏州提督等苏州城内诸衙门的各位大吏皆应邀与宴,官位最小的,是苏州府的同知,品级也是从六品。而杨文举在京城只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右给事中,但因到了苏州他是钦差,有稽察奏劾所到行省道府州县长官的权力,所以皆趋之若鹜,摆轿来到沧浪亭。

奉命前来侍宴的几十名妓女,皆是从苏州城乡挑选出来的历年花榜的花魁,个个美若仙女,色艺双全,名满江南。董媚儿是蜚声江南的冷艳歌姬,更是知府周文昌点了名要来侍宴的。

宴席开始,一桌桌盛宴布满了偌大个沧浪亭古园的各个胜处,每位官员身边,都有一个娇嫩艳丽的美人侍宴,好一个美酒佳人的热闹场面:有开怀畅饮的,有猜拳行令的,有翩翩起舞的,有高谈阔论的,有打情骂俏的,有勾肩搭背的,有倚怀亲吻的……千姿百态,纵情恣乐,为所欲为,全然没有大灾之年的饥荒迹象。

董媚儿、陆惜惜、陈娇鸾、沈红娟、白素素等几个最负盛名的歌姬,被安排在杨文举的主宾一席,应天巡抚周继、苏州知府周文昌作陪。周继由陆惜惜陪着,坐在了主席;杨文举则由沈红娟和董媚儿陪着,一边一个,坐在主宾席,张明远由陈娇鸾陪着,坐在了主陪席。周文昌由白素素陪着,坐在了下首。酒酣耳热之际,几位朝廷命官各施手段,与侍宴的美人调笑起来,推杯换盏之间,时不时地搔一下那娇嫩的粉面,摸一摸那浑圆的屁股,揉一揉那隆起的乳房……

董媚儿一直闷闷不乐,她最讨厌这帮贪官污吏,从不出席官家的宴席。但她名声太大了,知府周文昌亲自派人去请,她就不能不来了。但到了这里,她一句话也没说,一杯酒也没敬,只是痴痴地坐着,听从别人的摆弄。每逢杨文举色迷迷地看着她时,她就感到恶心。杨文举的手,一接触她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她都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给他两巴掌,然后扬长而去。

她也清楚,这帮权虎色狼,她是惹不起的,一旦怪罪下来,恐怕死无葬身之地。因而,她只有默默地忍受着。但胸中的怒气,越积越旺,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她又极力克制着,心中暗暗盘算:今天的场面,看来仅陪酒唱歌,是收不了场的,若不被他们弄到床上,玩个淋漓尽致,他们岂肯罢休?那样自己的节操清名,就要毁在今夜。不然,就要设法逃离他们的魔掌;再不然,就只有拼着一死了……怎么办?董媚儿心潮翻滚,一时无计可施,兀自把一杯杯烈酒灌进肚子里。

这时,向来以唱《挂枝儿》、《山歌》而著称的沈红娟,娇滴滴地说:“钦差大老爷,您喝下我敬的这杯酒,我唱一支吴下流行的《挂枝儿》,如何呢?”

“好!本钦差最是爱听。唱的好时,本钦差重重赏你!”杨文举四十多岁,油光满面,色迷迷地盯着沈红娟。

沈红娟站起身来,粉面灿若桃花,明眸闪闪动人,右手叉腰,左手一扬绣花绢帕,朱唇微启,腰肢轻扭,唱出一首名叫《秋》的挂枝儿词;

“秋风清,

吹不得我情人来到;

秋月明,

照不见我薄幸的丰标;

秋雁来,

带不去我冤家音耗。

只怕秋云锁巫峡,

又怕秋水涨蓝桥。

若说起一日三秋也,

不知别后有秋多少。”

沈红娟的音色甜美,声调婉转,让人听了不由得叫绝,确是苏州歌坛上顶尖的高手,与董媚儿相颉颃。但她俩又有一个区别,董媚儿太“冷”,只有遇到知音投契之人,才肯纵情歌唱;而沈红娟则太“热”,凡是与她相会的,不管你是否慕其艳名,她都能让你拜倒在石榴裙下。她能唱几百首言情山歌,有时也即兴编唱,堪为歌坛圣人。不过接待巡抚和钦差这一级的达官贵人,她尚是第一次,因而唱得含蓄婉约,泼辣中带有羞涩。

“好嗓子!好技艺!好歌词!”杨文举拍手称赞,“不过……”

“不过什么?”沈红娟靠在杨文举身上,摇动着他的肩膀,“说嘛!钦差大人话语金贵,也用不着吞吞吐吐的嘛!”

杨文举说:“不过雅淡乏味,再来个浓烈一些的,岂不更好?”

“大人不明说,小女子哪晓得大人是喜欢咸的,还是喜欢谈的?”

巡抚周继插嘴说:“杨大人既不喜欢咸的,也不喜欢淡的……”沈红娟说:“那喜欢怎样的?”

“喜欢荤的!”周继说着自己先笑了。

张明远、周文昌也随着哈哈而笑。

杨文举不以为然,索性说:“荤的!本钦差就喜欢荤的!又有何妨?”

“哎呦——那可不好办了。灾年无肉呀!”沈红娟飞眼挑拨着杨文举,又说:“这大旱之年,禾苗菜蔬全都旱死了,鸡鸭猪羊没的吃食,全都杀光了,钦差大人要吃荤的,这不是为难地方么?”

杨文举有了几分醉意,也随着调侃:“你这小贱货,竟敢谎报灾情,本钦差饶你不得!这满桌都是鸡鸭鱼肉,你却说嘛灾年无肉,真是岂有此理?啊?哈哈哈……”杨文举又垂涎欲滴地看一眼桌旁的几位美人,接着说:“你们几个小娘子,皆是嘴边的肥肉。我等都要把你们吃了到口里,咽在肚里!哈哈哈哈……罚酒!罚酒!”

“当罚!当罚!”周继等人也跟着起哄。

杨文举把杯端起来,另一手搂着沈红娟的腰,非要她喝下不可。

沈红娟接过酒杯,说:“好!我喝。不过我要先讲个故事,讲完后有人发笑,我便不喝了。可与不可?”

“可。你说吧!”杨文举准许了。

沈红娟端着酒杯说:“前几日,苏州城内的一位员外宴客,酒肉菜蔬事先写好单子,让仆人照单子备办。仆人到了市上,一样样的买了。可是有一项,却把仆人难住了:单子上写着,买猪千口,他买了一整天,只买到了五百口。实在没办法,回去向员外说:‘老爷,今年大灾,不同于往年。你要买猪千口,往年不消一个时辰就全买齐了。今日整整一天,也只买到五百口。’员外一听,火冒三丈,说:‘我何曾要你买猪千口?’仆人把单子拿出来,指给员外看。员外一瞪眼说:‘这是买猪舌!’原来他那个‘舌’字,写的太长了,仆人认作买猪千口。仆人说:老爷,下次叫我买鵞,可千万不要写成:‘买我鸟’,那小的就更难从命了!”

众人听了,都笑得前仰后合。

沈红娟放下酒杯,笑道:“这杯酒,免罚了!”

笑声过后,杨文举又搂着沈红娟说:“真是可人儿!酒不罚了,但要罚一首歌。要荤的!”

沈红娟说:“要小女子唱也容易。但要各位大人陪酒三杯,否则,便唱不出来。”

“好个小贱人,非让我们唱醉了不可!”杨文举说。

“各位大人都是肉山酒海里爬出来的,怎么能够醉?快喝吧!”沈红娟从侍者手中要过酒壶。

杨文举带头喝下三杯。周继、张明远、周文昌也相继喝下。一个个面红耳赤,醉眼惺忪。

杨文举催促说:“小娘……小娘子,唱,唱呀!”

沈红娟说:“我就唱个吴中流行的山歌,歌名是《耦》,只不过是素的。各位大人可曾听过?”

杨文举摇着头说:“未,未曾听过。唱、唱吧!”

沈红娟唱道:

“耦儿好一个嫩白的肌体,

深深地住在若耶溪。

那采莲人特地寻你来至,

可惜你不断丝儿连到底,

可惜你未开的窍儿裹着皮。

被那硬手的人儿拿着也,

把你从头刮至尾。”

“好!”杨文举一声狂吼,身子一挺,差点连椅子倒在地上,“哈哈哈哈”狂笑一阵,然后说:“这……这山……歌,到、到处都……唱。挂、挂枝儿,本、本官,本钦差大……臣,也会!怎么?不……信?本官就唱、就唱给你听!”

杨文举说完,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其歌词是:

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

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

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

变一个主腰儿束着你的腰,

变一管玉箫儿在你指上调,

再变上一块香茶也——

不离你樱桃小。

杨文举的歌唱,由于停顿、重复。已经不成个腔调,再加上嘶哑的嗓音,让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周继、张明远等人,仍煞有介事地喊“好”,杨文举得意之余,又和沈红娟调笑起来……

董媚儿没有了杨文举的纠缠,怒气消了许多,得以冷静地思索:如何才能逃脱魔掌?以她在风月场上的经验判断,杨文举已经迷上沈红娟,暂时不会对自己构成威胁。可是,坐在她一侧的周文昌的举动,却又使她放不下心来。周文昌趁杨文举唱歌、大家不注意之机,把手伸到董媚儿大腿上乱摸,被媚儿猛的一掌,打开了他的手。他的脸上,立刻现出愠色。但杨文举正在唱歌,不好打断,周文昌的腮帮子动了两下,终于没能说出什么。

董媚儿知道,周文昌是个色狼,渔猎女色成癖,尤其是喜欢凌辱卖艺不卖身的艺妓。他只要看上谁,非要得了手不可。他还是个吝啬鬼,玩了妓女从来不给钱,仗势欺人。然而受了欺辱的妓女和鸨娘们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忍受。

今天,周文昌两眼不住地在她身上瞄来瞄去,一副魂迷心荡的神色,看来凶多吉少!

“董媚儿,你和沈红娟同是这苏州歌坛的状元,何不一展歌喉,让大人一睹风采呢?”周文昌提议说。

董媚儿心里明白,这条色狼是在向她发起进攻。怎么办?若不采取断然行动,恐怕就要落入他的圈套了。

于是,董媚儿假装没有听到,依旧低垂着头,装作醉醺醺的样子。

周文昌推一把董媚儿,又说:“媚儿姑娘,快给钦差大人献上一首拿手的好歌!”

董媚儿装作从梦中醒来,醉眼微瞇,拖腔撇调地如同呓语:“大人,您、您说什、么?”

“快给钦差大人献歌呀!”周文昌又说。

“是该献歌啦。奴家这、这就唱……”董媚儿站起来,趔趔趄趄地站立不稳,又说,“酒,我要……喝……酒!有酒……无歌……冷、冷清清,有歌,无酒,难尽兴,对酒当歌……风流韵,欲歌先酒……畅歌魂。”

董媚儿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嘴里说着:“酒……酒……欲歌先酒……欲歌先酒……”十足一副醉态。

她又接连喝下几杯,更是醉的不轻,东倒西歪地说:“啊侬……唱、唱水调歌头……”然后扯开嗓子唱道: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

一曲未完,董媚儿又端起了酒杯。

陆惜惜赶忙上前夺下酒杯,说:“媚儿,不能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没……醉,没醉……”董媚儿又回手端起一大海碗鲈鱼汤,高高举起,仰头即饮,“哗——地一声,鱼汤全泄到了身上,衣服湿淋淋的。她又醉歌狂舞,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像一滩烂泥,浑身脏兮兮的,让人看了恶心。”

陆惜惜说:“媚儿喝醉了。快叫她的轿子来,把她抬回去吧!”

周文昌愤怒地说:“扫兴!真是徒有虚名。来人啊!将她打发回去。”

这样,董媚儿佯装醉酒撒风,逃离了魔掌。

可是,事儿还没完。第二天,知府周文昌派人来叫,让她到知府内衙侍宴。董媚儿知其不怀好意,便以醉酒之后,身体欠佳为由,拒绝了知府周文昌的命令。这下,把周文昌激怒了。

第三天,董媚儿接到一份知府的文告:以董媚儿不守规矩,有伤风化,逐出苏州,限三日离开苏州,否则,严惩不贷。

董媚儿早有思想准备,料到周文昌不会善罢甘休。但仅是驱逐出苏州,她倒认为十分幸运,爽快准备离开这里。

在与王穉登告别时,董媚儿知道了冯梦龙的近况,惊讶之余,又十分同情,才有女扮男装造访冯府的一节。

这晚,冯梦龙如约而至,见到了董媚儿。

董媚儿早已叫人备下了酒宴。虽是几个极平常的菜肴,但冯梦龙感到胜如海味山珍。询问了事情的原委,冯梦龙怒火中烧,但又爱莫能助,无可奈何,只有恨恨地骂道:

“这位狗官,只顾搜刮民财、纵情淫乐、逢迎献媚、投机钻营,全不管百姓死活,苏州民众深受其害。文竹兄离开苏州,倒不失为一件幸事。只是让人担忧,何方能有一片乐土?愿兄此去南京,更要多多保重;有了寄住之所,捎封书来,以免小弟悬念。”

董媚儿也说:“犹龙兄不必牵挂,阿侬晓得如何生活。只是与兄一别,相见无期,心上不忍。行前约兄来此,是有几句话要说,望兄牢记于心。”

“有何见教?弟当永记不忘!”

“伯谷先生常与阿侬说起,君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少年聪慧,志向远大,前程无量。与君相逢,果见其言不虚。阿侬看君才貌双全,器宇不凡,十分敬重,故而不揣卑贱,与君相交。愿君刻苦砥砺,力求上进,将来名登金榜,身列仕宦,做一个忠君爱民的贤臣,廉洁持正的清官。阿侬生在贫寒之家,又沦为青楼歌妓,最清楚穷苦人的苦处。君若不以为奴家无见识,这几句话,请千万记住。”

冯梦龙激动不已。他未曾想到,董媚儿约他前来,仅是为了这几句话,也未曾想到,她是此等不平凡的女子!他暗恨缘分不够,未能在过去的一年里与她相会。而今相见一面,她又将漂泊他乡。她的离去,又是此等的凄苦和悲凉!他同时又敏感地察觉,董媚儿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尽管那是一张画饼,也能满足她心中的渴盼。但他的希望,似飘忽的云烟,已经逝而无返了。

冯梦龙感到命运太不公平,一次次地打击着善良的心灵。他委屈得只想痛哭一场,再也想不出应该在今天的场合说些什么,默然坐在那里。

董媚儿说:“犹兄,得你前来饯别,奴家于愿足矣,当永生不忘。奴家尚有些事情要料理一下,祝你早日功名成就,衣锦还乡。”

听董媚儿下了逐客令,冯梦龙心上一阵悲凉,只好站起身来,又愣愣地看一会儿娇媚的姿容,才说:“文竹兄,我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柄画扇儿,送你留个纪念。”

董媚儿接过画扇,看上面是一枝傲雪红梅,技法虽不精熟,但独有一股倔强刚劲的气韵,心生喜爱,问道:“不知这妙笔丹青出自何人之手?”

冯梦龙说:“愚弟学画的,恐让大方之家见笑了。”

董媚儿看画扇另一面尚空着,便说:“犹兄何不题上一首诗?”

“愚弟正有此意,请文竹兄指教!”

董媚儿立刻找出笔墨。冯梦龙站在桌前,提笔在扇上写下一首《咏梅》诗:

姿容俏丽骨实顽,

玉貌天生岂媚颜?

雪压霜欺无所惧,

傲放一枝天地间。

董媚儿说:“犹兄诗好字好画好,阿侬当一生珍存。谢谢犹兄之厚爱。”

冯梦龙起身告辞,董媚儿送到楼下,相对无语,站立良久,依依惜别……终于洒泪而别。

次日一早,冯梦龙尚在酣睡之中。冯梦桂敲着梦龙的房门说:“梦龙,快起来!有事商量。”梦龙起身打开了房门,惊讶地问:“何事?”

“昨夜何时回来?我没有听到。”冯梦桂边向里边走边说。

“三更吧……也说不清了。”冯梦龙显得有些羞涩。

他与董媚儿约会,是告诉了梦桂的,并且嘱咐哥哥要瞒过父亲和母亲。

“怎么?阿爸、阿妈问起我了?”

“没有。”冯梦桂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是我想与你商量件事儿。等到很晚了,不见你回来。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何事?哥哥说吧。”

“昨晚专诸巷陈家来人,说陈家的古董店里,有一件宋代官窑的青釉弦纹大瓶,像汉代的铜壶式样,洗口,长颈,硕圆腹,高圈足,圈足两侧,各有一长方形扁孔,可用来穿上带子提着,颈至腹有凸起的弦纹七道,所以叫弦纹大瓶。大瓶高有尺余,口径三寸,足径将近半尺,看上去简洁雅致,风格秀美,匠心独具。通体饰以青釉。釉汁莹润,釉层肥厚,看上去像凝厚深沉的美玉。是宋徽宗皇帝的心爱之物,宋室南渡也没忘了把它带到临安。宋亡之后,流落民间。数百年间,历尽辗转,易手多次,蜚声民间。历代皆有人高价追逐而不得。几月前,陈丈到杭州乡下做生意,藏主以灾年需银而求售。陈丈便倾其所有,以数千两银子的价格将弦纹大瓶买了下来,却一直未舍得卖出去。几日前,吴县县丞左宝贵见了,喜爱不已,要出四千两银子买下。陈丈推说是友人之物,不能代售,拒绝了他。左宝贵便要花五百两银子为价,租去欣赏三日。陈丈贪图白挣五百两银子,便租给他拿回家去了。三日后,陈丈到左府讨大瓶。左宝贵不但不还大瓶,反要以二千两银子买下来。陈丈以其原约质问。左宝贵却说:‘本官若不那样说,你会让我把大瓶取走么?现在大瓶在我手里,就由不得你说了算了。就给你两千两,也不叫你赔许多,已够意思了。不过么,所差的一千五百两,眼下给不了你。本官何时有了,何时再还你,走吧!’陈丈哪里肯依,又与他争执。他说:‘本官哪有闲工夫听你唠叨?轰了出去!’上来几个仆吏,连搡带推地把陈丈撵了出去。陈丈回到家中,气得痛哭一场,卧床不起。知道我家亲戚当中,世代皆有做官之人,陈丈便打发人来,商问有无从中翰旋之人,设法索回大瓶。”冯梦桂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脯直见起伏。

冯梦龙问:“哥哥,可曾向父亲说过?”

“尚未向父亲言说,我担心父亲身体有病,本由气积郁闷而起,向他一说,必然会气愤难平,反倒加重了病情。所以等你回来商议。”

“我看不能向父亲说起此事……”冯梦龙思虑重重。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看着陈家遭殃啊!”冯梦桂忧心忡忡地说。

冯梦龙静思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能否见效?”“你快说出来!”

冯梦桂凑近梦龙,坐在椅上,仰头看着梦龙,满怀希望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