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英才张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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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解元探花

长达四个多月的旅途终于结束了。张之洞夫妇及仆人来到北京,住进南横街外祖父蒋策的家里。

旅途的劳顿,风寒的摧残,再加上饥一顿饱一顿的,使张之洞病倒了。发烧不退,昏昏沉沉,饮食不进,四肢瘫软,精神倦怠。在夫人的精心照料下,延医诊治,半月后方见好转。

可是,妊娠在怀的石夫人由于劳累过度,也病倒在床,一个多月没能起来。多亏了蒋氏一家人的热情照顾和随房丫鬟春晓没日没夜的守护着,夫妇俩才逃过这场灾难。

会试日期来临,张之洞要拖着病体下考场。石夫人哀求说:“还是别去了吧!你身子这么虚弱,如何经得住?再说你才20岁,下一科再考也不晚。还是身体重要啊!”

石夫人心疼地哭出声来。蒋氏一家人也是好劝歹劝,才把张之洞劝下,放弃了这一科的会考。

咸丰六年(1856)四月,会试刚过,张之洞便拖着虚弱的身子,参加了礼部觉罗官学教习考试,榜上有名,取得了觉罗官学教习的资格。这对张之洞来说,是一个不小的安慰。觉罗,是清太祖努尔哈赤之父显祖叔伯兄弟和各支子孙的称谓。觉罗官学,是专为觉罗子弟设立的学校。觉罗官学教习,由礼部从京省举、贡、生员中选录,于会试正科之后举行考试。被选录者依次补用,三年期满后可补放知县,故不失为仕途终南之径。如遇到机会,较正科出身者晋升尤快,因为他们充当八旗权贵之师,大有飞腾的机会。

张之洞虽然考取了觉罗官学教习的资格,但还要等着有缺时补用,于是便携妻子与仆人回到了南皮家中。不久,石夫人产下了他们的女儿。

孩子满三日,石夫人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张之洞略加累索,说:“叫檀儿怎么样啊?”

“此名何意?”

“我愿女儿长得和你一样,檀栾婵娟,玉润碧鲜,不仅美貌,性格也像檀木那样坚韧,不随波逐流。”

“那就叫檀儿吧!”石夫人满意地答应了。

从此,张之洞在攻书之余,又有了逗逗女儿的欢乐。可是,八月初的一天,张之洞接到了来自贵州噩耗:丙辰年七月十四日,父亲卒于贵州兴义。而且兵备道一职,死前被云贵总督恒春以“剿匪畏葸,节节退守”的罪名革去了。

待扶柩回籍的二哥张之清说明详情,张之洞由悲痛化为气愤,简直要疯了。

原来,张锳名为死于病,而实则死于战。上年秋,贵定、龙里等地发生了杨通贵和苗民起义,各地义军相互呼应,使贵州官兵应对无术。杨通贵起义军先后在贵定、龙里、大塘等地大败清军,诸多文武官员被杀死。贵督恒春在咸丰帝严责下,调集贵军在川、滇、桂等省清军的配合下,向起义军进扑。张锳受命率兵进发贵定。与诸官相比,张锳是最为果敢、坚定和有谋略的。他与诸军商定了攻其必救、牵制义军、奇袭后路、两面夹击的战略,亲率奇兵突袭起义军的后路,使义军一战失利,放弃贵定。张锳趁势连连进击,攻下平伐、栗木等义军营地。自上年十月末至今年六月,平定、龙里一带的起义军大都被张锳等军击溃,起义首领杨通贵、宋三妹等人战死。

张锳参加镇压贵州农民起义的战争,已历时3载,披寒暑,蹈瘴疠,身体也渐渐不支,曾因劳乏晕倒过,几次乞请解甲病休,未获上司允许。龙里、贵定之战后,总督恒春又想调他去镇压黔东镇远、铜仁两府的起义军。但张锳病势渐重,不能受命。恒春便加给他“畏葸退守”的罪名予以革职。张锳离开营伍20余日便悒郁死去。张锳死后的第七天,都匀被义军攻陷。石夫人的哥哥、代理知府石均被杀,不久前解职的前知府鹿丕宗自焚。

亲人和亲戚的死难,使得年轻的之洞对起义军怀有切肤之痛,影响着他日后一直敌视农民起义。更为冲击张之洞心灵的,则是父亲的蒙冤而逝,他立誓要为父亲洗冤昭雪,但苦于没有门径,只好把冤恨暂埋心中。

张之洞痛哭着把父亲的灵柩埋在南皮县双庙村张氏墓地,与刘氏、蒋氏、朱氏三位母亲合葬一处,开始了两年零七个月凄苦寂寥的在籍守制生活。

好不容易熬到了己未年间(1859)春天,守制期满的张之洞,急如火燎地赶到北京参加会考,没想到他的族兄张之万担任同考官。张之洞不得参加考试,叫做循例回避。没办法,张之洞只好怏怏地回到南皮,等待三年以后的壬戌(1862)科再考。

次年是咸丰十年(1860),朝廷开设了恩科,之洞欣喜异常,不用再等两年了。他又满怀希望来到了北京参加恩科会考。谁想到,张之万又奉谕担任同考官,张之洞再次循例回避,又没考成。

回到南皮,石夫人生了个男孩。为给儿子起名,之洞想起了《论语》一段话:“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觉得“立”和“权”是为人处世的最高水准,于是给儿子取名叫张权,字君立。后来在京城,这个名字出了点麻烦,有人说之洞对权力很感兴趣,君立,倒过来则是立君,“立君”掌“权”,野心不小啊!为避嫌疑,之洞以后给儿子起名时,不再取用经义了,而是用古代的人名。比如次子仁颋,字苏卿,用的是唐代文学家被封为许国公的苏颋的字号;张仁侃,字陶卿,引用的是东晋大将陶侃的字号;张仁实,字温卿,引用宋代名相被封为温国公的司马光的字号;张仁蠡,字少卿,引用春秋时越国大将范蠡的字号。并动了一番脑筋,为后世子孙规定了取名的字序,叫做:

仁厚遵家法,忠良报国恩,

通经为世用,明道守儒珍。

张之洞在喜得贵子的欢愉中不到两个月,国家局势危急的消息又摇动了他的心旌。英、法联军16000人进攻大沽口,僧格林沁率领的防军全线崩溃,洋人的军队直逼京都,威胁着清廷社稷。八月初八日(9月22日),咸丰皇帝仓皇逃往热河行宫。数日之后,英、法侵略军侵入北京,在肆意劫掠之后,又放火焚烧了具有“万园之园”美誉的中国文化瑰宝——圆明园。

张之洞痛忧国难,伤感时局,愤于朝廷的数十万军队竟然败在16000人的孤军之手,但心里的话又不敢直说,写下一首极有讽刺意味的诗篇《海水》,寄寓情怀。诗曰:

海水群飞舞蜃螭,

甘泉烽火接令支。

牟驼一旅犹言战,

河上诸侯定出师。

地孽竞符苍鸟怪,

天心肯使白龙死。

春秋王道宏无外,

狭量迂儒哪得知。

诗中描述英法联军侵扰了京师及周围地区,清军少数将领出师抗敌而遭受失败、咸丰败走等情况,以春秋王道宏阔容忍,迂儒狭量而不知其中道理来暗讽,表达了他没有出路,对世事无可奈何的心态。

张之洞失去了在家读书的恬静心情和浓厚兴趣,而家境的清贫又使他必须寻求出路。于是他南下济南,投奔山东巡抚文煜当了幕僚。次年,因患脚气返回南皮,旋又赴任丘县(在河北)教书。此时,得中进士、官任右庶子的同窗好友季崇文,来信推荐他到钦差大臣胜保的军幕当幕宾。他以自己不适军旅回函婉辞。这一年,他走亲访友,温习经史,研讨星象,慢慢地打发时光。

转眼来到了同治元年(1862)壬戌大比之时,张之洞又满怀希望地赶赴北京参加会试。旧历三月初九日,是春闱的头场考试,张之洞被圈进号房,挥毫应试。三月的京城,春寒料峭。号房里冷若寒冬,呵手嘘寒,跺脚取暖,好不容易熬完三场九天,才精疲力竭地交卷退场。

张之洞自认为文章写得还可以,心急火燎地等待会试结果。四月十五日为会试发榜之日。张之洞一大早就起来,跑到天安门前金水桥东侧的红墙上去看“杏榜”。他以为初战可以告捷,但看来看去,榜上无名,会考败落,不由大失所望,悻悻然回到居处。

事后得知,他的卷子分投到同考官内阁中书范鹤生的案前。范鹤生阅后极为欣赏,曾和也是同考官的翁同龢一起品评,翁同龢也赞赏:二场沈博绝丽、三场繁征博引,有汉唐遗风,叹为佳品。范鹤生极力向主考推荐,可是终于被摈,只取作方略馆誊录第三名。翁同龢扼腕不平,范鹤生竟愤悒泣下,竟夜长叹。

张之洞在怏怏不快中与京中故旧诗酒消遣,逗留月余,然后同在毛昶熙幕府参办军务的好友陆眉生一块奔往河南。毛昶熙是河南武陟人,当时正以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衔,在河南督办团练,与捻军作战。

陆眉生受命襄办团练军务,携之洞抵达河南归德。一日,两人谈起河南布政使张曜。

“张曜可是个传奇人物。”陆眉生一边翻阅公文,一边饶有兴趣地说,“他年少家贫,以舂米为业,很有一些笨力气,能扛几石米谷。性情鲁莽刚烈,爱打抱不平管闲事。在老家大兴闹出了人命案子,逃到河南……”

“听说张曜识字不多,是吗?”张之洞问道。

“岂是识字不多?简直是斗大的字识不得半升。他出身草莽,从小为人佣作,哪里读得起书。”陆眉生不紧不慢地回答。

“布政使,目不识丁竟做这样的文官,如何批阅文件呢?”张之洞漫不经心地说。

“书生之见。同治皇帝今年不才6岁,不是照样当皇帝吗?批阅奏章、下布谕令,自有军机大臣,有内客,有亲信王公替他办理。布政使也有幕府,有文案、书吏。何况他的夫人——蒯小姐,能干得很,公事文件都是她处理。你没听说吧?”

“听说过,只是……”

“只是什么?巾帼中原是有英雄的。当今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不也是一样当国吗?”

张之洞摇头一笑,说:“我不是说女子无才。只是想着目不识丁的人做藩司,终究不成体统。”

“老弟,别操这份闲心啦!”

张之洞从衣襟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陆眉生说:“你看这信,是不是蒯小姐的手笔?”

陆眉生惊讶地接过信,看是张曜给张之洞的,延请他到其幕下办理剿捻事务,心中言辞恳切,殷殷相求。字体清秀柔媚,颇有女人风姿。

眉生说:“看来,小姐很中意你这位解元郎呢!”

“他们如何知道我来了河南?我与他们素无交往,素不相识啊!”张之洞说。

“你拿定主意没有?”

“在这种人手上,不会有何出息!”

陆眉生点头赞同。于是张之洞给张曜回信,婉辞了张曜的延请。

盛夏,河南酷暑,疫病流行,陆眉生染病暴死军中。一个小京官,本来就清苦,且不久前母丧时已花得精光,眉生一逝,竟连买棺材的钱也没留下。张之洞悲哀洒泪,为其主持丧事,草草下葬。

张之洞充入毛昶熙军幕。不久,张之万来到河南,这使孤寂的张之洞感到大喜过望。

张之万是以礼部侍郎奉旨按事河南,到年底,受命署理河南巡抚。毛昶熙督师离开河南,张之洞便转随张之万当了幕僚,为其草拟奏章。他代张之万具草的《疏请厘定漕粮折》受到两宫太后的赞许,有旨嘉其直漕弊,不避嫌怨,饬部施行。

但是,张之洞的欣喜又很快消逝了。他常提出一些新鲜的主张,而张之万偏不喜欢,兄弟俩常常合不来。一次,张之洞对张之万说:

“五哥,小弟以为巡抚乃一省主宰,当做些有利地方长治久安的事业,如整顿吏治、修浚河道、建造书院等,皆应次第办理。再有,亲历封疆,对朝政得失看得最为真切,也当具疏奏闻,启沃上聪。”张之万在本支排行老五,张之洞叫他五哥。

张之万听后点点头说:“此议甚佳,待老弟任封疆时,行之未晚也。”

张之洞碰了软钉子,很有寄人篱下之感,怏怏不快。心想既然合不来,不如早些离开,免得时间久了,更伤兄弟情分。于是张之洞以回家准备参加来春恩科会试为由,辞别张之万,回到了家乡南皮。

张之洞回到家中,立刻感到家庭的温暖,忆及会试后近一年的经历,感到温馨的家庭给予了他无限的慰藉,越发产生了早日金榜题名的愿望。

石夫人取出一封书信,说:“这是韩先生托人带来的,你快看看吧!你这一回来,我只顾高兴了,差点把信忘了。”

张之洞看信,脸上露出喜色:“韩先生升任巡抚了!”

信是老师韩超从贵州捎来的。韩超升任贵州巡抚,对张之洞寄予厚望,热情地鼓励他刻苦上进,参加来年的大比。

韩超先生的来信,又使他立刻想起含冤而逝的父亲,不由潸然泪下。

“韩大人如今是巡抚,我们何不求他给朝廷递个折子,把爹爹的冤情申诉一下,为爹爹昭雪。”石夫人看透了之洞的心思。

“我也这样想呢。”之洞说,“爹爹血战效命,反蒙败北畏葸之冤名。于事不合,于理不公。如此沉冤,何甘忍受!我这就给韩先生写信。”

张之洞怀着对父亲的思念、对恒春之类昏官的憎恨,写成一篇《陈已故贵东兵备道张锳积劳病故状》的申诉,又附上一信,写给自己的业师、父亲的挚友韩超巡抚,乞其代为奏报朝廷,请照军营病故例赐恤。他派人把专程送往贵州,然后,耐心等待着消息。

他依旧怏怏不快,这半年多的经历,一直萦绕于怀。科场失意,挚友陆眉生凄凉而逝,与族兄张之万之间的兄弟不洽,以及自己的军旅生活的不适,使他感到命运蹇促,前途迷茫。尤其是科场被摈一事,每逢想起,简直像一块磐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而又挥抹不去。时常孤灯为伴,彻夜不眠。怅惆之中,张之洞更无心于书卷,经常是魂不守舍。

石夫人看在眼里,常以好言劝慰,但也无济于事。这天,石夫人在整理他的书案时,又发现他的一些诗句。什么“嘉林十步苦徘徊,难得一步入杏苑”;“已许丹心酬圣主,缘何白眼对书生?”等等,全是发泄科场失意的句子。细心整理一遍,见诗句零乱,全是断制残章,竟无一首成篇,心里也感凄然。

石夫人看着这些诗句心里琢磨:她被这场打击折磨得心灰意冷,该如何引导他走出阴影呢?思索片刻,她提起笔来,展开素笺,为丈夫深情地写下一首诗。

当夜,张之洞又来到书案前愁眉苦坐,忽见凌乱的书案被收拾得秩序井然,哪些残片断章被整齐地叠成一摞,最上一纸写着四行娟秀清丽的墨迹。他狐疑地捧起诗稿,凑到灯前一看,上面写的是:

桂林杏苑咫尺近,

一步何劳惆怅多;

天公有意君知否?

大器先须小折磨!

张之洞被深深地打动了。反复吟咏着,感受到夫人的满怀深情,有弥足的信任和深切的期望,有谆谆的鼓励和殷殷的爱慕,又娓娓的劝慰和脉脉的体贴。他怦然心动,深为自己的潦倒和气馁而愧疚,长时间如漩涡一样涌荡的心绪,忽然平静下来。心潮中的泥沙沉淀了,剩下来一泓清水。

张之洞转身回眸,爱妻正脉脉含情地看着自己,那充满殷望和信任的光芒,洒落在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海上,又激起一阵爱的涟漪……张之洞起身走来,把爱妻紧紧地拥在怀中,默然无语,却表达了无限的情意。依偎良久,妻子适时说道:“我们睡觉吧……”

张之洞拥抱着妻子,一同倒在床上……

女人创造男人,诚然不虚!张之洞在妻子的抚慰中醒转过来,看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振作精神。专心致志地准备参加明年恩科的会考……

春节一过,有消息传来,韩超老师已把为张锳的申诉奏报朝廷,父亲的冤屈昭雪有望了。

果然,张之洞因参加会考而携带妻子家人住进京城不久,即得知朝廷准奏,追赠张锳三品太仆寺卿衔,荫封张锳最小的儿子张之勇为州判注选。

父亲得到昭雪,张之洞心上的石头落了地,可以一心一意地参加会考了。

同治二年(1863)三月,张之洞再次参加了会考。四月初九日发榜,中第141名贡士,待参加完殿试,就会被赐为进士了。他终于成功了。

事后张之洞得知,事情真是太巧了:他的试卷又分发在内阁中书范鹤生房中,被他荐举选中贡士。在填榜时,范鹤生发现试卷竟然又是张之洞的,惊喜异常。回想去年被摈,今年终于成功,遂写诗以记此事:

上年会试分校,得南皮张香涛之洞卷。荐上,以溢额误落,深为怅悒。今岁复与校事,填榜得香涛名,仍出余房,众称异。比出闱,王少鹤奉常贻书有“此乐何以得仙”之语,嘱为诗记之。率成四律,念诸同人,末章借答奉常,兼示张子,时,同治二年初夏望日。

一谪蓬莱迹已陈,龙门何处认迷津。

适来已自惊非分,再到居然为此人。

歧路剧愁前度误,好花翻放隔年春。

群公浪说怜才甚,铁石相投故有神。

张之洞看了范鹤生的诗,得知自己中试的经过,对房师范鹤生感激至深,也满怀激情地写诗奉和道:

其一

忆昨青门别,戎装袴褶轻。

横刀洄路曲,饮马宋州城。

已觅封侯去,重偕上计行。

天怜真宰诉,更遣作门生。

其二

沧海横流世,何人惜散材。

迁延劳一顿,湔祓有余哀。

神鉴能摸索,穷途仗挽回。

独怜李方叔,掉首不重来。

复试在四月十四日进行,地点是紫禁城内的保和殿。张之洞一大早作好试前准备,身着朝廷为贡士们发的崭新的官服,由南池子进东华门入宫。进至中左门,在点名处领了卷子,进入保和殿。考场气氛森严,张之洞和众贡士在卫士和监考官的盯视下开卷答题。题目仍是四书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

张之洞知道,要真正展示自己的才华,就须沉着应试。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静静思考片刻,然后左手按住那薄薄的红格宣纸,右手提笔落墨,以工稳漂亮的馆阁字体,写出精彩诱人的开头,一下子进入本题,依八股文的格式,丝丝入扣,一气呵成。卷子交给主持考试的王公大臣,早早地退场了。

三日后,复试揭晓,张之洞被评为一等第一名,本科的状元有希望夺到手了。但是,还有后面廷试的角逐,才可排定位次。

四月二十一日举行殿试,地点仍在保和殿。考场气氛又增几分隆重和庄肃。全副顶戴的王公大臣亲临监场,护军统领亲率侍卫军,穿梭不断地在场外巡查,四个御史在场内监视考生。礼部尚书作提调,其余受卷、弥封、收掌、印卷共16名,皆由翰林院、詹事府、光禄寺、鸿胪寺、礼部选派,外加12名内阁中书充任填榜。满场的顶戴花翎,黄红蓝白使人头晕目眩,手颤脚酥。这是全国最高级格、由皇上亲自担任大主考的一场考试,能不威严而隆重吗?

张之洞随众考生鱼贯入场,进了中左门,由礼部官引向中和殿,在殿阶下跪接策题,入保和殿就座策对。开卷后首先是填好履历三代、个人年庚籍贯。之后便要依着八股文格答卷了。

张之洞清楚,这场考试,是皇帝对中试贡士亲加策问,将决出三鼎甲(即状元、榜眼、探花)进士及第和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的等第以及是否进入翰林,需要他全力以赴。便按照张之万的劝告,他振奋精神,敞开心扉,把郁积已久的报国之志、匡世之略,尽情地挥洒在一篇2000余言的《对策》里。

张之洞先称颂皇帝以圣贤之质,荷艰大之业,揆文奋武,四海望治;称颂孔孟之道是治平之基、经世大法,是帝王之学、圣贤之道。接下来,便针对国家内外交困、积弱不振的形势,提出了补救时弊、起衰振弱的建议。

这是一篇极有观点、切中时弊、说理精辟、文辞华美、气势磅礴的对策;也是一篇不仅在当时,即是今天看了也禁不住拍案叫绝的好文章!

殿试当天结束。第三天,便是读卷了。因为殿试名义上是皇帝亲自考试贡士们,所以阅卷大臣不说“阅卷”,而言“读卷”,意思是读给皇上听。读卷官共8名,两名大学士,6名各部院大臣,他们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阅历深广的老臣,绝对称得上是老奸巨猾的魁首,取卷标准重在四平八稳,恪守程式。

这天读卷官齐集中和殿,收掌官取卷于案,分给8名读卷官。张之洞的卷子直陈时弊,锋芒毕露,不袭故常,自然难得读卷官的好感,决议将张之洞置为二甲末。甲即等级的意思,共分三等,称为一甲(鼎甲)、二甲、三甲。于是,张之洞由复试的一等第一名降至二等最后一名,出入真是太大了。但这份卷子却引起大学士宝鋆的注意。

宝鋆是满洲镶白旗人,字佩蘅,道光进士。现是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宝鋆看罢张之洞的对策,与自己的思想正相合拍,大为器重,称为奇才,力主放在二甲第一名,把各位读卷官的不同意见,都给顶住了。当然,由于卷子弥封着,他们此时也不知道卷子是谁的。

读卷官把各位考生的对策排定位次后,进呈御览。

四月二十四日,天将拂晓,张之洞和应试的贡士们来到保和殿前,参加宣布前十名登第进士的小传胪。

此时,慈安、慈禧两太后偕伴着8岁的同治帝,在养心殿西暖阁,钦览读卷大臣进呈的10份对策试卷。同治帝年幼,要由两位母后代劳。按制度,皇帝钦定名次也要先定好再开封,但慈禧不愿照这一套老法去办。她要先知道了姓名再定,因而试卷进呈后,即让太监拆开了弥封。她哪里肯去一一读贡士们的对策,只凭着对名字的好恶感觉去定就行了。

慈禧先看十位贡士的姓名,一眼就发现了张之洞这个名字,心上一喜:这张之洞果然中了!

慈禧何以知道张之洞?

张之洞十年前乡试16岁中解元,神童之誉蜚声朝野。慈禧垂帘之后,天天向王公大臣们训政,也问一些京城内外的奇闻。早有大臣说过,南皮神童张之洞是状元张之万的本族弟弟,15周岁即中了解元的新鲜事,她也一直记着没忘。去年,张之万奉谕按事河南,行前陛见请训。慈禧想起张之洞,便问张之万:

“听说你有个弟弟叫张之洞,是个神童,15岁即中了解元,为何还没入翰林?”

“禀太后,是微臣将他耽搁了。己未、庚申两科,他都进京赴试,因臣奉旨任同考官,他都循例回避了。”张之万如实回奏。

“真难为他了。”慈禧点头赞许,把这事也记在心里。

今天,慈禧见张之洞已拟置二甲第一名,便翻开卷子看了一看,看字迹刚劲有力,工整严谨,慈禧心生喜悦。她也无用细看,就把它放置到第一甲第三名的位置上。虽然这两个位次仅一名之差,但等第和待遇就大不相同了。

慈禧礼节性地问慈安:“姐姐,你看呢?”

慈安向来不大管事,这等事她更听凭慈禧了:“就这么办吧!”

而后,按程序传召一甲三名、二甲七名新进士陛见:

“第一甲,第一名,翁仲渊。”

“第二名,万崇后。”

“第三名,张之洞。”

张之洞喜出望外,顾不得听后面的是谁了,赶忙起身出班,随着一、二两名,在礼部大臣引导下,进入养心殿内,向皇上和两宫太后口头谢恩。慈禧太后逐人询问了年龄、籍贯,还特别问道张之洞的家世,显得格外亲切。

传胪典礼于二十五日在太和殿举行。张之洞照样是一大早就赶到了。

今天的礼仪极其隆重,由銮仪卫在殿门内设了丹陛大乐,殿檐下是中和韶乐,殿前是卤薄法驾;礼部和鸿胪寺设两黄案,一在丹陛正中,一在殿内东楹。又设云盘于丹陛下,设彩亭御仗鼓吹于午门外。王、公、百官一律朝服朝珠,花翎顶戴,陆续按班站好。殿前待卫千余人,分别执刀、弓矢、豹尾枪、殳戟,以及金钺、立瓜、吾仗,伞扇幡旌、钲鼓笛角,分列在丹陛的两旁。旌幡之上,“振武”、“敷文”、“纳言”、“进善”等大字,迎风招展。新进士200余人,一律穿上了朝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排立在东西丹墀末尾。

一切准备好后,礼部堂官到乾清宫,奏请皇帝、太后乘舆至太和殿升座。

接着,中和韶乐响起来。奏的是隆平之章;阶下鸣鞭三响,清脆悦耳,丹陛大乐又奏庆平之章;读卷官、执事官等北向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大学士进殿奉起东案黄榜,出殿交礼部尚书陈于丹陛正中的黄案之上。此时丹陛大乐奏起,鸿胪寺官导引新进士就位。接着宣读皇帝制书:

奉天承运,皇上制曰:同治二年四月二十一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予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赐同进士出身。钦此。

传胪开始,传胪官高唱新科进士的名次和姓名。第一甲3名各唱名3次。第一名翁仲渊被引出班,至御道左边跪下。第二名万崇后被引出班,于御道右边稍后的地方跪下。第三名张之洞被引至御道左边,稍后于第一名处跪下。第二、三甲唱名次和姓名,不引出班。每唱一人,两边传胪官员即一传接一传,依次传唱至丹墀下。

唱名完毕,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科进士,皆行三跪九叩礼,中和韶乐奏显平之章。典礼完毕,皇上和两宫太后乘舆回宫。

随后,颁布上谕,第一名翁仲渊授翰林修撰,第二名万崇后、第三名张之洞授翰林院编修。其他新进士要等朝考之后再授予官职。

接着,礼部尚书奉黄榜承以云盘于彩亭内,行礼作乐,校尉举榜,由黄伞鼓吹引导,送出太和中门。状元、榜眼、探花三人,随榜亭由午门正中出去。这午门中路只有皇帝能走,连亲王及大学士皆不可走,唯有这殿试一甲三人,传胪后可以走上一次,表示皇帝的特优之礼。其他新科进士,分作两队,左队出昭德门,右队出贞度门。

张之洞紧随状元翁仲渊、榜眼万崇后之后,来到天安门,眼望着那题有自己名字的金榜,挂在金水桥东边的朱墙上。此时,他沉浸在不可言喻的兴奋和欢乐之中。回想起16岁时入京应试得中头名举人,经历11年的磨砺,今日终于身为探花,名传天下了,更不禁百感交集。他为受知于朝廷而感激涕零,立志衔命竭忠,尽心殚力,报答朝廷识拔的知遇之恩。

观榜过后,二甲以下进士散去,各归本省会馆。张之洞随状元、榜眼东行,来到顺天府搭在长安门内的彩棚内。一甲三名进士,喝下一杯法酒,簪花披红,骑上高头大马,由鼓乐彩旗导引,向东转北而行,经东四牌楼,至新街口顺天府尹官衙。府尹到阶下迎接,三人下马入堂,即刻升乐举宴。这是顺天府尹照例宴请新科三鼎甲的盛宴。状元、榜眼、探花坐在大堂内南向的三个席位,每人一席,府尹之席则北向。宴毕,用原仪仗导引,顺长安街回行,再出正阳门至南城。按规矩,榜眼、探花先送状元归第,探花再送榜眼归第,然后探花自归。所谓归第,即归本省在京的会馆。

张之洞到了直隶会馆,把仪仗队伍打发回宫,又满面红光的与住在会馆的同乡进士们互相敬贺完毕,看天色尚早,便乘轿回家。他的夫人、子女及丫鬟仆人,已早在春节过后来到京城,赁居在珠市口附近的一座小院里。张之洞回到家里,阖家欢宴庆贺,丫鬟仆人也纷纷贺喜,自然又是一番其乐融融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