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英才张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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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兴学图强

张之洞乘轿到了颐和园宫门请安。太后传旨,立时召见。

慈禧还依稀记得20年前张之洞赴任奏对的情景。而今日进殿跪安的张之洞,已是步履蹒跚,须发如银,唯有炯炯双目尚似当年,不禁感慨道:“20年不见,你可真显老了。”

“慈圣、皇上宵旰忧劳,臣何敢言老!”

“我记得你比我小两岁,今年该是67了吧?”

“是!”

“时事多艰,在外尤其辛苦。听说你日夜操劳,身子还结实吗?”

“谢太后!臣微躯尚健。”张之洞说着又磕了一个头。

“坐下说话吧!”慈禧太后话音刚落,侍御太监立即备好一个矮凳,扶张之洞起身坐下。

太后说起了庚子拳乱,在责怨端王误国使她备尝艰辛以后,又提起张之洞的殷勤供奉。当时太后避居西安,张之洞除在湖北专设转运局向西安转送各省的粮饷以外,又是请派军队到西安护驾,又是解送粮米、选拨枪炮,还在例送的贡品之外,派员呈进天生野秫两种、历代史鉴名臣奏议文集和有关治道之书12种,及陕西罕有的服食所需各物14种,以备太后颐养、葆和益寿和余暇考览古今之用,可谓无微不至,从而大得太后的欢心。以至事隔三四年了,她还萦念于怀。

“疾风知劲草,国难见忠臣。”慈禧太后说,“这次拳乱开衅友邦,多亏你和刘坤一相机因应,保全了东南。”

“臣受恩深重,忝任封疆,申朝命以系人心,保疆土而靖伏莽,为臣分所当为。唯才质愚钝,难副圣意,夙夜忧思,不胜疚愧!”

“我知道你办事认真,一心无二。”太后说,“如今和局已定,可是国弱民穷,世道也不太平,治法是该变一变了。你变法的条陈很周详。只是有人不以西法为然,说是弊去泰来,主张除弊为先。你看可有道理?”

“臣愚见相反!”张之洞说,“今日时局已非常局,政事岂可仍拘常格?臣以为变法各国愿助,志士愿闻,皆把变中法从西法,非指泛泛改章整顿。若仅整顿常谈,何能数年睹效、即望自强?”

他引证科举为例,说明不改旧章,讲求实用之学,文不能用世,武不能征战,久存自强决无希望。接着话锋一转,又说:

“臣尤记前年变法明诏,慈圣有训,将采西法以补中法不足,洵为圣明之见,天下无不钦仰。伏望慈圣、皇上坚持定见,谕令各省实力推行,以求实效。”

“各省辄以巨款无出,推行新政难办。”一直沉默寡言的光绪皇帝插了言,“听说湖北学堂最盛,兵也练得很好。可见新政有无明效,要在用心与否。”

“是!”张之洞说,“此次赔款甚巨,各省摊还度支实已艰困。但若只供赔款,一切新政当办不办,外国视我苟安无志,更将轻我侮我。一旦有急,人才兵械均无可用,不待还清赔款,恐已不能立国。故臣不敢以财力匮乏,而阻远大之规,赔款、自强两项,竭力并筹齐办,不使偏废。”

太后说:“你思危虑患,忠悃可嘉。国家贫弱到这个地步,凡是无损有益的好法子,我没有不许的。当初请废八股,我同意;现在又提废科举、兴学堂,我也赞成。不过,科举还有可取的地方,学堂也有当防的流弊,总要斟酌损益,有利无弊才好。”

“慈圣睿虑极是。臣已有所筹计。”张之洞说,“学堂总以讲求实用之学,不废圣经贤传为宗旨。凡涉民权自由的邪说谬论,概予摒绝。故学堂看似无事非新,实则无法非旧。如此学生体用兼备,有裨世用,又不致妄逞非分,乱政害民,当副朝廷兴学育才之意。”

太后点头称许,接着又问起和各国改订商约的事。张之洞前曾奉旨会办改约,便扼要回奏盛宣怀同各国谈判的情形,接着说:

“各国改约,本欲损我益彼,所望甚执之甚坚,开议以来,万分棘手。臣等始终坚持不挠,或许或拒或相机变通,总以无碍商民生计和勿损自主权利为要。臣闻英、美已愿迁就,日约也当照商改,以昭平允,而纾圣虑。”

“这样好,免得又说咱有偏有向。”太后旁顾皇帝,见他已无话再问,便对张之洞说,“我想让你在京多住几个月,会同奕劻把商约订妥,我有事也好随时找你来议。”

“是!”张之洞本想奏陈化除满汉畛域,见太后已有倦意,只好待机再奏,便磕头跪安退了出来。

次日,张之洞受太后恩赐紫禁城骑马。何谓紫禁城骑马?并不是真的骑着马进紫禁城。按规矩,大臣上朝,要把轿子停在午门以外,然后走着进去。紫禁城那么大,从午门到内廷,要走一两里的路。为了照顾年老功高的老臣,特备一种两人抬的小轿,到时换乘。小轿抬到内廷再下轿,此谓紫禁城骑马,同时也是种荣誉。

接着太后又连日召见张之洞,赐他御宴,赏他亲绘的青松、紫兰花扇(实际是慈禧的女画师内廷供奉缪素筠画的),并赐他在西苑门内(即北海、中海、南海)骑马(也是坐小轿),赐乘舟游览颐和园。张之洞对太后的恩宠感激不已,谢恩要“叱驭竭忠、负乘懔戒”,“期负圣主自强之志”。意犹未尽,又赋诗记恩,后将所吟编成《朝天集》。其中写道:

水际花间响太珂

免教星履上銮坡

时艰不尽驱驰感

韦叡犹能效伏波

张之洞的入觐和恩宠引起了朝野的注目,众论他将握政柄。他的寓所贺客盈门,车水马龙。

这天,吏部尚书、管学大臣张百熙也亲来拜谒。原来,沙俄拒绝按《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撤走在东北的侵略军,又蛮横地要求改约,增加对东北和蒙古扩大侵略的条款。继上海各界集会、致电政府反对沙俄改约以后,京师大学堂200多名师生也举行了疏争俄约的集会,却遭到顽固大臣的责谗。张百熙想到张之洞素孚众望,又一贯力阻俄约,便来请他到学堂视察,借以镇定局面。

张之洞来到京师大学堂,师生们见到了久仰的勋臣名流,异常兴奋,但更关心的是,他对声讨沙俄侵略的态度。会堂里鸦雀无声,笼罩着严肃和审视的气氛。

张之洞心知众意,三言两语便扯到了正题。他抨击了沙俄侵略东北和迫我签约的强盗行径,然后反问师生:

“沙俄迫我签约于前,今又讹我践约于后,何以如此背信弃义、妄行要挟?”他环视了一下会场,又引申说,“大家要求沙俄守约,反对改约,顺乎天理,合乎公法。但沙俄恃强凌弱,于天理公法视若玩物。可见,天理公法,但视权力而存废。权力相等,则有公法;强弱悬殊,如今日我与沙俄之势,立约则损我利彼,约定又岂可恃?倘我海有战舰50艘,陆有精兵30万。沙俄当年岂能入我东北,迫我签约?今又何敢妄行改约,横肆要挟?”

接着,他分析各国争胜竞强的大势和中国积弱不振的原因。说欧美各国开辟较晚,四邻争强,时惧危亡,固能积惧成愤,博采众法,师其所长,致而富强。而我历朝一统,外无强邻,懵然罔觉,因循傲惰,50年来屡鉴不悛,致遭庚子巨难,而国势日衰,外侮日亟。

“古今中外各国相持,力均角勇,勇均角智,未闻有条约、公法约束而能立国。”张之洞接着侃侃而谈,“立国自强,靠的是力。力生于智,智生于学。学智关人才盛衰,国家兴亡。有人论起贫弱的原因,常常慨叹西人智,国人愚。实非也!岂知智愚并非天生,而是学与不学而致。子曰:好学者,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历代史证凿凿。外国如日本,学而致强世所共睹。即如俄国,原来也很贫弱……”

他说到前沙皇彼得,愤于国势不强,曾到英国、荷兰做工10余年,学得各种技艺和训练海军的经验,回国更张图治,成为第一强国;又举出暹罗(即泰国)受到法国侵凌、濒于灭亡,暹王愤然变法,自通西文西学,并派子到英国学习海军,因而起弱而不亡。他阐述了学在四夷是圣贤教养富强之道,驳斥了对西学不信不学,反而诟病反对的谬论。说若循此不改,将会西智益智,中愚益愚。若认为和局已定,可赖条约,相忍相持更是大谬。因为利权日失,中国已为外国所役,役之不足,吸之朘之不已,而必将我吞噬而后快。

“前年,朝廷明诏变法,决意惩前毖后,破除锢习,将采西法以补中法之不足,此正志士效忠之机,国家振兴之望!”

张之洞不免兴奋,又赞扬张百熙复兴京师大学堂及师生刻苦治学的精神。随后他在阐述向西方学习时,又批驳了崇尚西学、菲薄中学的观点。举例说:他常见日军将领,都随身带有一本官书,取来一看,书中所载却是中国兵法和《出师表》、《正气歌》等历代忠义的名篇。

“外人尚如此赞羡中华,我何自暴自弃,而谓一切不如人,国事不可为呢?此等不通中学之徒,犹如无辔之骑,无舵之舟,不知其姓之人。其西学愈深,疾视中国愈甚;即使饱学博能,国家又安能任使?”最后,他勉励众人,“古今仁人志士,从不以所恶废乡,而以天下为己任。今日朝廷望治,求才若渴。大家要激发忠义,怀扶危扶倾之心,抱冰握火之志,力学守正,会通中西,以复朝廷厚望,致力于国家富强!”

台下响起雷鸣般掌声,大家都叹服他那精彩的论说、新颖的观点、名士的风采和深邃的思想。

“大人论学精辟,指弊切要,于教于学都是警策之言啊!”会散以后,张百熙称赞说。

“是啊,是啊!大人知学,果不虚传……”学堂总教习吴汝纶、副总教习张鹤龄和总办于式梅等人也一同附和。

“门外妄谈,于学何益?”张之洞自谦地说,“各位师名久著,博通学务。现在兴学育才,章程再不可缓行。听说各位皆有所见,鄙人很想聆听。”

于是,大家从原定学堂章程,谈到科举当废。认为科举不废,学堂决无大兴之望。张之洞心韪众议,并说,原定章程仅在京城试办师范,新育师资有限,不适应广兴学堂的需要;还有关系国计民生的农工商实业学堂,原章也欠周到,应订章兴办推广;再有各类学堂的条规,也应申明禁令等等。

事后,张百熙请张之洞主持重订学堂章程,张之洞不想在京久留,便以商约之事缠身婉辞。可是,张百熙已经上奏:

“今日因乏才而谋兴学,因兴学而防流弊,操纵其间,信难措手。学堂为当今第一要务。张之洞为当今第一通晓学务之人,此中利弊,阅历最深。臣等窃愿今日多一分考求,即将于学术人才多一分裨益。在前函电往还,商榷多次。近日该督臣展觐入都,臣等复请其来堂考察,该督指示窃要,竟日不倦。教习生徒同深悦服,臣等复犹恐该督或以事非专责,容有稍存谦抑,有言之不尽之处。闻商约诸政,均有旨饬该督商办。学堂尤政务中之端,所关更重。伏恳特派该督会同商办京师大学堂事宜,一切章程详加厘定,嗣后有应行修改之处,由臣等随时咨行该督会商具奏。”

奏疏很快被批准,旨称:

“京师大学堂为学术人心根本,关系重要。即派张之洞会同张百熙、荣庆将现办大学堂一切事宜,再行切实商订。将各省学堂章程一律厘定,详细具奏,务期推行无弊,造就通才。”

张之洞奉旨后,对张百熙说:

“冶秋,鄙人鲁莽好言,易招时忌。要我参赞于事,或可有益,若为主持,恐就无益有损了。”

“大人办学多年,利弊尽知,倡兴学堂,持定志坚,诚乃天下第一人也!”张百熙诚恳地说,“大人主持改章,才是众望所归。也非大人不能有成!”

张百熙的话却非溢美之词。在清末的疆臣中,论起办学的实绩、经验和对教育的推动作用,无人堪与张之洞相比。他是一位教育家,其主持兴办的新式学堂,多到上百所,在中国历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

张之洞主持的班子集中在长椿寺内,开始修订学堂章程。他们广泛涉猎有关各国教育制度的书籍,汲取中国现实所适用的部分。但各级学堂章程,基本上是仿照日本的学制而修订的。因为经过明治维新的日本,教育仍具有浓厚的封建性。同时,日本各级学校仍宗孔子,学习孔子言论。张之洞亲自撰写《学务纲要》,并随时指导修订工作,于学堂章程中具体贯彻他《劝学篇》的教育思想。

这年闰五月十五日(7月9日),朝廷任命张之洞等8人为经济特科阅卷大臣,张之洞为首席。这可非同寻常。阅卷大臣向来由朝中的大学士、尚书等大臣来担任,由外臣出任领首,还是清朝立国以来的头一次。因为这一科取士,非由张之洞,非由这位卓有实绩、享有盛誉的洋务派领袖主持,不能体现经济特科选拔洞达中外时务人员的宗旨。

这天,应特科考试的180余人来到保和殿。暑热特甚,应试者挥汗如雨。一直等到辰刻,正场试题才由光绪帝和太后驻跸的颐和园送到。拆封一看,朱笔灼然,是光绪皇帝的御笔。光绪出的试题是:

大戴礼,保,保其身体;傅,傅之德义;师,导之教训。与近世各国学校德育、体育、智育同义论。

第二场试题是:

汉武帝造白金为币,分为三品,当钱多少,各有定值。其中白金渐贱,钱制以屡更,竟未通行,宜用何法整齐之。

3天考完,很快卷就看完了,张之洞奉召复命。他陈述阅卷情形,呈上预选名单和前3名的试卷。共录取127人,列一等的是梁士诒、杨度、宋育仁等48人;列二等的是缪荃孙等79人。奏罢,光绪皇帝非常满意,在御前赐宴。宴罢,又赐他乘轿游览万寿山。他满心喜悦,颇为自得,哪里想得到后面出事呢?

7月13日,光绪帝在殿试以后,在入选人员的奏折上朱笔签字。随后,司礼官唱罢入选名单,便把黄榜挂在天安门前的金水桥东边。名列榜首的是梁士诒,第二名是杨度。

中试的士子喜气洋洋,陶醉在怀才得遇的憧憬里。而张之洞却忐忑不安起来。皇上出的试题,一为论教育,一为论货币改革,均是当今急务,寓意颇为深远,可见皇上求才思治,确想有所作为。可是,召见复命和殿试,太后都没有露面,会不会别有原因?虽说庚子以后,皇上的境遇稍有好转,但凡事并不敢做主,总要看太后的脸色行事,他朱批的黄榜能算数吗?

凭着他深厚的阅历和睿智的敏感,张之洞做出了种种猜测。

果然,黄榜引起人言啧啧,交章弹劾。但张之洞万万没有想到是如此的荒唐和可笑:有人说梁士诒的姓,与梁启超的姓,都是“梁”;而其名“士诒”又和康有为的原名“祖诒”之末字同字,这不是“梁头康尾”么?必是康梁同党!又说杨度和谭嗣同是湖南同乡,也有“康梁余党”的嫌疑等等。太后听军机大臣瞿鸿禨面奏此情,竟然怒火中烧,马上传旨,说特科考试选士不严,品流庞杂,命撤换阅卷大臣,严格复试入选人员,还要追查梁士诒、杨度二人是否康梁同余党。

第二天,黄榜被撤掉了,8名阅卷大臣被撤换了一半。张之洞虽未被撤,却被免去了首席的头衔,改由荣庆任首席阅卷大臣。梁士诒不敢再应复试,杨度也避嫌自退。张之洞愤懑难平,但是只能隐忍于心。

荣庆主持复试,一等录取了9人,二等18人,一共27人,整整砍掉了100人。荣庆很赏识袁嘉毂的文章,拟列为第一名。张之洞力持不可,认为他的文笔虽然圆畅,而内容空疏,废话连篇,文如其人,此人必无真才实学,不合经济特科取士之意。但争也无用,荣庆固执己见,仍将其列为一等第一,面奏太后批准,又一次张了黄榜。

经济特科考试,竟然是一场荒唐的闹剧!有识之士由此看清了清廷变法的骗局,大为心寒。一些复试落选的士子,纷纷来见张之洞,向他诉说心中的郁愤和不平。张之洞心里也不痛快,但他能说吗?说出来就要获罪。只是给梁鼎芬电报时,才略露心迹:

“特科,鄙人江、鄂所保数十人,只得半人,直隶无一。此事意外,阻力太大、太巧,闷闷。”

这天杨度来看他,他在慨叹、失望之后,将刚刚写成的一首诗给杨度:

国势须凭杰士扶,

大科非比选鸿儒。

阮文兆武我何敢?

忠孝专求郑毅夫。

杨度知道,张之洞是借北宋顽固派郑侠反对变法、把水旱灾害都归罪于新法的故事,抒发对当今顽固派杜撰“梁头康尾”的谬论、阻挠选拔真才的愤懑。

杨度说:“老座师不要为此介意,多多保重身体。我要去日本暂避一时,免得惹出别的乱子。”

张之洞说:“别无良策,也只有如此了。”然后又是一番叹惜。

他此时也醒悟了:留在湖北的打算是对的;自己的竭诚努力,往往不对太后的心思。还是早些回去,免得一着不慎,祸从天降……

秋末冬初,张之洞主持的各类学堂章程修订出来了。此间,与张百熙志同道合十分愉快,对荣庆也虚衷协商,凑凑合合。荣庆倒也通融合作。可是二张想趁呈章程之机,再次奏请递减科举时,荣庆却摆出许多难题。

张之洞开诚疏导,详陈学堂之利,并说:“凡科举选才之法,皆为学堂采用。所以科举名为停罢,实际是科举、学堂合并为一而已。文士寒儒,都筹措了出路,各适其用,不至失所。”

荣庆终于同意了。张之洞又做了各位军机大臣的疏导工作,恳请他们支持递减科举的奏议。

年底,张之洞合同张百熙、荣庆奏呈的《学务纲要》、《奏请递减科举注重学堂折》、《请奖励职官游历游学片》、《筹议约束鼓励游学章程》和重订的18个学堂章程,因事先遵旨与政务处王大臣会商,意见相同,得到太后、皇帝的比准,降旨将学堂章程颁发全国,次第推行。并准自丙午科为始,将乡会试中额及各省学额,逐科递减,待各省学堂明著成效,再将科举学额分别停止,以后均归学堂考取。为了废除延续一千三百余年的科举取士制度,张之洞做出了艰辛的努力。他所主持制定的“癸卯学制”,奠定了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教育的基础,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正式颁布推行的学制,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实行的基本上是这套学制。

张之洞离京返任前,陛辞时向太后奏言,力请化除满汉畛域,主张将军、都统等兼用汉人,驻防旗人应和汉人同罪同罚,不加区别……

太后听了很不高兴地说:“朝廷本无畛域之见,乃无知之徒妄加揣测。”

张之洞心上一懔,脊梁发凉,不好再说什么,便怏怏地向太后请假回乡祭祖,然后再回任湖广。太后立即准假,并赏他白银5000两。

张之洞行至天津,又收到光绪皇帝赏赐的绸缎4卷,豹皮8张。到了沧州,又收到光绪皇帝赐的御笔“福”字和太后赐的亲笔“福”、“寿”、“融和”等字。但叠至的恩赏越发增添了他对国事的忧伤。直到腊月二十六日回到南皮,才在温馨的乡情里平静下来。

他已有20多年没回家乡了,其间虽和家乡音信不断,且有乡亲专程或顺道去武昌看望他,总难遣散对家乡的思念。光绪二十年(1894),他遵照父亲设义庄、赡养本族的遗训,拿出15700多两银子,在南皮大李庄、李习庄购地1300多亩,取名“合族义庄”(后改名五福堂义庄),亲定庄规,选择公正族人经管。规定用义庄的租金,周济本族贫苦之家、老疾孤幼和丧葬无措、幼学无力和考试无资者,将义庄红契抄县衙存案,永杜后人典质。同年光绪帝传谕表彰他“捐田赡族”,赐给“锡类推恩”的御书匾额。

张之洞在南皮城里祭宗祠,又到毕家塘祭了家祠。回双庙这天,他乘轿出城,行到距村口2里地的路口,便屏去仪从,弃轿步行,以示对桑梓父老的敬重。他送给每家一块铺炕的红毡。初一,又治宴款待族人和辈长的佃户。

他和乡亲拉家常时,听说庄稼歉收,经商无本,生计艰难,便用《中庸》专百工而财足的道理启发大家,出资嘱族人开办工艺局,教乡亲们织帽辫等,多造土货广开财源。他倡议村办学堂,捐出太后赏的5000两和历年的廉俸银2.2万两,用1万两购地兴工,在村外建造一所中等学堂和一所高等小学堂,两堂共处一院出入一门。高小招收60人、中学招生30人,张姓和外姓各收一半。课程年限均照学堂章程。他命孙子张厚景回乡经理此事。另用1.7万两购地17顷。后来他又捐出1万两,存入南皮商号生息,用收入的田租、利息充作学堂经费,永远不准挪用。翌年,学堂建成开学,他咨请直督袁世凯奏明立案,奉旨颁赏光绪帝御书“慈恩学堂”匾额一方和太后笔书“振民有德”匾额一方。学堂因此定名为“慈恩学堂”。其造福乡里之业绩,至今仍为人们传颂。

张之洞返任之后,率先推行新学制,整顿和发展湖广教育,成为他一生中大办教育的一个重要阶段。学制颁行全国后,各省一哄而起,掀起了兴办教育的热潮。经过他不务虚名、扎实有效的督导和统筹,省属和各县官办、民办的各类学堂蔚然林立。省会仅小学就办起60所,各级各类学堂应有尽有。湖北的教育为全国瞩目,各省考察教育必到湖北,延聘教员也必于湖北延聘,外省学生竞相来湖北求学。他把振兴教育的喜悦之情和自己的办学宗旨,写进发给各学堂传唱的《学堂歌》:

天地泰,日月光,

听我唱歌赞学堂。

圣天子,图自强,

除却兴学无别方。

教体育,第一桩,

卫生先使民强壮。

教德育,先蒙养,

人人爱国民善良。

教智育,开愚盲,

普遍知识破天荒……

庚子年,拳匪狂,

北省兵火三次殃。

湖北省,合约倡,

长江人民享安康。

派赔款,搜索忙,

各省分派民与商。

湖北省,免捐项,

早兴学,民盼望,

各省开办无定章。

湖北省,二百堂,

武汉学生五千强。

派出洋,学外邦,

各少官费数不广。

湖北省,采众长,

四百余人东西洋。

我同学,生此方,

切莫辜负好时光……

张之洞倡办新学,打开了一扇面向东西方现代文明的窗子,在科学之风吹进的同时,民主的气息也吹进了这古老而闭锁的国度,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基石。他们超出了张之洞忠君思想的局限,成了中国独立、富强、进步的实践者。这比张之洞的强国梦所企盼的,更加灿烂辉煌。脱胎于斯,“羽化而登仙”,当为张之洞记下一份功劳。老夫子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慨!

光绪三十二年八月初三,是张之洞70岁诞辰。光绪皇帝颁赏御书“望重耆贤”的匾额一方,“福”、“寿”字各一方,无量寿佛一尊,嵌玉如意一柄,蟒袍面一件,各色纱十六匹。慈禧太后赏赐亲笔“福绥南纪”匾额一方,“福”、“寿”字各一方,画牡丹直幅一轴,画梅花挂屏四副,无量寿佛一尊,嵌玉如意一柄,蟒袍面一件,各色绸缎十二匹。尤其让张之洞高兴的是慈禧太后圣书的那副对联:

宏总上流宣盖略;

赞襄新治重耆英。

张之洞感戴圣恩,在谢恩折上照例自谦一番。

武汉学绅商各界贺寿的络绎不绝,省外大吏、门生也发来贺电寿文。张之洞平生喜好诗,更酷爱对联,每有寿文、寿联送到,便和幕僚细细评赏,笑论长短,给喜日增添了无限的乐趣。

樊增祥的寿文长达两千余字,却不一下子寄来,为了让老夫子高兴,分日用电报拍发到武昌,直发了两个月。此时的樊增祥(1846~1931)已是声名大噪,成为著名诗人,官至江宁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他发挥自己工于骈骊的特长,匠心独运,妙语连珠,天天让他老师看了笑得合不上嘴。生日这天,又发来了一段,张之洞看了心花怒放,说:“云门真是可人儿!”

梁鼎芬、辜鸿铭接过寿文一看,最精彩是两个对仗骈句:

不嘉其谋事之智,而责其事成之迟;

不谅其生财之难,而责其用财之易。

云门是樊增祥的号。他道出了张之洞兴办各项事业,备尝的艰辛和委屈,谴责了顽固派对他的诋毁和责难,太对张之洞的心思了,也确比众多的寿文高出一筹。

更让张之洞高兴的是,朝廷下旨,要他创练的湖北新军去河南彰德,参加南北两军的会操。“北军”会操的是直隶总督袁世凯编练的第三镇,统制为段祺瑞;“南军”则是张之洞在湖北编练的第八镇,统制为张彪。这是新军之冠的南北两强。

南军行前,张之洞亲率司道官员到演兵场检阅壮行,各国驻汉口领事也应邀参观。但见新军身躯精壮,戎衣整齐,军械精良,马、步、炮各兵种技艺娴熟,攻防战术运用得当,不仅令中国官员耳目一新,也使各国领事拍手惊叹。张之洞心中十分欣慰,10年整军经武的心血没有白费!

此时的湖北新军,已经定为常备军,按照统一番号,改称陆军第八镇(相当于师)和陆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相当于旅),统称湖北新军。第八镇辖两个协,步兵2个标(相当于团)、12个营、48个队(相当于连);骑兵1个标、3个营;炮兵1个标,3个营;辎重兵1营,军乐队1队,共官兵12560人。第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按镇的架子配备,辖2个标、6个营、24个队,马队、炮队、工程、辎重各1营,共官兵5188名。新军使用汉阳兵工厂自造的山炮,新式后膛枪和子弹,配有从国外购买的野炮,是数量上仅次于袁世凯“北洋陆军”、全国第二的强大陆军。另外,张之洞还编练了一支拥有新式装备和攻防能力的8000多人的新型水师,兵轮、炮舰、雷舰、舢舰,一应俱全。

极有意思的是,就是张之洞编练的这支湖北新军的战士,在1911年10月10日,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宣告了清王朝的最后灭亡。也同样是“种豆得瓜”吧!这是后话。

与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袁世凯等清末手握兵权的人不同,张之洞不拥兵自重,不以军队为自己的政治资本和私有势力。他改革军制、编练新军,同他改革政治、经济、教育等诸方面内容一样,是他改革思想的一个组成部分,目的是为了国家强盛,是他忠君爱国思想的重要体现。同以军队为私有财产的李鸿章、袁世凯相比,更见张之洞的光明磊落。1903年,张之洞把他的湖北洋操队8营,调到广西去,交给了岑春煊;同年末,为了加强京师防务,他又把湖北新军一协,调给了直隶;1907年之后,他调任军机大臣,干脆离开了自己编练而偏爱的军队。张之洞没有成为军阀,没有像李鸿章、袁世凯练兵那样造成恶劣的后果。他的军队有着镇压人民反抗的事实,也有抵制侵略、修备自强的意义。

他生日过后三月,湖南爆发了革命党人策划的萍乡武装起义。清廷谕令两江总督端方和张之洞派兵围剿,起义领袖蔡绍南、肖克昌、刘道一等人或阵亡或遭捕杀,清军杀害义军和群众万余人,起义被捕灭。“日知会”领导人刘静庵、胡瑛等人正待在湖北发动起义,策应湖南,起义计划事先被侦知,张之洞派兵查封“日知会”,逮捕了刘静庵、胡瑛、朱子龙、张难先等人。其中胡瑛、朱子龙均为孙中山派遣,刘静庵是湖北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的军官,曾给黎元洪当秘书。看来,张之洞镇压革命党人也是不遗余力的。

次年五月,朝廷授张之洞协办大学士,仍留湖广总督任。

这天,他又来到黄鹤楼观赏,心中异常激动。他此前曾两次在黄鹤楼题联。第一次是从贵州赴京会试途径武昌,联曰:

爽气西来,云雾扫开天地憾;

大江东去,波涛洗尽古今愁。

第二次则是任湖北学政时,联云:

江汉美中兴,愿诸君努力匡时,莫但赏楼头风月;

輶轩访文献,忆早岁放怀游览,曾饱看春暮烟花。

这次又想有所题留,略一思忖,有了,叫人取出笔墨,当场写下一联:

昔贤整顿乾坤,缔造先从江汉起;

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遥。

有了这副对联,其以湖北各业的兴起、军队的强盛和京汉铁路铺通,而产生的欣慰之情,已然表露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