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晚清英才张之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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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励志图强

《马关条约》换约生效,主战派的努力失败了,有如一根铁钉,深深地钉在张之洞的心窝上。割地赔款的结局让他愤恨难平,痛心疾首,心中的怒火无处发泄。

这年闰五月十三日,张之洞接到一道谕旨,让他确查江西巡抚德馨“贪婪荒纵”一节,谕旨是根据御史高燮的参奏发出的。

张之洞把江苏按察使刘继祖、知州张培基等人召来,吩咐说:“你们辛苦一趟,到南昌把德馨的事查清楚,两月之内向我复命。”

刘继祖、张培基是两江有名的官吏,以廉洁干练著称,尤其是经过查处卫汝贵一案后,深得张之洞信任。

去年腊月,张之洞接到查处卫汝贵的圣旨,连夜将他们找来,吩咐认真查处,不准放过一个情节。两人也对卫汝贵的临阵脱逃的行为气愤填膺,欣然领命而去。

卫汝贵是安徽合肥人,字达三,早年加入淮军,跟随刘铭传镇压捻军,以军功累迁至副将,晋总兵,任为淮军盛字营统领,是李鸿章手下的将领。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他奉命率盛军马步队13营6000余人进援平壤,守城南江岸。盛军纪律废弛,抢掠朝鲜民众财务,军心散乱。日军来犯,玄武门岭失守,而卫汝贵所部尚未接敌,即望风而逃。以至平壤战役中国军队溃败,使日军追过鸭绿江,战火燃到中国境内。

黄海大战中国海军蒙受重大损失后,张之洞即痛愤地致电李鸿章,要求惩处卫汝贵等人,强烈呼吁:“卫汝贵不罚,林国祥不赏,则无以再战!”现奉命查处,便特意调派刘继祖、张培基去查实。

半月之后,刘继祖、张培基向张之洞复命,卫汝贵贪污军饷,开设典当查有实据。原举报卫汝贵以贪污的军饷数10万,在清江浦开典当4处。经查实,清江浦有典当铺5处,并非卫家所开。而江苏邳县、睢宁、宿迁,安徽泗州、五河有卫家开的典当铺“允泰”、“允祥”“允仁”、“允升”、“允隆”、“永升”、“同升”总计7处。卫汝贵自平壤战后,怕事败露,乃将“允隆”、“允祥”典出,倒填年月,制造假相。

张之洞立刻将这7处典当查封,查得现钱28万两,又查抄原借租米2000余石,皆充作两江军饷。并把有牵连的邳州知州孙士麟撤任。此案很快了结。张之洞上奏《查抄卫汝贵家产折》,使卫汝贵罪上加罪,当即在北京处以死刑,为全国民众出了一口气。

而德馨没有那么大的民愤,他又是镶黄旗人,有许多亲友是当今权贵。刘继祖说道:“香帅,德馨一案是否要谨慎一些?”

刘继祖问他是否手下留情,张之洞当即回答:“不必担心,参奏他的是御史高燮,我等只是奉旨行事,有什么可怕的?甲午开战以来,屡屡上疏言战,早已把朝中权贵得罪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你们认真查证,有结果时,我据实上奏。”张之洞停一停,“德馨荒纵无度,我也早有耳闻。去年北洋战败,举国痛心,万民涕血,他竟听剧两月,不理政事。此等昏官,要他做甚?”

刘继祖、张培基这回听明白了:张之洞是憋了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他把对日本的满腔怒火,对投降派的满怀愤恨,和德馨一案连在了一块,还能有德馨的好果子吃么?

刘继祖、张培基摸准了张之洞的胃口,领命而去。很快从南昌到江宁,向张之洞复命。张之洞根据查得实情,于七月六日上奏《查明德馨参奏折》。

奏折称:德馨性耽娱乐,尤嗜听剧。传上海伶人入署演戏,并自制鲜明戏具。去年乡试秋闱,正值甲午战败之时,于江西省城八旗会馆演戏一月;又值德馨生日,续演一月。演戏时每折赏银50两,皆摊派给省内官员轮流馈送。当今国难之时,不顾国威民困,不恤朝廷艰难,实为百官寒心,请朝廷依例处革。

同时,张之洞把德馨的心腹、万载县令周凤藻也一并参奏。周用其侄周宝树为门丁,改名高宝树。高宝树独揽衙门大权,有控讼之案,先索八十个“礼”,一个“礼”为一两四钱,不交礼者概不收案,故而命案迭出,怨声四起。

张之洞奏折上达,德馨和周凤藻立即都被革职。

《马关条约》的签订,给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带来了严重危机,作为封建官僚中的一位有识之士,张之洞热切地盼望祖国振兴图强,从深重的灾难中走出来。闰五月二十七日,他给朝廷上了一道《吁请修备储才折》,以政治家的明锐眼光洞察时势、预测未来,提出急救危局,以固邦基的九项应急措施,并详加阐述,系统奏陈。九项是:一、宜亟练陆军;二、宜亟练海军;三、宜亟造铁路;四、宜分设枪炮厂;五、宜广开学堂;六、宜速讲商务;七、宜讲求工政;八、宜多派游历(留学)人员;九、宜预备巡幸之所。

他说“此数事乃中国安身立命之端,万难缓图”。呼吁“自强之本,实在朝廷。圣心时时以大局为可危,则天下之人心警动,而偷惰之习变;圣心时时以此约为可耻,则天下之士气奋发,而智勇之才生”;期望“皇上存坚强不屈之心,励卧薪尝胆之志,广求忠直之言,博采救时之策。将向来因循、废弛、罔利、营私、漠视君国之习,严惩切戒。先令现有之才激励奋发,洗心涤虑;庶几所欲措之要务,可以实力奉行;所欲造就之才,可以接踵而起。然后有成效之可睹矣”。

《吁请修备储才折》递往京城,张之洞长长出了一口闷气,感到轻松了许多,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事也凑巧,就在张之洞上疏呼吁修备储才的同一天,也就是闰五月二十七日,在康有为、梁启超等启发下,想维新变法的光绪帝也发出上谕,令各省督抚就“修铁路、铸钞币、造机器、开各矿、折南漕、减兵额、创邮政、练陆军、整海军、立学堂”诸端,会议复奏。而张之洞的九项措施,绝不比上谕的内容逊色,与康有为上书的内容相比较,内容也几乎完全一致,只是没有“创议院”一条。因而张之洞深受维新人士的推崇和敬仰。梁启超称赞张之洞是“今世之大贤”;谭嗣同也在写给老师欧阳中鹄的信中说:“今日之衮衮诸公,尤能力顾大局、不分界域、又通达权变、讲求实际者,惟张香帅一人!”

七月的一天中午,天气闷热如蒸,张之洞卧于大树下竹榻上歇息。幕友张望屺来报:“江海关道黄祖络求见。”

张之洞睡意正浓,天又热得让人心神不宁,便说:“你可安排他晚上会面。”

张望屺迟疑道:“香帅,黄道台言称急事,现在门房里等候。”

“什么急事?”

“听说是教堂与民众发生了争执。”

张之洞赶忙起身,急切地说:“你快让他到书房里见面。”

中国民众反对文化侵略的斗争,一直没有停止过。各地教案屡有发生,措置延误便引起轩然大波,是个极为敏感的问题。因而张之洞不敢等闲视之。

黄祖络向张之洞汇报:“法国传教士购地建房,邻人以其地基垫得高、有碍排水引起争执。法国教士竟派出保镖,险些发生械斗。士民讼到官府,法国教士竟不听劝教,且说:咸丰十年签订的《中法续增条约》上,有‘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田地,建造自便’之条款,不服从我官员管制。”

张之洞“啪”的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说:“真是岂有此理!利川教案发生时,法国、瑞士两国领事到武昌,提出种种无理要求,都被我断然拒绝。其中一条,即是法领事以咸丰十年的《中法续增条约》中文本要挟,我以同治四年所定的新章予以驳斥,新章规定:教堂公产必由地方官核定,方准成买,不予通融。法领事理屈词穷,只得夹着尾巴回到上海。想不到今天,法国人又借此滋生事端,真是无耻之极!荒谬之极!”

黄祖络说:“香帅,上海一事如何与洋人交涉,还请示下。”

张之洞说:“利川教案以后,我对续约产生疑问,就让人向总署查询,发现续约的法文原本,无‘任法国教士在各省租买田地,建造自便’一语。查其原因,是咸丰十年中法续约时,仓促觅不到翻译,以法教士中娴熟华文者充任。教士于华文约本,擅自增加此语,真是贪婪无耻!你与法人交涉,只可以同治四年新章为依据。若以咸丰十年续约为凭,则只可依据法文约本,断不可向洋人让步。此例一开,后果不堪收拾。”

黄祖络遵命回到上海后,坚决不对法国教士让步,不准教堂添置房产。法教士诉诸法国驻上海领事贝克莱,贝克莱到南京照会张之洞。

贝克莱个子高大,一脸红胡子,灰蓝的眼睛里闪着凶光,张牙舞爪、嗷嗷怪叫着说:“你们中国官吏,胆敢不遵守两国条约,阻碍我法国教士传教。本领事的忍耐不会持久。请总督传命你的部属,不准再行阻挠;并要管好你们的子民,不准滋生事端。否则我法兰西帝国,要付诸行动,予以惩罚。”

张之洞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浓厚的白髯垂到胸前,正襟危坐,朗声哈哈一笑,说道:

“贝克莱阁下,你我也算得上是老朋友了。本总督对阁下也极为敬重。有事情尽可坦率地商量,用不着吹胡子瞪眼、大动肝火。本督治下之事,绝没有难办之事,说一句话,就什么都解决了。贝克莱阁下,请不要为区区小事,失了阁下的风度。”

译员把张之洞的话翻译一遍。贝克莱见张之洞一副镇定自若、从容大度的姿态,耸耸肩,歉然一笑,说:“愿意领教总督阁下的意见。”

张之洞看贝克莱软下来,便说:“贝克莱领事阁下,我中华乃文明古国,礼仪之邦;我大清皇帝仁慈宽厚,礼厚邦交;我大清官史也都恪守约法,礼遇来使,对各国来境内经商、传教、游历等各色人等,也极尽友爱。至于教会与小民地产之纷争,也出乎地方官意料。小民氓顽,短见无识,只知房地恒产,关乎生计,不肯轻易让人。而教会不顾同治四年新章,教堂公产必由地方官核定、方准成买的约定,擅自购地置产,于约不合,于理有亏。地方官事先不知,无法保护。阁下声言的地方官吏不遵守条约,阻碍教士传教,实在与事实不符。”

贝克莱又瞪大了眼珠子,高声吼道:“总督阁下,早在1860年10月的《中法续增条约》上,即在第六条上约定: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田地,建造自便……”

“哈哈哈哈……”没等贝克莱把话说完,张之洞即发出一阵冷笑,让人不寒而栗。

贝克莱目瞪口呆,不明其意。

张之洞道:“贝克莱阁下,《中法续增条约》法文和华文约本,哪本为正本?阁下难道不清楚吗?”

“当然是法文约本为正本。”贝克莱答道。

“呵呵呵,贝克莱阁下,法文约本上原无阁下所言之款。咸丰十年议定中法续约时,以法国教士充当译员。这位教士擅自在华文约本上添加此款,既欺骗了我大清帝国,又欺骗了你法兰西帝国。这位教士的行为,阁下以为光彩与否?”

贝克莱气沮语塞,涨红了脸无话可答。

张之洞又说:“那位教士,欺我大清帝国仁慈宽厚,竟然偷偷摸摸地做了手脚。你们法兰西帝国,有脸面以这种约本作为邦交凭据吗?”

张之洞忽的一下从坐椅上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说道:“那位教士,以为中国人太好欺负了,真正瞎了眼!实不知,中国人知礼义廉耻,中国人乐善好施,中国人忍让大度!但是倘若得寸进尺,无休无止,超出了中国人的忍耐限度,那……来而不往非礼也!中国人更懂得‘以其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大清帝国给予法国的利益十分优厚,已引起百姓的怨愤。芜湖教案、丹阳教案、武穴教案、麻城教案、利川教案,每年发生几十起。倘若你们再不知道收敛,难保不再发生天津教案那样不愉快的事件。阁下还记得吗?天津海河岸边的那座圣母得胜堂,一日之间在百姓的怒火中化为灰烬!那位在《中法续增条约》华文约本上做了手脚的法国教士,不也在那场烈火中被烧死了吗?”

张之洞越说越有劲,声音也越洪亮:“贝克莱阁下,以中国之大,免不了出几个胆小鬼;但更多的中国人,为了捍卫主权和尊严,是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中国的官吏中,免不了有几个怕洋人的;但更多的是秉公办事、平等待人的。阁下一定要明白,上海一事处理当否,即与阁下安危有关,亦是本督担心之事。请阁下谨慎从事。”

说到这里,看见贝克莱完全没有了来时气焰,便把语气和缓下来:

“阁下,你我都是老朋友,不愿兵戎相见,请你不要把事做过了头。其实一点小事,又何必小题大做?你我治下的事,还要好好商量。只要朝廷有了旨意,没有什么不好办理。那约法上明明写着的,我张之洞万难违背。请阁下回到上海,传命法国教士,一定要按约法从事。否则,激怒百姓,会莽撞从事不顾后果的。一旦出事,本总督再想保护,恐怕也会来不及的。”

一场舌战,贝克莱才领教到张之洞实在厉害,心中暗想,他在越南的那场战争,法国军队遭到惨败,由此引起一场政治变革,导致茹费理倒台。法国的大小报纸皆登载遇到了强硬的对手。张之洞啊张之洞,难怪几任领事都怵头与他交涉呢?不过贝克莱仍存幻想,执拗地说:

“阁下,我要致电贵国总署,请求给予法国教堂建造自便的权利。”

张之洞学着洋人的样子一耸肩一摊手说:“阁下,那是你的职责和权利,请尊便吧!我会遵命从事。”

贝克莱又说:“阁下,我有一事,以朋友的身份恳求你,请给予方便。”

张之洞心中暗骂:这个贪得无厌的法国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仍笑着道:“凡是我职内之事,尽管说话。我愿意为朋友出力。”

贝克莱说:“租借之地狭窄,不足使用。想以公开的价格购买土地,拓展租界,请总督阁下传命地方官吏,给予顺利交割。”

张之洞吃了一惊,心中暗恨,口中却道:“不知阁下看哪处地段较为满意?”

贝克莱迟疑一下,说道:“鄙人认为十六铺一段较为理想。”

张之洞立刻说:“好吧!我立刻咨照上海道,如无难办情由,一定让你满意。”

贝克莱笑逐颜开,连说:“痛快!痛快!”伸出蒲扇一般毛茸茸的大手,走过来与张之洞握手,又说:“事成之后,我给阁下以极重的馈赠,极重的馈赠!”

张之洞也说:“希望阁下以朋友的态度,处理邦交事宜,我也会给你深刻的纪念,深刻的纪念!”

贝克莱走后,张之洞恨恨骂道:“这个洋鬼子,胃口真不小!”很快拟成一道电文,交给文案张望屺说:

“给总署发电,断不可给洋人任便购地置产的权利。洋人欲借租界之名,尽收沪上华民之利,漏厘捐、扰政权,实属关系大局。奏请朝廷,明订限制租界条律,约明洋人不得再行扩充租界,不得在界外筑路;已筑者不得再展,由我接造一段予以拦截。华民将界外之地私卖给洋人者,治罪;地方官知而不问者,照渎职例惩处。”

“香帅所言极是。如不加以限制,那好地方就都被洋人买去了。利权尽失,将无以立国啊!”张望屺说完,就要去发电报。

“等等。”张之洞又说,“传命黄祖络星夜来见,不得迟延。”

张望屺应声而去。

黄祖络从上海火速赶到江宁。张之洞口授机宜,要黄祖络立即抢筑上海十六铺至龙华一段马路。十六铺在上海县城与租界之间,是华商精华所萃,张之洞绝不容许外国人占据,先筑路以杜其谋。

20天后,张之洞闻报,十六铺至龙华一段马路已经竣工,自十六铺桥起至先农坛止,共938丈,留余地建轮船码头,费8万两。黄祖络报称:日本人也想以此段地面辟为日本租界,曾派人来此勘丈。今马路已修筑完成,阻止了日本人的图谋,足见香帅英明。钦佩备至。

张之洞看完报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恰在身边的人说:“此路一成,实有诸多益处。日本人凭借《马关条约》,想在这里设租界的想法打消了,此为其一。其二,该地段市民繁盛,此路一成,渐为市区,可兴商利。其三,该处为江浙漕船泊处,正宜修建码头。其四,该处内达制造局,正可使水路、陆路畅通,便于运输。”

“香帅深谋远虑,亡羊补牢,励志图强,海内敬仰。洋人也深畏公之威名啊!”

听着僚属的称颂,张之洞心中漾起一股暖意……

仲秋的一天,张之洞想要看看南京的市容,为不打扰市民,他穿着便装,乘一顶四人小轿,仅叫侍卫队长张彪和五名侍卫随从,也换作平民装束,来到大街之上。

金陵古城历经兵燹,到处断瓦残垣,荒索大半。尤其是北城,蓬蒿迷茫,居民稀少,成为盗匪出没之地,连白日里行人也不敢走动。为开发重整北城,张之洞于这年夏天,动用盐务款项十几万两,修筑了自仪凤门经碑亭巷、贡院达通济门的马路;又自贡院向北,修筑马路15里;自江宁城中直抵下关马头,设了下关趸船、淮口浮桥,以利商船停泊。市民纷纷在道边建房,江宁北城改变了过去的荒废景象,以至于车马如织,百业繁兴。

张之洞在轿中一路观看,想到自己到江宁后修炮台、筑马路、建码头、筹练自强军、议设商务局、开办邮政局、设内河轮船总局、派遣留学生、兴办储才学堂等等,各端都已初见成效,心中颇感自慰。

轿子正行走间,一个瘦高个、浓黑胡子的中年人闯入张之洞的眼帘。那人头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穿青色长衫,手持一柄折扇,一派儒士风度,神情忧郁,迎面徒步走来,见到迎面而来的轿子,闪身在马路边上,与轿子擦肩而过。

张之洞吩咐:“停轿!”轿子立时停下,放在地上。张之洞下轿,回身注目那中年人。那人已走到张彪的面前。

张彪一看那人,禁不住脱口喊道:“哎呀!这不是张爷吗?”

“你是……”那人驻足答话,立刻认出了张彪,“你是张彪!多年不见,你已是精壮的汉子了。你怎么这副打扮?怎么没有同你家老爷在一块儿?”

张彪说:“张爷,可又见到你啦!”

张彪见张之洞已下了轿子,便说:“张爷,那前面不就是我家老爷么!”

儒士转过身来,看到已快步走来的张之洞,便几步迎上去,说道:“香涛兄……”

“幼樵!”张之洞也喊出声来,两手紧紧地搭在幼樵肩上。两人互相打量,当年的英俊书生,都已是长髯飘拂了……

这位叫幼樵的中年儒士,正是张之洞的清流好友张佩纶。幼樵是他的字。

“你何时到的江宁?如何也不叫人通知一声?”

“我夏初时来到江宁。知你公务甚忙,没有打搅。正想寻到方便之时,再去拜望。”张佩纶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昔日你我情同手足,如何到了南京却不来见我?倒显得生分了。走吧!随我到督署,我们好好畅谈一番。”话刚出口。张之洞又有些后悔,便赶忙改口说:“若今日实在不便,那就改日定个时间,一定来坐坐!”

张佩纶迟疑一下,说道:“改日吧!今天不巧,小弟尚有些杂事。”

“你现居何处?”张之洞问。

“我已买下一套住处,在青溪西侧,原称安园者即是。我已为安园更名作驯鸥园。”

“好吧!我们改日再会!愚兄正要到新建的铁路学堂去。另选闲暇之日,我到你的驯鸥园做客。”张之洞顺水推舟地说罢,两人告别而去。

张之洞重新上轿,已失去了刚才的兴致,张佩纶及清流派的桩桩往事,一下子涌上了心头……

马尾战役,中国海军大败,张佩纶成了众矢之的,罪责难逃,诸多清流好友与他绝交,他成了孤家寡人。唯有张之洞致电安慰,很让张佩纶感激。张佩纶被割去官职,发配西北军台。由于李鸿章的大力活动,后获免释还,入李鸿章幕府,住进李家,却和大舅子李经方(字伯行)不睦,闹得很紧张。甲午战事起,李鸿章遭到国人唾骂,张佩纶也跟着沾了包。御史端良劾张佩纶干预公事,朝命逐回原籍,不得再住天津。张佩纶不愿回原籍丰润,无处落脚,如丧家之犬,只好来到南京隐居,是清流派结局最惨的一个。

甲申之后,张之洞终于看清西太后的意图,不觉为自己捏一把汗。当时即有人说:“即使没有甲申一役,清流派也不会有好结局。因为西太后深恶清流,非除去而后快。”张之洞闻听此语,不敢说什么,心中也深以为然。因为陈宝琛、宝廷等人的结局也不乐观。

先说陈宝琛。陈宝琛被委以兵事后,便丁艰归里,后因与张佩纶、张之洞等荐徐延旭、唐炯案降五级。丁艰期满,十几年仍未任用,一直赋闲家居。本年六月,张之洞上奏先办卢汉铁路之议,遵旨遴保胜任人员。张之洞举陈宝琛,未得获准。显然,慈禧仍抱恨在心。

再说宝廷。宝廷虽出身宗室,是郑亲王济尔哈郎的八世孙,以直谏名满天下,但看透自己也不会见容于慈禧,先于张、陈二人除官归隐,笑傲山林。事情是这样的:

宝廷风流倜傥,放荡不羁,做事乖张,常出人意表。同治十二年(1873),宝廷典试浙江,买下一名船妓作妾。入都时,为她雇船而行,约定地点等候。宝廷先行入京,布置好屋舍,亲自驱车到码头迎时,船人皆杳然已去,空忙一场。光绪八年宝廷已感危在旦夕,恐为慈禧加罪构害,在典试福建返京途中,又纳一名叫檀香的妓女为妾。回京后即上疏自劾,疏中且云:“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屡蒙恩眷。他人有罪则言之,己有罪则不言,何以为直?”请下部议去官。又作一首自谑诗:

江浙衡文眼界宽,

两番携妓入长安。

微臣好色原天性,

只好峨眉不爱官。

宝廷被免去官职,携妾隐居北京西山。题山壁吟诗为乐,实为宝廷自全之计,免得落个更为悲惨的下场。光绪十六年(1890)以贫病交困,死于山中,年仅51岁。后来张之洞进京,到西山拜谒宝廷墓后,作《拜宝竹坡墓》诗二首,其一云:

翰苑犹传四谏凤,

至尊能纳相能容;

枫林留得悉吟老,

长乐疏星独听钟。

“至尊能纳相能容”一句,不无对慈禧太后的反讽之意。若慈禧能容,清流何至这般下场?

张之洞坐于轿中,想着桩桩往事,将自己与诸位清流好友相比,不由暗自庆幸。对于西太后,他既敬且畏,心生懔意。自思西太后对清流怀恨如此之深,今后更须谨慎从事……轿子已到了通济门,张之洞传命“打道回府”,便踅了回来,径奔总督署衙。

一月之后,张彪受张之洞之命,带了500两银子,来到张佩纶的驯鸥园。

见面之后,张彪把银子递上,说道:“我家老爷公务甚忙,天天念叨着来看你,一直脱不开身。这不,本来今天要动身呢,又有官员以要事急着求见,就又来不成了。老爷打发我来,给张爷您送个零用钱。还让我问问,张爷您还缺啥少啥,要我听您的吩咐去办。张爷,您老尽管吩咐吧!”

张佩纶抚摸着桌子上的银子,感动得眼含热泪,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有劳大帅惦记着,佩纶感激涕零。我什么也不少,请回去告诉你家老爷,不用惦念我啦!”

张彪向屋外望一望,想着张之洞要他办的事该如何说起。

驯鸥园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园虽宽敞宏阔,但杂树丛生,漫无修理,让人感到几分萧索。这园原名安园,始建于元朝,到佩纶购此园时,已荒置已久。

张彪灵机一动说:“张爷,你这驯鸥园虽大,但年代久了,显得有些陈旧,让人见了寒心。我家老爷已派人到苏州,把那座美妙无比的留园买下来,送给张爷。让您到那里去住,好安于著述。”

“你说什么?”张佩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家老爷要把苏州留园买下来送你,张爷您真是好造化呀!”

“这是为何?”张佩纶问张彪,也是问自己。

“我家老爷念您二人旧谊,特送你份厚礼呀!我家老爷还要我告诉你,尽早搬去住吧!”

张佩纶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呼地站起身来,拍案怒吼道:“不去,不去!我就住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一个失职闲居之人,何至连南京也不许我住耶?我偏要住在南京,死在南京……”

“张爷,您看……您看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家老爷听说驯鸥园年久失修,萧索寂寥,不宜张爷您住,便为您买座好的。这全是好意。张爷可别多心!想多了就不好啦。”张彪赶忙解释。

“哼!”张佩纶冷笑一声,“你家老爷那些鬼点子,难道我还不清楚?好庄园南京多得很,何意偏到苏州去买?”

“老爷说南京遭兵火之后,残破不堪。张爷您心情不好,怕您更加伤心……”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张佩纶打断张彪的话,热泪直淌,“我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他不让我住南京,我偏住南京!”

张佩纶把桌子上的银两向张彪一推:“他的馈赠我不收!金山银山也不收……真真岂有此理!请茶!请茶!”

张佩纶下了逐客令,流着泪甩袖进了内室。张彪无奈,只好又把银两原封带回。

张佩纶为何这样不识好歹、大动肝火?他已猜到了张之洞的用意。张佩纶素为西太后所嫉恨,住在南京,张之洞很是为难。与他来往,恐为人指责,失欢西后,受他连累;不与他往还,又失故人之谊。张之洞自那天与张佩纶马路相遇之后,一月来再三思量,遂生出此计,让张佩纶迁居苏州,以杜微言。不想,张佩纶执意不走,又如之奈何?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张之洞微服小轿,悄悄来到驯鸥园,也不等下人通报,径直闯进内宅书房。

张佩纶正在专心致志地整理《涧于集》,听到声响,抬头一看,张之洞已进了书房。张佩纶赶紧起身,禁不住叫声:“香涛兄!”

“绳庵弟!”张之洞也动情地喊一声。

两人双手紧握,禁不住痛哭失声……

两人心中都明白对方要说的话,所以也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四行热泪,同声相泣,也表达了一切。两人落座之后仍忍不住涕泪涟涟。

良久,张之洞泣声说道:“绳庵,我也有难处啊!你要谅解为兄……”

张佩纶拭去泪水,点点头:“我俱皆知晓。我听你的,到苏州去。”

“不用了。我已卸去江宁将军,两江总督等篆务到年底也就该交卸了。刘峴帅已率兵起行,回署两江。我也将回湖广本任。”张之洞的声音,渐渐恢复正常,情绪安定下来,接着说,“倘无不便,今晚我不回衙门了。”

“方便,方便。今晚就委屈一宵吧!”张佩纶说。

张之洞吩咐在门外等候的随人,把礼物抬进来,只留一贴身小厮伺候,其他人全都回衙门,明日一早再来接迎。

是夜,二张促膝对坐,竟夜畅谈,兹不赘述。不料到光绪二十九年(1903),55岁的张佩纶贫病而逝,此夜竟为最后一面。张佩纶殁后一年,因穷困灵柩尚未归葬故里。适为张之洞再次署理两江,有《过张绳庵宅》诗四首,痛愤哀切。其一云:

北望乡关海气昏,

大招何日入修门?

残宫春尽棠梨谢,

华屋山丘总泪痕。

回头再说光绪二十一年(1895)初冬,寒冷的江风吹得江宁城里落叶纷飞、草木凋零,街上衣衫单薄的行人皆都瑟缩着身子。然而,偌大的两江总督署,却洋溢着一股春风般的暖意:以“公车上书”而闻名天下的维新派领袖康有为要来南京,与当今中国最负盛望的疆臣张之洞晤谈,共商兴国大计。康有为已从北京启程,旬日之后即可到达。张之洞及其僚属皆大欢喜,期盼着康有为早一天到来。

1895年11月1日,康有为来到南京。张之洞安排主讲钟山书院的梁鼎芬、因事在宁的侍读学士黄绍箕陪同,设宴接待康有为。

梁鼎芬是康有为的故交。当年张之洞任两广总督时,梁鼎芬入张之洞幕府,正在广州讲学的康有为,时往督府找张之洞禀见论学,常事先通过梁鼎芬探听张之洞正看何书,预为潜窥精奥,抉择疑义,待与张晤谈时,便乘间讨论,清辩如流,颇得张之洞的欢欣和赏识。

黄绍箕(1854~1908)字仲弢,浙江瑞安人,是张之洞好友、清流名士黄体芳(字漱兰)之子,又是张之洞的门生,还是张之洞的侄女婿,光绪六年中进士,而后官至侍读学士。康有为首次上书,即是在他的帮助下,递到光绪帝御前。

康有为一到南京,老友重逢,欣喜异常,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不失时机地宣传强学会的情况:

康有为与梁启超在侍读学士文廷式的帮助下组织的强学会,以挽救时局、力图自强为宗旨,深得人心。在其广人才、振中国等思想的感召下,有志救亡的朝士竞相入会,很快即达千余人。一些朝中权贵,如帝党首领、军机大臣翁同龢,大学士、军机大臣李鸿藻,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孙家鼐等都列名或支持学会;京外督抚将军如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刘坤一,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王文韶,提督宋庆、聂士成等都捐金赞助,袁世凯也捐银500两入了会。张之洞因上疏力阻和议,吁请修备图强,且兴办洋务最力而被维新派誉为“天下之望”,受到学会诸人的衷心推戴。他应邀入会捐资5000两,并被推为会长。

康有为的介绍,已为张之洞等人所知晓,但从他口中听到,尤让人亲切和激动。

梁鼎芬问道:“听说奸贼李鸿章也要入会?”梁鼎芬把李鸿章恨入骨髓,常在人前痛骂。

康有为说:“合肥派人送来1500两银子,也要入会。同仁岂肯收纳这等卖国奸贼?把银子给他退了回去,拒绝了他。”

“好!理应如此。如不嫌弃,请把贱名也列入,如何?”梁鼎芬说。

“星海兄何用客气!你愿入会,有为万分感激。”康有为欣喜地说。

黄绍箕接着话头:“当今百弊丛积,莫如因循闭塞为甚。欲救危亡,当先除此弊,使天下臣民人人得尽其言,得献其才。今长素(康有为号)在京师开设学会,先发一举,首开风气,真让志士扬眉,忠臣吐气!”

“有为名微才薄,没有香帅和诸贤的赞助,安得成此盛举?”康有为不失时机地给张之洞戴上高帽,取得他的欢欣,又接下来说,“只是设学要立会名,曾有人忌惮有忤朝禁,主张不以会为名,而代以他字。我频劝诸君:今设学会不在望其必成、大益于今世,而在冲破数百年网罗,为今后开辟途径。杨锐、陈次亮也力赞此论,遂使诸君同意了会名。”

“传称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学术以讲求而成,人才以磨砺而出。此本先圣倡学之道,历朝育才之法。”张之洞以长者和智者的语气阐发宏论,接着列举了孔子养徒三千、孟子从者数百,以及历朝学社林立、人才辈出的故事。然后感叹道:

“当今各国皆以心智称雄于世。每有一举,即设有一会。故能学术日精,人才日众,致而富强。我世俗有文昌会、关帝会、观音会,今试天下举人也有会试,再凡赋诗宴集,围棋书画也辄以会名,为何独于关系国家兴亡、励教兴衰之学反而避讳会名,甘居人后呢!”

康有为受到张之洞赞许,倍感鼓舞,又说起入会人员情况,梁启超、麦孟华、王大燮、王鹏运、文廷式、沈曾植、丁立钧、陈炽、徐世昌等,一一介绍,并对入会的张之洞门生杨锐、张之洞长子张权也赞扬一番,让张之洞心中洋溢出几分喜悦。当说到浙江章炳麟闻讯学会成立,寄会费10元要求入会时,张之洞很感兴趣,便详细询问。

康有为说:“章炳麟字枚叔,号太炎,年方26岁,是浙江大儒俞樾的门生。此人究心国学,于西学也涉猎甚广。近年常在上海报纸介绍西学,主张变法,因而文名日显。”

张之洞闻此不由心里十分爱慕,说道:“当今大患不在贫弱,而在愚昧,尤在缺乏明中通外的人才。当年林文忠钦差广东时,便译澳门报纸以觇敌情,译刊《四州志》、《华事夷言》以开民智,可惜任事不久,功效不广。我久志接续其事,无奈力不从心,终未如愿。”

“香帅热心译书,诲导西学,就连洋人也极推服。有为在上海,见到英人李提摩太,特意问候香帅,要有为转达。”康有为又道。

李提摩太是上海英、美传教士设立的光学会的会办。该会编译出版宗教和政治书籍,发行《万国公报》,宣传宗教、西学和鼓吹改良。张之洞在山西任上,即会晤过李提摩太,素有交往。前不久,他还收到两册李提摩太撰写的题为《人类之教育》的论文,随着他捐银1000两,请李提摩太译一部《西国通史》。后来,此书译成后。张之洞又捐银3000两,资助印刷该书,使此书得以风行全国,给了维新运动很大的影响。

张之洞听了康有为转达的问候和赞誉并不自矜,反而兴起无限感慨:“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果能此道,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日本博采西学,由弱致强;我坐井自囿,故遭其辱。若再甘愚自昧,任人鱼肉,乃真足耻也。广学会译书庞杂,亦不切要,且书、报皆为国家利器,假于人手更非长计。今学会既立,应广延明通中外之才译书出报,先益士智,再导农工商各得其智,兴革当会人才济济,不可胜用。”

康有为见张之洞对学会非常热心,便乘机进言:“李合肥因入会被拒,怀恨在心。其姻亲杨崇伊御史曾放言,欲具疏参劾。请香帅妥为谋划。”

张之洞气愤地说:“讲求学问,励造人才,救国自强,何罪之有?毋须担忧,到时我就自有办法。”

康有为又趁热打铁,说:“有为途经上海,诸贤亦欲在上海组织强学会,以接京师,并切望香帅领衔发起,出任会长,不知香帅肯否俯允?”

北京强学会,实际被翁同龢控制着。张之洞与翁同龢久已违合,政见有异,正愁难行己志,很想别树一帜。听康有为顺应己意,便慷慨自任,踌躇满志地说:

“好!正合我意。天下有党,我为之魁;天下有魁,我为之党。诸贤既愿同心共举,我当乐从,力赞其成。”

当下,张之洞答应拨款1500两,作为开办经费,又让康有为代他起草《上海强学会序》,他亲自署了名,还让黄绍箕、梁鼎芬遍邀僚属名士报名入会。

康有为在南京住了20余日,张之洞每隔一日必举宴招待一次,当晚议谈竟夜,共开强学,窃图同心。梁鼎芬、黄昭箕也逢宴作陪,使康有为亲若还家,十分欣喜。

但康有为因“母寿须归”,要暂离上海,上海的强学会要择人主持。张之洞让自己的幕僚汪康年(字穰卿)主持。汪康年与康有为、梁启超也是至交,康有为顺从张之洞意见,便欣然答应,致函正在武昌的汪康年,邀他到上海主持强学会。

康有为在梁鼎芬、黄绍箕的陪同下,回到上海,正式成立了上海强学会。在强学会章程中,确定了译印图书、刊布报纸、开馆藏书、开博物院四条要务。

康有为得到了与张之洞共开强学的同床之喜,但张之洞不赞同他的孔子改制说,又使他感到异梦之忧。在南京晤谈时,张之洞已亮明自己的观点。为了顺利推行自己的主张,不为张之洞所控制,康有为电召门人徐勤、何树龄到沪,创办《强学报》。

十一月二十七日,《强学报》创刊号刊出,赫然把“孔子卒后二千三百七十三年”与光绪二十一年并列,刊载了《孔子纪年说》、《上海强学会章程》和张之洞署名的《上海强学会序》等文,并刊录光绪帝的“蠲除锢习,力行实证”的上谕,赞扬它是“中国自强之基,臣民讲求时事之本”的“三百年之特诏”。十二月初三日,又出了第二号。继而刊出第三号……

冬日的南京,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张之洞在黄绍箕和僚属十几个人的陪同下,视察了储才学堂后,又来到仪风门内的和会街。这里是他筹建的陆军学堂,通过许景澄,已在德国聘雇了骆百克、泰白福等5名洋教习,专门培养自强陆军的军官。学员编制是每期150人,所学科目为马、步、炮、工程之类,具体学习兵法、行阵、地理、测量、绘图、算学、营垒、炮台等各种军事知识。学限3年,经毕业考试合格者,分派到新军各营任职。同时,在陆军学堂内,附设铁路学堂。张之洞对学堂的筹备工作很满意。吩咐开学之日,他要亲自训话。

张之洞又来到新编练的自强军营地。几声欢迎的炮响,兵勇们在35名德国军官的带领下,来了个紧急集合,列队接受检阅。兵士们个个身强体壮,精神饱满,动作麻利,器械熟练,阵容整齐,战法娴熟。张之洞高兴地说:“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打胜仗。”

黄绍箕也高兴地说:“自强军绝不在新建陆军之下!”

黄绍箕说的新建陆军,指的是上年冬天朝廷派胡燏棻编练的定武军10营,初练于青县马厂,后移于天津小站。聘请了2名德国教官,按照西法训练,但并未达到西方标准。今年由袁世凯接办后,改名为新建陆军。

张望屺对黄绍箕说:“以卑职看来,新建陆军与自强军相差甚远。他们只有2名洋教官,而香帅一下就请来35名。且这些洋教习不仅担任教官,在教习期间,还担任着新军协、营、哨的指挥官,另在武营和天津武备学堂、广东武备学堂中挑选成绩优秀者为副官。试想,兵勇之技法,能不日见精进吗?以此来看,新建陆军哪堪比拟?且自强军的兵勇,为在江苏、安徽两省农村中挑选出来的朴实青年,皆16岁以上,20岁以下,体气精壮,向不为非,并声明愿效力10年,只准开革,不准辞退。全用西医检验。旧军中的士兵,城市里油滑士子,一概不要。”

黄绍箕见张望屺津津乐道,心中也不胜欣喜,问道:“自强军现有多少人?”

“现有13营。步队8营,炮队2营,马队2营、工程队1营,计有2860人。”张望屺说。

“人数还少点,应当大举编练。”黄绍箕说。

“香帅准备明春再练第二军,此军交华官将弁统带,总以练成万人为止。”张望屺又介绍说。

回到总督府,张之洞仍陶醉在校阅自强军的兴奋之中,对侄女婿黄绍箕说:“凡是必其体先立,然后其用可得。用洋将操练新军,可尽除旧军诸弊,无论将来临敌之效如何,总之额必足,人必壮,饷必裕,军火必多,技艺必娴熟,勇丁必不当杂差,将领必不能滥充。此者,军之体也。军体先立,其用可期必得。如此互相转授,相沿成例,各营舍旧图新。若能依此练成精兵10万,不只永无内患,必可不忧外侮了。”

正说着话,张望屺把新收到的《强学报》创刊号呈了上来。

张之洞搭眼即看到报头左面的孔子纪年,不由吃惊地说:“康南海搞得什么名堂?”

顿时,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详看其中孔子改制的议论,张之洞渐堆怒容,突然“啪”的一声,将报纸重重地拍在书桌案上,怒声说道:“这个康南海胆大包天,真是胡闹。孔子改制,孔子改制……我已正告他全是一派胡言!他竟敢背盟违约,独断专行!派人把他叫到江宁来。”

“康长素已回广州了。报馆事务,由徐勤、何树龄办理。”张望屺回答说。

张之洞又拿起报纸细看,越看越气,说:“他们未向我请示,就擅自出刊,把我这个会长放在什么位置?真是岂有此理!”

恰在这时,一位机要文案将一份张权从北京发来的电报,递给张之洞。电文说,北京强学会受御史杨崇伊劾奏私立会党,被封禁了。

“这样胡闹,朝廷岂能容许?上海强学会也难以持久。”张之洞忿忿地说。

片刻之后,张之洞向张望屺吩咐道:

“你连夜致电上海各报馆,明日即登出声明,说:‘自强学会报章,未经同人商议,遽行发刻,内有廷寄及孔子卒后一条,皆不合。现时各人星散,此报不刊,此报不办。同人公启。’”

张望屺匆忙录完,发电报去了。

张之洞看着桌子上的报纸,想着纷乱的时局,最后拿定主意,查封上海强学会,派汪康年到上海收接报馆和经费,另办一份代表之间喉舌的报纸,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

次日,一道命令传达到上海,成立才两月的上海强学会被查禁了,《强学报》也只出了3期。

张之洞的政治生涯,又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