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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任秋风说:“我们认为,这篇文章有不实之词,与实际情况有很大出入。所以,想给你反映……”

闻记者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十分傲慢地说:“什么不实之词?我告诉你,这是我本人,亲自采访的。这篇文章,谁说也不行,必登!里边的每一个标点都不能动!”

任秋风仍然耐着性子说:“闻记者,你听我把话……”

可这姓闻的根本不容他多说,他把手里的烟嘴一横,再一次打断他说:“我送你四个字:文责自负。这稿子是我写的。我的笔名:问天。你要认为有不实之词,费什么话,告我去吧!”

往下,任秋风看越说越僵,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郑重地说:“闻记者,我们之所以来,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们以为,你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我们想给你反映一下情况,也只占你十分钟时间。我们讲了之后,你如果坚持要发,那是你的事。至于诉诸于法律,那是下一步……”说着说着,任秋风的口气也硬起来了。

这时候,闻记者愣了一下,用自嘲的、很刻薄的口吻说:“我正直么?一个爬格子的虫,蚯蚓一般活着,谈不上正直不正直。”

此刻,任秋风见是个机会,马上说:“江雪,你把当时的实际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闻记者,不要漏掉一个细节。要实事求是,不夸大也不缩小,是什么就说什么。——说吧。”

现在,江雪终于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于是,她调动了所有的心智,话语轻轻地,就像羽毛一样地,尽量不刺激人的神经,却又很清晰、生动地把话送进了对方的耳朵。她如何从一百六十八家宾馆查起;如何在寒风中一家一家地寻访井口先生;找到后又是如何说服他的(只有一点,拿到对方报表的事,她隐瞒了)……一件一件说得声情并茂,真挚感人。

听了江雪的陈述,一向自负的闻记者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觉得,这件事的确是有些莽撞了。当初,邹志刚找他的时候,是出于义愤,是打抱不平,他是有正义感的。可现在,问题复杂化了,人家找上门来了,且有理有据……可那边呢,说白了:是吃了、喝了、洗了、按了,而且还拿了人家的润笔费……这怎么办呢?

任秋风看他犹豫了,接着说:“闻记者,竞争是有,但无恶意。这件事,我已向主管商贸的皇甫市长,廖局长做了汇报,他们都不同意发表这篇文章……况且,文章一旦发表,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闻记者白了任秋风一眼,那意思是:你别拿-卜头压我,我也不是吓大的!我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过?肉,从任何一个地方割,都是烂的!紧接着,他动了一下身子,漫不经心地说:“我这篇文章,很客观嘛。也就是对不正当竞争发表一些看法。对事不对人,抨击一下社会上的不正之风。仅此!哼,他说不发就不发了?我实话告诉你,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的文章,全国任何一家报纸都可以发!”

这时,任秋风突然说:“江雪,你出去一下,让我跟闻记者单独谈谈。”

江雪看了任秋风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出去了。

等门关上后,任秋风问:“闻记者,你有女儿么?”

冷不防地,问了这么一句,闻记者下意识地跟着说:“有啊。怎么了?”

任秋风说:“那,往下,我可要跟你打官司了。从明天开始,我就写一诉状,告你诽谤罪。从你文章登出来的那天起,我将把官司从市里跟你打到省里,从省里打到中央,一直打到胜诉的那一天……另外,从明天起,我就去找你们总编,尔后再找新闻出版局,我要一个一个找,一级一级地找,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你这个人,品质是很恶劣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因为,你也是有女儿的。假如说你女儿光明正大地做了一件事情,晚上去见了一个人。我要写篇文章,说你女儿‘在夜半时分’,‘哧溜一下’,‘钻进’了某个日本男人的房间……不知你这个做父亲的,做何感想?这就是一个‘父亲’的客观?在我们没有向你反映真实情况之前,你可以说是出于正义,是受了人家的骗。但你知道真相之后,再这样做,那我就理解为,你是下作、低级,你不配做一个父亲!所以,我要告你!”

此时此刻,闻记者被这一顿排炮打得有点发瞢。他愣愣地望着任秋风……可他仍不打算认输。他嘴上说:“好,好,你告,你去告。我不信,你们做事,就那么干净?……”可他说话的语气,已明显有了变化。

任秋风说:“我当然要告。我还告诉你,一旦造成不良影响,江雪出了什么问题,假如她自杀了,跳楼了……那么,你将为你这篇‘春秋笔法’付出一生的代价。我们也将以恶治恶,以牙还牙!”

闻记者忽一下坐了起来,说:“你,威胁我?”

任秋风说:“不是威胁。这是我必须做的。我必须保护一个姑娘的清白。而且她本来就是清白的,医学手段可以证明这一点。我说厂,我要集我全商场之力,不惜任何代价,跟你打这场官司!我也告诉你,官司一旦开打,你必败。你信不信?”

闻记者的确是还没碰到过这么强硬的对手,任秋风话里的“话”,他全听明白了,他开始喝水,不停地喝水……久久,他说:“我实话告诉你,这些材料,是万花的邹志刚提供的。你想怎么告怎么告,你要告,也告不着我……”

任秋风说:“我们会连他一块告。可文章是你写的。你刚才也说丫,文、责、自负!”

闻记者自觉一世英名,他当然不想陷在一场官司里。况且,上边对他也是有些看法的。最近有几篇稿子,都大大小小地惹了一些麻烦。这次,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也真兜不起……于是,他突然一拍桌子,忿忿地说:“这个老邹真操蛋!材料是他提供的,出了事他负责,我不负责。”

任秋风说:“该说的,我都说了。闻记者,我们就等你一句话了。”

闻记者闷了一会儿,到了最后一刻,他仍然不愿意说软话,他只是说:“这样,我得让姓邹的写一证言,证明他提供的一切属实。他要不写,我就不发。”

任秋风明白了。他说:“他不会再找你了。”

闻记者明知故问:“为什么?”

任秋风说:“因为这不是事实。”

临走时,任秋风以和解的口气说,“闻记者,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有正义感的。顺便问一句,你女儿多大了?”

闻记者说:“十八,怎么了?”

任秋风说:“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你真幸福啊。”

闻记者心里窝囊,嘴里嘟哝说:“幸福?不就一虫么。”

任秋风说:“你看,你一家两个女性,妻子、女儿,就是两朵花。一个男人,身边有两朵花,多好。一个随着年龄,慢慢开败了;又一朵,又慢慢开起来了,这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啊!”

闻记者悻悻地说:“这个理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夜深了。

任秋风和江雪一前一后在马路上走着。先前,由于耗费了那么多的气力,任秋风累了,不想说话,江雪也不说话,就默默走。

城市的夜是很暖昧的。也许是已近岁末的缘故,马路上仍然跑着很多小轿车……于是,各种各样的灯交相辉映,喇叭和歌厅的音乐杂合在一起,就像是用颜色熬成的粥,纷乱、多彩、是一片朦胧的灿烂。多么亮堂的夜!到处都是灯,光在四下里舞着,这几乎是一个灯的海洋。可你却什么也看不清,你所知道的,也都是一些表象。那些南来北往的车里,坐的是谁?那歌厅里,坐的又是谁?那一格一格亮着灯光的窗子里,住的又是谁?这怕是永远无法知晓了。只有灯光是清晰的,可那光,你只能感觉它,却永远抓不住。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走着,突然,任秋风的手机响了。他从兜里掏出电话,“喂”了一声,马上说:“是徐大姐啊。这么晚上你还没休息哪?太劳烦你了……”只听徐玉英在电话里说,大兄弟,放心吧,我已经把狗日的痛骂了一顿,摆平了。什么东西?!我可不客气,我说,你只要敢让他登,我就跟老任联手治你。非把你整垮不可!我就是这样说的……他叨叨解释了半天。我不听他叨叨,我只要他撤稿。当然,我也说了你的好意,一块蛋糕三家分嘛,他还有啥屁放?!任秋风听着电话,他看了旁边的江雪,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连声说:“谢谢,谢谢。”

心松下来了,任秋风这才瞥了江雪一眼,说:“你冷么?”

江雪说:“不冷。”

任秋风说:“饿了吧?”

江雪说:“不饿。”

任秋风说:“我可是饿了。找个地方,吃碗面吧。”

江雪说:“行啊。我请你。”

任秋风开玩笑说:“我堂堂一老总,连碗面都请不起呀?”

江雪说:“你要不让我请,那我也不吃了。我不想吃。”

任秋风四下看了看,说:“你要真不想吃,算了。我回去泡碗方便面,也热热乎乎的……去饭馆还得等,麻烦。”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江雪终于说:“任总……”

任秋风一摆手说:“事已过去了,不要再说了,好好工作。”

不料,江雪却说:“任总,我觉得,这件事,还有另一种处理方法。那就是让他登。等他登出来,再跟他打官司。然后,再把打官司的过程,也同样登出来……有一条你不必担心,我完全可以证明我的清白。这样,整个过程连续报道,比打什么样的广告都有用。”

任秋风站住了。他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江雪,有很长时间,几乎不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秋风迟疑了一下,说:“那样的话,你的压力太大。”

顿时,江雪眼里布满了蚂蚁,是那种闪着钢蓝色亮光的蚂蚁……她说:“站在黑暗中的人,是没人看的,想看也看不到。只有站在高处,站在灯光下的人,才是让人看的。目标越大,看的人越多。我不怕看。”接着,她又说,“只可惜,官司一打,对方也跟着沾光……不过,我还是感激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任秋风思考良久,摇摇头说:“你很聪明。不过,代价太大了。一个人一旦背上了丑闻,会背一生的……”

江雪说:“真正的丑闻,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凡是讲出来的,就不是丑闻了。史书上的曹操,是丑闻么?他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诗句,只有豪迈。”

任秋风听了,沉吟片刻,很勉强地说:“我说过,我是不走下三路的。”

江雪默默地望着任秋风,眼里聚集了更多的蚂蚁,那些蚂蚁汪着一簇一簇的尖锐的狐蓝色的光芒,简直像火焰一样!此时此刻,她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她没想到任秋风会这么卫护她……她像是还要说点什么,却被任秋风用目光阻止了。

然而,两人在十字路口上的谈话,在此后的日子里,还是在任秋风脑海里产生了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