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望着他,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也不能保证……就能办成。我只是……”“心疼你”这三个字,她藏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任秋风急切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了事业。”
上官立刻截了他的话头,很干脆地说:“我也不为‘事业’……”
任秋风一怔:“那你……”
上官说:“你别问了,我什么也不为。我去就是了。”
任秋风望着她,想了想,说:“好,这样吧,我批准你领……部手机。你去北京后,有什么事,便于及时联系。”
任秋风觉得,让她领一部手机,这里边已包含奖励的意思了。可是,上官并不兴奋。她仍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任秋风……
任秋风催促说:“你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呀。”
上官说:“你不是说,不管办成办不成,都要奖励我么?”
任秋风说:“是,我说过,奖励,肯定奖励你。”
上官说:“那,我现在就要求奖励,省得你事后不认账……”
任秋风不解地望着她,一时显得苦笑不得,说:“你这个丫头,我会不认账?说吧,奖励什么?”
上官轻声说:“一个很高贵的礼节——”说着,她指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亲我一下。”
任秋风不知所措地望着她,说:“这、合适么?你们这些年轻人,这这这……”
上官说:“亲一下么。就当是为我送行……”说着,她的眼闭上了。
任秋风四下看了看,一双大手像没处放似的,来回搓着,说:“这,这,就、亲一下?”说着,他笨笨地走上前去,像大虾似的弓着身子,在上官那光滑亮丽的额头上快速地贴了一下。
这时,上官喃喃地说:“你抱抱我也行。”
任秋风却迅速退后,厉声说:“别胡闹了,快去吧。”
当天夜里,上官云霓就坐火车到北京去了。坐在卧铺车厢里,在隆隆的火车轰鸣声中,她一连用BB机给任秋风发了十二个521……尔后,一连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一直到了第五天上午,上官回来了。她极为疲惫地站在任秋风办公室的门前,推开门,嘴里默默地吐出了三个字:“开始吧。”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办成的。此后,她也没有再讲述任何细节……
任秋风大步走上前去,当着众人拥抱了她。
三
对于任秋风来说,一场战役,就要打响了。
这个将进入史册的创意,是一环套着一环的。在七月的下旬,金色阳光东侧的广场上出现了一个铺有海蓝色天鹅绒的巨大转盘,这个转盘下边装有圆形的滑道,是可以自动旋转的。在海兰色天鹅绒的上面,是一辆桔红色的桑塔那轿车。在轿车的一侧,斜立着一位仪态万方、身着蔚蓝色旗袍、身披金红色绶带的美女。当蓝色的天鹅绒转盘在缓慢旋转时,就像是蓝蓝的海水推着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似乎是要把那美丽的姑娘送入云端……在天鹅绒转盘的旁边,是一个整齐划一的、吹奏着鼓乐的仪仗队。那些头戴船形帽,身着天蓝色裙装的姑娘们,一个个英姿飒爽,手里的银白色长号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七彩之光。
于此同时,金色阳光在各家报纸都登出了“飞机撒奖;有奖销售”的专版广告。上边登出的条件是极富诱惑力的:金色阳光将在八月一日这天,用飞机在空中撒下十万张“有奖销售”的奖券,凡拾到或领到(从现在起)奖券的人,如果在金色阳光购买一百元以上的商品,就可以拥有获取大奖的抽奖资格——大奖有一个,就是桑塔那轿车。
那辆作为展品的桑塔那轿车,几乎把人们的眼都映花了,心都勾出来了。这诱惑的确太大了,一百元的商品又算什么呢?几乎每个人都以为,他就是那个大奖的获得者,或者极有可能成为大奖的获得者……有多少人在做着这个梦啊!那等于说,花一百元钱,不但可以买些有用的东西,还可以额外地得到一辆轿车!这让人怎能不动心呢?
是的,人人都想把那车开回家去。这个时代,有多少年轻人在做着有车的梦?那可是身份和价值的象征啊!
人,就像是听见了春雷的虫儿,带着各自化蛹为蝶的梦想,从四面八方拱出来。他们又像是从天而降的麻雀,一拨一拨地、一旋儿一旋儿地涌到这里来。他们个个看上去都像是押宝的高手、猜奖的谋士。他们把大口大口的唾沫星子喷到天上,盘算着有可能中奖的号数、议着那将要到手的辉煌……当他们来到近前时,那阳光下泛着釉光的红色轿车,那开了花一样的鲜艳和灿烂,把人的心都照得亮堂堂的,也照得傻乎乎的。从南边来的,多是生活在底层的人们,那目光就更显得焦渴,恨不能当即就把那车扛回家去;从北边来的,身份就显得混杂些,各样的人都有,穿着也显体面,他们一般都不靠那么近,也只是稍稍凑前看一看,他们的目光,更多是注视着车旁的美人儿。
美,只有在展览中才显示她的力量。单从展示的角度来看,更具杀伤力的是那站在车旁的美人儿。这也许是满足人们幻想的最好时刻了,是呀,假如得不到,至少可以看一看吧。不用说,上官云霓是第一个站上去的,她现在已经成了金色阳光的金字招牌和形象大使。在她,却是一种牺牲和献身。只有牺牲和献身这四个字,才能使她站上去。是呀,她有着魔鬼一样的身材,那件蔚蓝色的真丝旗袍穿在她的身上,就像是抖出了千万条银蓝色的弧线,与那红色的流线型车体是天然的绝配;那蓝色旗袍上一排银白色的手工盘扣,凸塑出了一种近乎于淫荡的胴体曲线;那条金红色的绶带恰如其分地斜出了两个乳房似动非动、似弹非弹的饱满;啊,看看她的脸吧,太阳在那桃花样的白嫩处轻轻抹上了一层釉红,鼻尖上挑着莹莹的亮光,像是有一滴玉一样的香汗润在那工笔画出来的鼻梁上;长长的睫毛把那弯黑的大眼仁托扶得生动无比,当然,她的微笑是职业的,可她的微笑就是人们的梦想啊!……也有这么一两个时刻,她倚在那儿,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那神色就有些迷离,有些走……可恰恰就在这时候,那美才真正地、彻底地、一览无余地开放了。
此后才知道,有很多人,就为了看一看她,开着车专程从百里外赶到这里……于是,这就引出了很多的、本不该出现的事体。
一连十天,香车美女,成了这座城市议论的中心话题。在这里,每张嘴都像是一张活体广告,金色阳光在人们心目中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商场,它几乎成了一种象征,它就是品位。
七月三十一日这天,商场内更是严阵以待。当任秋风巡查整个商场时,他发现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商场里处处开放着“七颗牙”的微笑。这些天,商场里自然是人头攒动,满眼望去,那人群就像是杂色的旋风,忽喇喇地刮来刮去,仿佛那柜台上的东西不是用钱买的,而是可以随便拿的。要是站在顶楼往下看,那电梯几乎成了一座人头的传送带,那黑蒙蒙的人头,像是在万紫千红中打捞上来的物品,“咔咔”地升上来,又“咔咔”地沉下去……沉浮,这个词,在任秋风看来,似乎是有了最好的注解。
可是,在二楼的糖果部,任秋风却听到了一个很刺耳的声音。那是一个穿圆领白汗衫的中年男人,他的背略微有些驼,汗衫上已有了破洞,他跳起来高声嚷嚷说:“你为啥不换?为啥不换?我就要那一种!咋?!……”开初,那站在柜台里的女营业员耐着性子解释说:“你看,就几块钱的东西,你已经换了五次了。你换一次又一次,一会儿这不行,一会儿那不行,你说,多一块少一块有啥呢?”那中年人嚷嚷说:“一块钱怎么了?一块钱买四个馒头!咋不能换?为啥不能换?让你们领导来!我胡跃进还就不怕这个!咋,我算来算去,这个多一块七,那个、那个差了九毛八,少九毛八就凑不够数了,我为啥不能凑个整数,我就一百!我凑够一百咋了?咋,我看你就是狗眼看人低!”那女营业听他骂人,就回道:“你,你骂人?你才狗眼看人低呢?!”于是,两人一句一句地开始对骂:“你狗眼看人低!”“你,你狗眼看人低!”……
任秋风看了一会儿,终于走上前去,轻轻地拍了那人一下,尔后,他弯下腰去,郑重地给那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对不起了。”
那人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了一步,说:“我我我……”
任秋风对那个女营业员说:“给顾客道歉。”
女营业员小孙脸一下红了,她嘴里嘟哝说:“他,他骂人……”
任秋风很严厉地重复说:“你没听见么?给客人道歉。”
小孙眼里的泪下来了……
任秋风没再说什么,他招了一下手,让值班经理过来,说:“给客人换,无论他换什么,都要给他换。一直到客人满意为止。”尔后,他对那流泪的女营业员说:“你来一下。”
那中年人愣了,忙说:“我也有错,我也有错。”
任秋风说:“没事。我们有制度,让她给你换。对不起了,我再一次给你道歉。”
在二楼的值班经理室里,任秋风对营业员小孙说:“你违反了规定,你知道么?”
小孙刚刚结婚不久,在家里是被丈夫捧着的,从没受过这样的气,她很委屈地说:“他骂人,他先骂人……”
任秋风说:“我们这里讲的是微笑服务,首先,你没有微笑……”
小孙说:“他骂我,我还要对他微笑,哪有这样的道理?”
任秋风说:“本商场就是这样的道理。他骂你,你微笑,这表明了你的气度,人格上并不低下。”
小孙不服,嘴里嘟哝说:“我是来上班的,不是来当奴隶的。”
任秋风说:“说得好。那你把服装脱下来,回家去吧。”
小孙怔了片刻,忿然地脱下服装,呜呜地哭着走了。
很快,营业员小孙被辞退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商场。当天晚上,在全体职工的大会上,任秋风又一次严厉地强调说:“在我们这里,顾客就是上帝!是真正意义上的上帝,不是说说就算了。我再说一遍,面对上帝,我们就是要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如果有哪位做不到,你就趁早回家去吧。”
会场上一片肃然。
四
八月一日,当那架飞机出现在商场上空的时候,一个城都沸腾了。
上午十点,天空中传来一阵轰鸣声,那架直升飞机像一只巨型的大鸟出现在十字路口的上空。飞机在空中盘旋着,先是围着商场上空转了三个大圈,突然,在飞行中,它依次抛出了十个巨大的气球,每个气球上都挂着一条金红色的飘带,飘带上有“金色阳光,有奖销售”的字样……十个气球,一字排开,随风飘荡,就像是晴天白日里在天空中挂上了一个个火红的灯笼!尔后,飞机在盘旋中再次下降,等降到可以清楚地看见飞机上有人在动的时候,只听“哗”的一声,就是一天的花红柳绿,一天的风花雪月,一天的五彩缤纷……太阳被遮住了,就觉得红腾腾、黄橙橙、蓝莹莹、哗啦啦的东西洋洋洒洒地从天上落下来。
这一天,在这座城市里,几乎是万人空巷。人们全涌到这里来了,整个十字路口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人肉工场。人挤人,人扛人,人摞人(有大人驼着孩子的,有把孩子举到头顶上的,有把自行车绑靠在电杆上一摞挤四五个人的,还有干脆站在汽车顶上的),在长达四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个位于市中心的、四通八达的十字路口,完完全全地被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