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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许多人都还记着这个日子。

这是星期六的早晨,当那个女子仪仗队做完常规的升旗仪式,“咔咔”走回去的时候,人们“哗”地就围上来了。

八点钟,随着一声炮响,有成千上万个气球从商场的四周飞上天空,气球上缀着一束一束的花环,那花环是绢纸做的,亮着一瓣一瓣的粉红,在阳光下洋洋洒洒地飞舞着……一时间,桃花满天!

东面,是十二个巨大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放着十二个真人大小的女时装模特。那模特虽然不是真人,却有着比真人更亮丽的服饰。它们身上穿的时装全都是未曾见过的:短装,透的是一个俏。上身是一个小小的、蛋青色镶黄边的汗衫,短得下边露着肚脐,下身是粉红色的马裤,脚上是白线袜,黑面红边的运动鞋,几乎就是男孩子一样的洒脱;长裙,展的是一个迷。那是曼妙的、烟一样的丝织品或麻织品,那飘逸又是飞起来一般的灵动!那颜色,那质地,那款式,是跟人浑然一体的!如果细心些,你就会发现,这橱窗里的模特,也并非来自乌有之乡,它是实有其人的。它就是走在仪仗队最前边的那十二个姑娘!就仅凭这一点,就让人赞叹不已。对于好事者来说,究竟哪个是哪个……你得去商场里找了。

西面,也是十二个巨大的玻璃橱窗,那橱窗里的摆设,是叫人万万料想不到的!十二个橱窗里摆放的竟是十二个不同的、很有些私密意味的洗浴间。有粉色调的,有蓝色调的,有乳黄色调的,也有苹果青的……十二个洗浴间里,有十二个各种不同的浴盆,有最豪华的、也有一般的。水在浴盆中荡漾着,似有美人儿刚刚出浴?它会给你很多的遐想。看那个最豪华的、有着针刺按摩功能的浴盆,前边有一个菱形的花镜,镜前的粉红色浴桌上很舒展地摆放着两套衣服,那衣服像是刚刚褪下,抑或也可以说是洗浴后要穿的:有男人的西装、西裤、领带和皮带;有女士的镶了花边的女帽、成套的裙装、肉色的长筒丝袜……你想,这里藏匿着多少暧昧?!况且,那浴盆依次小下去,在最后一个橱窗里,竟出现了一个光溜溜的白胖娃儿,娃娃骄傲地站在浴盆里,正掐着小鸡鸡儿对人撒尿……这多像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孕育过程!

苗青青是十点钟才来到金色阳光门口的,她是按总编的布置采访来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人。平日里看上去十分宽阔的十字路口,竟然堵塞了。交警嘴里吹着哨子,正忙乱地、来来回回地跑着指挥交通……人,就像是游动的鱼群一样,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彩色的磁场,一下子把人全吸进去了!

苗青青是被人丛拥着挤进门的。进了门她才发现,这里,在十点半钟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蜂房!人们挤挤搡搡地在一个个彩色的漩涡里涌动,就像潮水一样一荡一荡地回旋着冲向电梯。那些营业员就像是生长在这彩色丛林中的美丽树,一个个仪态万方地立在那里,露着她们那“七颗牙”的微笑。电梯前是两两相对的、身披红色绶带的迎宾小姐,她们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些在电梯前挤得东倒西歪的人们,像鸽子一样一次次重复说:“小心。走好。小心……”半空中兀自伸出的那个平台上,坐着一位身着唐装的小姐。在无比嘈杂喧闹中,小姐像世外仙人一样安详地弹着古琴。已听不到她在弹奏什么了,只有那闹中的静态,给人以诗意的安慰。在大厅的后部,是一个围起来的“儿童乐园”。这是带孩子出来的妇女们最喜欢的地方了,那里有一个高高的船形大气垫。气垫四周是圆鼓鼓的黄色船帮,中间则是厚厚的红色大气垫床,那气垫床足有二十平方大,一米多厚,任你怎么跳,也是不会摔伤的。紧挨着船形气垫,是一个天蓝色的、小木屋似的木制滑梯,孩子们从这一头钻进去,可以从另一头滑出来。还有蹦蹦床、玩具什么的……大约有十几个一两岁的孩子在气垫床上玩耍。这里,还有特派的两个营业员在小心卫护。挨着“儿童乐园”,是一个可以做短暂休息的阅览室,里边有一排一排的红白两色的塑料椅,旁边还有卖牛奶、咖啡和小吃的柜台,只是人太多,位置少,人们大都是站着的。这样的商场,考虑得如此周全,她还是第一次见。

当苗青青站在电梯上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惶恐!这是在干什么?怎么会是这样呢?那黑压压的人头,就像是在洪流中向上蠕动的蚂蚁,真的是蚂蚁耶!是被欲望燃烧着的蚂蚁。那欲望又是什么呢?那近乎于疯狂的蠕动,一层一层地,密密麻麻地攀升……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是一架绞人的机器么?!于是,她又想到了自己,那心底里,不也常常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渴望?在生活里,当颜色逐渐多起来,你是不是也有无所适从的时候?是啊,也许就是新鲜,就单单是新鲜,就可以给人以刺激,勾起人们购买的欲望。

在四楼的箱包部,苗青青一下子被那么多好看的女包吸引住了。包是女性特有的装饰,不管是挎的还是拎着的,看一个女人的生活质量,光看她手里的包就知道了。那些女包挂在一个缓慢旋转中的轮架上,那轮架是模仿一个个女人的手臂组成的,就好像是有很多女人挥舞手臂,在款款地“走包”。多好,那件女式手腕包,那么袖珍,金黄色,小牛皮的皮面,那提带就像是一个把手,看着就让人舒服!标价768,贵了。那个单肩包也不错,是羊皮的,粉红色,软得像缎子,还镶着一圈金色的小环,这是年轻人用的,太张扬了。标价1888,也不便宜。那个手袋,皮花格格的,素素的,也很大方,只一手袋,就是1688,是贵耶。这只,乳白色的单肩包,背带很有特点,是绳状的,那编法很奇特,只是,太贵了,呀,是法国的名牌“路易威登”,标价198881哟,那件是鳄鱼皮的,那件是驼鸟皮的,都是日本的仕女休闲包……不看了吧,不看了。

在这万千亮丽之中,苗青青突然觉得自己很穷,特别特别地“穷”!那一处一处,都在吸着你的眼,勾着你的魂,它会把你榨干榨净的!苗青青突然有些忿恨,她也不知道她恨什么,就是恨!

接下去,她就看见那个……女人了。那个在中央电视台的画面上、也在她的家里出现过的女人。这是个标准的美女,就是她拍的广告。这身天蓝色的职业套装真是太适合她了,简直就是给她一个人设计的!那天蓝色带白镶边的船形帽,戴在她的头上,真是……迷人!这套裙装,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了饱满的、充满弹性的曲线,连带着那眼儿、眉儿、鼻儿,全都生动起来!说亭亭玉立,那是轻了,她站在那里,就是一个天然的诱惑!是“回头率”的总括,她几乎占尽了女人的所有天然资源!就是她,那么地……笑着,在中央电视台上做广告:“中原之行哪里去,金色阳光是我家”——让人人都记住了她。现在,她在这里,高傲地昂着头,看上去气定神闲,仪态万方,像女王一样来回巡视着。一会儿扶起一个孩子;一会儿又帮着营业员拾掇物品;一会儿又低声吩咐着什么……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两人的目光交接了,就像是电石火花一般,一长一短,一短一长……尔后,她向她走来了。上官微笑着说:“您好。您需要什么……帮助么?”

苗青青怔了一下,也不知为什么,她竟然用十分生硬的口吻说:“不需要。我什么都不需要。”说完,她有些狼狈地、跌跌撞撞地朝下走去。

苗青青几乎是逃跑一样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从早晨开始,任秋风一直在那里坐着。

序幕已经拉开,战斗已经打响,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儿坐着。其实,这时候,他很想找人下盘棋。可所有的人都投进去了,都在一线……他也只好享受孤独了。

这时候,他是多么地孤独啊。

开初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就那么在桌上趴着,两只耳朵却像警犬一样,谛听着外边每一个细微的动静。久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外边似乎没有动静,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烦躁了。他开始摸烟,可是,就在昨天晚上,烟已经抽完了。按规定,商场里是不准抽烟的。他也准备戒。抽烟,也仅限于这个办公室,出了门他从没抽过。现在,他像大虾似的趴在办公桌上,两眼望着那个堆得满满的烟灰缸……终于,他在烟灰缸里扒拉着,把两个吸剩的烟蒂儿接在一起,大口抽起来。

其实,他是……很想去看一看的。近半年的努力,那么多难熬的日日夜夜,结果如何呢?可他就那么干干地等着、忍着,心里实在是有些怕,怕万一有什么闪失。虽然,他很自信。

外面,有些声音了么?在这个顶层的办公室里,他还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有墙上的挂钟在一“踏”一“踏”走,那钟表的指针就像日本鬼子的皮靴一样,每一下都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上!时间,你快点吧,真熬人哪!他想,如果没有人来,如果到十点钟的时候,仍没几个人……那么,他只有辞职了。

也还不仅仅是辞职的问题。他是法人,他还要面对银行,面对很多支持他的人,面对很多商家……风萧萧兮易水寒哪!

他很想再吸一支烟,可是,他有些坐不住了。终于,他站起身来,朝着窗口处走去。就那么走了几步,他迟疑片刻,又站住了,默默地对自己说:还是……不看吧。慌什么?再等一等,同志,你得有足够的耐心才是。于是,他站在那里,重新转过身来,两手抱着膀子,就那么背对着大厅的方向……是呀,他去越南打过仗,这情形就跟蹲“猫耳洞”是一样的,甚至比蹲“猫耳洞”还要熬煎。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是觉得时间太漫长了!再次看表,已经十点四十了!他的耐心也已到了极限。可特别奇怪的是,这么大一个商场,他竟然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整幢大楼死静死静的,就像是……没有一个人来过!不会吧?情况就是再糟糕,也糟不到这个样子?!

于是,他不再等了。他大步走向窗口,伸手一拉,窗户是关着的,居然两层窗户全都关着!他很快地抽了插销,抖着手打开了窗子……一时间,像是有千万只蜜蜂一起飞了进来!

这时候,他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

是的,后来,他搬了把椅子,是站在椅子上透过窗户往外看的……五层,人山人海!那噪音就像是飓风中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一涡一涡地涌进来,甚至有点打脸!一层一层的电梯上,那些脸全都是向上的,就像是一盘一盘的葵花,那些葵花比凡,高的油画还要变形,似乎是一层一层的肉压出来的饼!写满了欲望的饼。这些“饼”源源不断地从电梯上滚上来,一层盖着一层,一层压着一层,冲浪一般地向四处流去。柜台前就更不用说了,有很多个丛林一样的手臂,在五颜六色的商品前挥舞着,就像是求生者去抓救生圈一样!那滚滚的人浪,那种喧哗,真是从未见过。

连任秋风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莫非全城的人都涌来了?!这一刻,他的腿竟有些软了。他慢慢地下了椅子,往回走的时候,从不唱歌的人,居然也哼唱起来:我正城楼观山景,忽听得城外,乱纷纷……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下来。当他拿起笔,想写一点什么时,突然觉得身子像草一样轻,眼皮像铅一样重,很乏很乏,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了。就那么趴在桌上,很快地打起盹来……此后,他睡着了。

中午的时候,当上官云霓兴冲冲地跑进来,要告诉他大好消息时,却见他趴在桌上,一声声地打着呼噜。她立刻把脚步放轻,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爱抚地看了他两眼,这一刻,她多想亲亲他!可她怕惊了他,不敢。尔后,她把一份盒饭放在桌子上,又悄悄地退出去了。

当晚,一直到打烊的时候,任秋风才出现在一楼大厅里。这时,顾客已走得差不多了……安全员正在关门。任秋风惊讶地发现,所有的货柜,竟然差不多都空了!营业员们正在收拾、整理那些被顾客们翻乱的货物……第一天,仅仅才十二个小时,货柜居然能卖空,这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