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下,大夜如盖。这苍凉的四野八荒啊,到处氤氲着红军的英勇牺牲和石壁般凝固的歌声。
二返倪家营子,敌人对红军的包围更加紧缩,梯队重叠,步步推进。这时的倪家营子,已是断壁残垣,千疮百孔,群众逃散,空空如也,红军吃住更加困难。
敌人又来进攻了。敌人的兵力不断增加,红军的兵力急剧减少,战斗更加激烈而艰苦。照例是天刚亮就打响,一天反复冲杀几次,到了黄昏,红军将敌人击退,形成对峙局面。
此刻,倪家营子出奇的宁静。李先念整整两天没有合眼了,头沉脚飘,晨昏颠倒,更难受的是饿,最后一次填腹还是昨天的事。警卫员端来一碗汤面条,再三催促他吃,他端起碗刚刚喝了一口,突然枪声乍起,呐喊声声:“马匪冲进村了!”“马匪冲进村了!”
李先念从桌边弹起来,拔出驳壳枪,冲了出去。尘烟沿着敌人不整齐的队伍腾起,一声跟着一声的射击从敌人中间发出。李先念挺身而上,举枪射击,向周围的交通队战士喊道:“冲上去!狠狠打!”
红军战士结成愤怒的一群,冲向那纷乱的敌人。
程世才听到屋外一阵大乱,有枪声、喊叫声,也有奔跑的脚步声,便拿起“快慢机”直冲屋外。他要亲手结果敌人,消消心头之恨!五六个马家兵沿着墙根跑来,为首的离他只有几步远,翘着山羊胡子,提着一柄鬼头刀,后边的几个都端着枪,上着刺刀。山羊胡子穷凶极恶的目光直直地逼视着他,举起刀来。程军长刚要开枪,“砰”,从后面飞过一发子弹,山羊胡子应声栽倒。这是军长的警卫员先开了一枪。又上来一个敌人,端起刺刀直对程世才的胸膛刺来,军长背后闪出一个战士一把将刺刀攥住,几个战士上来用枪托敲碎了这个家伙的脑袋。手抓刺刀的战士两手被刀刃割得鲜血淋淋,捡起敌人丢在地下的武器又冲上去了。
弹丸之地,烟火飞卷。敌人铺天盖地拥来,战士们谁也不动弹,也不打枪,因为每人的子弹顶多也不过三两排了。当敌人哇哇怪叫着冲上来,离红军只有二三十米的时候,手榴弹才一齐扔过去。
有位机枪射手,看见敌人冲上来,也不顾隐蔽,伸出半截身子转动着枪口连放。敌人退下,他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汗滴,一歪身子,竟在爆炸声中响起了鼾声。连续恶战,昼夜难眠,战士们疲劳到了顶点。
敌人将红军前沿围子包围数层,一直冲到纵深与红军后方部队激战。正面的一个土围子失守,红三十军在没有炮火配合的情况下,屡攻不克,只好向村内紧缩一步。敌人在新占领的土围子里,可用炮火直射下营子中心地区。炮弹咝咝叫着砸下,每一块弹片都染上红军战士的鲜血。
总部来人通知程世才,立即到总指挥部接受任务。
总指挥部并排放着两张桌子,陈昌浩坐在桌旁,徐向前伏在桌上看地图,因为室内光线不好,他的鼻子几乎挨上了桌面。骤然间一种轰雷似的声音响了一下,一颗炮弹打过来,洞穿了指挥部屯庄的上层,接着爆发了一阵猛烈的枪声。他俩安详镇定地工作着,不断爆炸的炮弹和激烈的枪声,对两人没有丝毫影响。
徐总指挥慢慢地抬起头来,凝视着程世才,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敌人是优势,我们是劣势,如果今天不把敌人打退,就有被消灭的危险。世才,我派你率领部队立即出击,九军的一个团附属你指挥!”
程世才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刷的沟渠急速奔向前沿阵地。左右的敌人火力封锁着这条路,子弹从头顶咝咝地飞过。他跳过一道矮墙,来到二六五团团部。
肩膀宽阔、身体粗壮的邹丰明像历次打仗一样,不拿短枪,背一口大刀,提一条步枪,站在程世才面前,瓮声瓮气地说:“军长,你下命令,我们冲!”
程世才部署八十八师的二六五团、二六八团由左翼,八十九师的两个团由正面同时反击,九军的一个团作为预备队。各团的炊事员、饲养员等都充当了战斗兵,也还没有一个足营的兵力。
打旗兵抖开了红旗。司号兵吹起了冲锋号。战士们从背上抽出了闪亮的大刀。
在灼热、狰狞的子弹和弹片飞蝗般的啸叫声中,邹丰明一口大刀上下翻飞,指向哪里,哪里的敌人就抱头鼠窜。一颗子弹飞来,邹团长栽倒在血泊中。马家兵抡着马刀向他扑来。战士们急忙跳过去,用大砍刀架住马刀。邹团长一跃跳起,旋风似的抡起大刀,一个马家兵被斜肩带臂,砍成两截,他自己也又一次栽倒在地,血洒疆场,英勇牺牲。红军夺回阵地,敌人反冲过来又夺去,红军就再次冲上去夺回来……
落日缓缓向荒漠坠下,它仿佛被祁连峻峭的山峰刺破了,在流血,天边一片嫣红。
2月24日24时,徐、陈致电中央军委,“欲战胜此敌,只要八个足团,一两千骑兵,带足较强火力及山炮迫击炮一部即可”,“敌骑日夜接近,步、骑、炮集中日夜交战”,“抱全部牺牲决心,在此战至最后一滴血”:
甲、我们二十一日晚移威敌堡,敌于天明即接近,因地形堡塞太多,敌易封锁,又于当晚仍回集倪家营。天明敌骑又接近,接连三次敌猛力炮击进犯,夜在野外四面伏击,不便出击,必在此时打。如天明有机即东进,无机另想办法。
乙、欲战胜此敌,只要八个足团,一两千骑兵,带足较强火力及山炮、迫击炮一部即可,最好能速抽出这样兵力过河,以归还建制名义向凉州进攻。我们适时夹击,可彻底消灭此敌,夺取甘北,奠定抗日后方,接通远方,实现根本大计,无论对西安之和平、战争计,无论对中国红军及西路军计,此为上策,望军委考虑,希予采纳。
丙、敌骑日夜接近,步、骑、炮集中日夜交战,西路军不战胜此敌,必有极大牺牲。西进不可能,东进亦不可能。我们虽拼战到一人一弹为止,但此前途危险极大,恐全军牺牲,不但毫无代价,且壮大敌之人马,敌重振威风,影响中国红军前途,造成将来再来此地困难。究竟战略后方是否此地,究竟战争前途是否存在。如果甘北必须占领,战争前途不免,即望实现此议,不然我们只有抱全部牺牲决心,在此战至最后一滴血而已。如何望告。
(引自《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582页)
2月26日,军委主席团来电:
甲、固守五十天。
乙、我们正用各种有效方法援助你们。
(引自《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文献卷》上,甘肃人民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第584页)
这份电报简洁明了地指示西路军就地“固守”。陈昌浩又一次占了上风,证明他是马克思主义,徐是“右倾机会主义”。
二返倪家营子,从2月22日到27日,西路军又与敌人血战五昼夜,损失过半。红军的血肉和这片泥土融为一体,又覆盖了薄薄一层新雪。不添油的灯是会灭的,再顽强的生命力得不到养息也无法支持。
西路军军政委员会一致决定再次突围。阔大苍凉的疾风夹着碎雪扑来,在被炮火烧焦的土地上,在迎面而来的枪炮声中,西路军战士你挽我,我扶你,开始了倪家营子的又一次突围。
河西走廊飘逸出一股浓浓的历史的难堪,和风沙卷逝又卷来的生命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