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北京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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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后记 西山不见使人愁

原先在北京城里,似乎只要稍稍踮一踮脚,就可以看见远处的西山。杨东平在《城市季风》一书中描绘道:“这是一座水平展开的城市。景山和白塔、城墙和城楼构成了城市的天际轮廓线。在城内各处,由东向西的开阔的视野走廊,使如画的西山尽收眼底。”行走在闹市,手搭凉篷,眯缝起眼睛(并不需要借助望远镜呀什么的),起伏的西山就会像屏风上的木刻图案一样浮现——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今天的我们绝对不相信会拥有这样的眼福。是的,北京的变化最可以用“沧桑”一词来形容,那推门见山的景象已如海市蜃楼般虚幻,目之所及尽为钢筋水泥的人工建筑。杨东平也不得不承认良辰美景之短促:“北京古都风貌消失的程度和北京市的建设速度恰成正比。当城市的天际轮廓线终于被高楼和烟囱取代,城市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受到严重的挑战。”

景山、白塔呀什么的再也算不上一览无余的制高点,而今有着比之高若干倍的宾馆商厦(譬如朝阳门外的京广中心)。至于一望无际的城墙和城楼,早已经夷为平地,属于被删节的内容。那我们能看见的是什么?除了高楼还是高楼。现代化的高楼太多,把古典的西山给挡住了——料西山同样也看不见你我。市民的视线怎么突围也无法回归自然之中,所以变举头为低头,看人工培植的绿池——聊胜于无吧。

但在过去的时代,北京人确实不劳远足即可看见西山。崇文门外原有一座始建于金代的法藏寺塔,共7层,高10丈,八面有窗,是南城居民重阳登高的佳选——北城的居民一般去爬阜成门真觉寺的五塔金刚宝座台。在城东南的宝塔上,向西北望,最远“可见西山起伏的山峦,横卧在碧空白云之间”(陈德光语)。这是一个大对角呀!让视线横跨整座北京城,居然还能与郊野之外的西山会合。别说看了,想一想都觉得有福。只是如今,这是让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

上世纪50年代,梁思成为反对拆除牌楼的行动,特意给周恩来总理写信,以帝王庙前景德街牌楼为例,详细描述了每逢夕阳西下,西山的峰峦透过牌楼和阜成门城楼所融汇而成的绝妙好景。可见那时候,走在牌楼下面,不用出城门即能眺望到西山的远景。现在,不仅牌楼、城楼没了,视野中的远山也没了。当然,西山并没有消失,只不过显得更远了。简直与我们的市井生活毫无关系。

历代北京人对西山皆有深厚的感情。在我眼中,蓬松的西山是北京做梦的枕头。一座古都头枕着西山做了千百年的梦。还是林语堂说得好:“一个城市即使尚未臻于完美,人们也依旧会喜欢它,还要留恋其旁的山峦、河流。即使人们很少去游览,有关那些胜地的古老故事也会使整个城市充满活力。北京城距西山十至十五里,西山越往远处越显高峻,上有数百年的古庙,从汨汨山泉中流出的清澈溪水,一直流淌进城中的太液池。香山狩猎公园占地面积广大,其中还建有许多富家别墅。如今要到此处,从西直门乘车只需半小时。玉泉山上用白色大理石建成的白塔,在阳光下灿烂夺目。颐和园中的万寿山也总是遥遥相对,依稀可见。北京城内的小溪都源于西边山中……”听他这么一说,西山又像饱满的乳房了,以甜美的汁液哺育着山脚下的城市与居民。

然而我们离西山仿佛越来越远了。临窗凭栏,再也看不见日落西山的壮烈场面。只能欣赏到楼群间的落日与弦月。西山不见使人愁。

究其原因,估计有两种。主要是因为城市长高了、变胖了,像个躺着的胖子,视线被臃肿的肚皮给挡住了,这是类似于一叶障目不识泰山的悲哀。城市的天际轮廓线因之而变得复杂且压抑。在密不透风的水泥丛林里,说到底我们都是些井底之蛙。老舍曾指明旧日北平的好处在于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地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筑,而在建筑的周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第一个城楼,第一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遗憾的是现在的北京很少有空儿了,拥挤不堪。还有一个原因也不可忽略:环境污染造成的空气质量差,悬浮颗粒增多,二氧化碳浓度超标……仅据上世纪80年代的统计结果,全年的烟雾日由50年代的60天上升为150天左右。更别提愈演愈烈的沙尘暴了——最厉害的时候可视率只有几百米。再这么发展下去,就差伸手不见五指了。北京的天空越来越缺乏透明度,城市的瞳仁逐渐变得混浊、布满云翳,所以城里人不仅看不见西山,许多更亲近的景物都显得模糊。

林语堂当年说人们站在西山卧佛寺或碧云寺,就得以鸟瞰辉煌的城市:五里长厚重的灰墙清晰可见,若在晴天,远处门楼看起来如同灰色大斑点,惊人的大片绿色呈现于闪烁的金黄色殿脊间——那就是远处的太液池(北海和中南海)……我前些天特意爬上了香山的“鬼见愁”(顶峰),俯瞰北京城——就像搁在蒸屉里的一盘饺子,被浓重的烟雾所笼罩。我差点怀疑——雾气中究竟有饺子没有?在我的视野里,北京城也变得子虚乌有了。

在城里,看不见西山。在香山,同样也看不清北京。

林语堂在《京华烟云》里歌颂过北京那如同明镜高悬的天空:“城外环绕着清澈的玉泉河,远处有紫色的西山耸立于云端。天空的颜色也功劳不小。天空若不是那么晶莹深蓝,玉河的水就不会那么清澈翠绿,西山的山腰就不会有那么浓艳的淡紫。”可惜这快要成为过时的赞美。我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保护天空、保护自然,和保护文物同样重要。说到底,我们是在保护自己的眼睛和心灵。是该把蒙满灰尘的眼镜取下来,好好擦一擦了——为了能够看得更远些,更清晰些。

当然,有些景物是再也看不见了,而不仅仅是被挡住了(像远处的西山那样)。譬如林语堂曾在西山一侧鸟瞰的厚重的灰城墙,就已成为太虚幻境。即使站得更高,或站得更近,也看不见老北京的城墙和城门——这与我们的视力无关。

北京原本有三重城墙:中央是宫城(紫禁城),第二层是皇城,第三层是京城——分为内城、外城(即南城)。至于远方拱卫的长城,只能算编外了——三重门之外的“城外城”。里应外合的三道城墙,如今只剩下了孤零零的紫禁城。另外两道先后被拆除。最外层的京城虽然是解放后消失的,中间的那道皇城的夭折则要早得多。几乎可以是伴随着20世纪的抵临而敲响了第一记丧钟:1900年,东安门在曹锟的“壬子事变”中被烧毁;左安门又于1912年倾塌;1917年拆除了东安门南段皇城城墙、西皇城根灵清官一带皇城城墙;1923年后又拆除了除中南海南岸经天安门至太庙以外的其余东、西、北三面皇城城墙……从此,皇城基本上就名存实亡了。北京人经常念叨的皇城根儿,确实只剩下“根儿”了。或者说,北京人只能凭借记忆来“寻根”了,寻找那被铲断的根。

外城墙遭到破坏,也同样始于解放前:1915年为在正阳门(即前门)瓮城两侧修建火车站,拆除了雄伟壮观的瓮城;后来修筑内城环城铁路,又陆续拆除了朝阳门、安定门、德胜门、东直门、宣武门的瓮城及朝阳门、宣武门城楼,并挖开了许多道“豁口”以辅导交通。当然,北京城墙遭受的致命一击,还是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北京城被彻底“解除了武装”,解甲归田。它的面貌显得有点陌生。

其实城墙并不懂得疼痛,懂得疼痛的是人心。台湾作家林海音,不敢面对自己的“城南旧事”——那已是一座纸上的空城:“我常笑对此地的亲友说,北平连城墙都没了,我回去看什么?正如吾友侯榕生(1990年故)十年前返大陆探亲,回来写的文章中有一句话我记得最清楚,她说,我的城墙呢?短短五个字,我读了差点儿没哭出来。”哭有什么用?假如孟姜女确曾哭倒过长城,难道我们的哭——就能使城墙重新站立起来?更值得一哭的并不仅仅是城墙的垮掉,而是在拆城墙时肯定曾有人欢呼:倒也,倒也!最令人悲哀的应该是精神上的损失与残缺。

我们的城墙呢?我们的良知呢?

另一位台湾女作家,有“龙卷风”之称的龙应台,于上世纪80年代叩访北京后颇为惆怅:“新建筑给我的整体印象是毫无个性、特色和美感,把古城温馨、传统的氛围破坏了,使老北京荡然无存。这些古迹属于整个中华民族,也属于我。我有一种被剥夺的感觉。好像趁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把它毁掉了。”促使她直言相谏的,其实是一份更为深沉的爱——“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诗句)北京城是所有中国人的老家。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在重建北京城的过程中,我们确实应该多听听批评性的意见,哪怕这已是迟到的警钟。但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对于古老的记忆,必须更为殷勤地挽留。据说一位“老外”也毫不客气地发表过一番“酷评”:“由于外国的侵略,如今圆明园一片废墟。但是古老的北京城连同它的城墙、宫殿、寺庙、公园这些文明的象征横遭破坏,则要由中国人自己负责了。现在的北京,与其说是一座城市,毋宁说是街道、建筑物和空地的堆砌,沿马路走上几个小时,竟然看不到一座前两个世纪留下的古建筑物,更不用说具有引人注目的建筑风格了。”(转引自《城市季风》一书)说实话,听此言,我的脸还是有点红了。我觉得,比自责更重要的,是自省。自省才能自强,自强才能自尊。

北京的自尊心,再也容不得伤害了。北京,再也容不得伤害了。该怎样抚慰这颗饱经沧桑的古老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