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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从《广志绎》看王士性的军事地理思想

王士性,浙江临海人,万历五年进士,是明代著名的地理学家。他在许多地方做过官,平生好游,足迹几遍于全国。其所著《广志绎》一书,虽说是笔记体裁,但地理资料十分丰富,其中有许多论述明代山川名胜、关塞险要的内容,不仅为我们了解明代军事地理的情况提供了许多原始资料,也为我们研究王士性的军事地理思想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王士性在《广志绎》中对我国古代山川形胜、险要缓急与明都燕地的军事形势进行了精辟的论述;同时,他对我国北方边防与沿海御倭也提出了新的见解;他还在书中对我国南北各地尚武风气的异同和原因详加评述。他的这些论述,体现了他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地理学家,而且在军事地理思想方面也颇多建树。

(一)王士性论我国山川形胜与明都燕地

山川形胜历来为舆地学者所重视,王士性生当明之乱世,十分留意我国山川形势的研究,在《广志绎》一书中有许多精辟的论述。

山川形胜的险要缓急并不是亘古不变的,它常因政治环境和军事条件的变化而有所更易。就以疆域方面而论,明朝与汉、唐时期已不能相提并论。自“宋北失燕、云、山前、山后十城于辽;西北失银、夏、灵、盐四城,甘、凉、都、廓七城于元昊;西失松、叠十一城于羌;西南失滇云全省于段氏”,疆土就比汉、唐大大缩小。明虽收复了许多宋朝失去的土地,但仍然“北弃千里之东胜,南弃二千里之交趾,东北弃五百里之尕颜三卫,西北弃嘉峪以西二千里之哈密”,因此,各地山川形势的险要所在也与汉、唐有所不同,战略防守的重点也应有所变化。王士性对此看得十分清楚,他认为关中业已失去了建都的条件,而明朝立都燕京才是正确的选择。关中自古号称四塞之国,“盖东有函关,西有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而长安居其中,其他如大震关之在陇右,瓦亭关之在固原,骆谷关之在周至,子午关之在南山,蒲津关之在同州,豹头关之在汉中,设险守固,皆在名义之内。”明初建都南京,由于偏于东南,不便控制全国,朱元璋就曾想迁都西安,但未克实现。朱元璋欲迁都不选择燕京而选择西安,主要是想避开蒙古人的“王气”。但核实而论,自唐中后期以来,中原王朝与北方少数民族的斗争重点已从西北转移到东北,选择燕京比西安更占有军事形胜。另一个原因,正如王士性所分析的,由于明朝疆域的缩小,关中的四塞形势已有所减弱,“关中三面居险,以东临六国诸侯言耳,非今之所称备边也。雍州山原皆从西北来,西北最高,羌虏据之,故关中视中原其势俯,视羌虏其势仰,甘、凉一路,云‘断匈奴右臂’,盖不得已而以人为险守也。近日虏据之,番常夺路横截而过,时或住牧其中,则西北之险,我已与虏共之矣”。洛阳形势自古也称险要,但范围狭窄,且“大抵入秦之道皆仰行”,其形势自又在关中之下。燕京则不然,在明代,其形势比关中更优。王士性论道:“燕有兴王之理,邵子明以堪舆言也,但不尽吐露耳。燕地,太行峙西北,大海聚东南,气势大于晋中、晋左、山右。河倚空向实,而燕坐实朝虚,黄花、古北诸关隘,峻险相连,庞原百里。晋已发唐、虞、夏矣,已家安得不之燕也?旧燕在蓟。今京师,乃石晋所赐辽人建为南都者,金、元因之,在今城西南。今京师正在唐渔阳、上谷之阳,犹上谷辖,比蓟规模更博大。天寿山自西山东折而来,龙翔凤舞,长陵一脉,真万年宝藏之地也,包络蟠亘,倍蓰钟山。”燕京的形胜,主要是依托于太行山脉,“太行,首始河南,尾绕山海,而出数千里。其至京师则名西山,旧称第八陉。在燕原数十百里,势则连山巨阪,地轴天关,胜则春花夏果,秋云冬雪,良伟观也。居庸、紫荆、倒马为内三关,咸隶太行。大水如桑干、清浊漳,咸穿太行东出”。这样有利防守的天然形势,明朝的皇帝犹嫌不足,又以人为的力量,修建长城(即所谓“边墙”),东起鸭绿江畔,西迄祁连山麓,总长12700余里,分设九个边镇,驻兵防守,其中,居庸关一带的城墙竟有三重之多。正是在天然形势与人为的努力下,自成祖永乐十九年(1421)正式迁都北京,至崇祯十七年(1614)李自成攻入北京,明朝得以在燕地立都224年之久。

(二)王士性论北方边防与沿海御倭

朱元璋虽然将元人的势力逐出了中原内地,但漠北蒙古部落仍然相当强盛,不时牧马而南,侵凌中原。明廷亦因秦汉旧制,在北边修筑长城(“边墙”),分设九个边镇,驻兵防守。“边墙”是明朝在北方的主要防御设施,王士性关心北方边防,对九边的防御作用十分重视,在其《广志绎》一书中,不惟备载九边的走向、沿途驿站、各镇名称、营寨塞堡的数目,对各边镇的防御重点也有评述。

明之“边墙”东起鸭绿江畔,西迄祁连山麓,其中,山海关以东的部分工程简陋,历时既久,遗迹很少,山海关以西部分则“边墙”多有遗存。山海关以东属辽阳边路,辽阳地区的得失直接关系到山海关的防守,因而关系利害。王士性指出,“开原至辽阳四百五十里,城固无忧,辽阳至山海,常有零虏,然山海至开原皆平野无山”,无险可恃,自需派重兵防守。蓟州大边,内外四重(其中内边三重,外边一重),“其关口营寨,皆倚山补筑”。防守坚固,自可无虞。宣、大二边,在二重边墙之内,但其雁门、宁武、偏头这外三关,“脉自雁门,乱山横,为北京、山西之界,亦倚山凑筑,大道为关,小道为口,有人马并通者,有止通人者,缓急险要不同”,应区别对待。延绥大边,“成化间修筑榆林等城,二十余堡,俱在二边之外,盖重边设险以守内地也”,也称得上防守坚固;固原大边有旧边、新边之分,“今新边近广武,包梁家泉诸水,土坚易守,直抵河岸,俱可耕种,止河冻乃守旧边。宁夏路在边墙东北之外,路外又有花马池,墙隔套虏”,可见也是牢固的。甘肃庄凉大边七百里之外唐阳关,“左番右达,汉所称断匈奴右臂者是也,止线路通中国尔。平羌将军镇之”。西宁边,起庄浪,西抵番南至积石,也是可以凭以防守的。

王士性分析北边的军事防守还具有动态的观念,他认为:“前代都关中,则边备在萧关、玉门急,而渔阳、辽左为缓。本朝都燕,则边备在蓟门、宣府急,而甘、固、庄、凉为缓。本朝土木后,包先驻牧,吉囊、俺答驻牧,皆在松、庆、丰胜左右,则宣、大急。今互市定,则宣、大为缓。边备无定,第在随时为张驰,视虏为盛衰。”这尤能体现其军事地理思想。

自明初以来,日本逐渐强盛,不时骚扰我国东南沿海,故如何防御倭寇,也是王士性十分关注的。王士性认为,防倭不仅是为了保证东南沿海的安全,对于京师来说也同等重要。王士性指出:“惟山东腹内向称安静之地,近乃有朝鲜之变,若倭得志朝鲜,则国家又于登、莱增一大边也。谭东事者,止言辽阳剥肤,无一语及登、莱,不知辽阳虽逼,然旧边地,辽宿重兵,一时不能得志,且陆行千里,寇至声息时日得闻,更有山海关之限;登、莱与朝鲜止隔二百里之水,风帆倏忽,烽隧四时,非秋防,非春泛,其难守比诸边为甚。”应该说,王士性的这一看法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明清都于北京,北边防守虽固,但因我国自来不谙海战,京师东南面的防守就显得比较单薄。明虽未亡于倭,但清廷却饱尝了西洋诸列强船坚炮利的侵辱,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设防登、莱固然有利于京师的拱卫,但山东沿海本身如何防守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王士性指出:“山东备倭府立于登州。癸巳、甲午间,倭方得志朝鲜,东人设备往往于是。余谓客曰:‘此非山东之所谓备倭也。’曰:‘祖宗不建府于登乎?’曰:登州备倭之设,祖宗盖为京师,非为山东也。海上艨艟大舰乘风而来,仅可抵登郡东面而止,过此而入则海套之元,大舰无顺风直达,欲泊而待风,则岸浅多礁石,难系缆。故论京师,则登州乃大门而天津二门也,安得不于登备之。”至于山东本身如何防倭,王士性则有另一套设想,他分析道:“以山东筹之,则登乃山东东北一隅,犹人家之有后水门也,尚有前堂在,倭从釜山、对马岛乘东风而来,正对淮口,然淮有督储部府,尚宿重兵,在倭遽登岸也,其登必从安东、日照,此数百里无兵。然中国之殷瘠夷险,倭必有乡导预知之,而泰山香税,外国所艳闻也,则必驰泰安州。既则济宁商店咸在城外,倭必觊之而走济宁。又进则临清大贾所必觊也,而驰临清。掠劫既饱,然后入省城,此山东大厅堂而倭所必由之道也,不备前门而备后门乎?”“总府立登州既祖法不可改,当从倭汛议,以关中防秋例处之。登州至安东惟胶州为中,南北救援咸相去五六百里,今遇汛时,当调登州总戎驻胶州,以南援安东、日照、安邱、诸城一带,而北仍不失救援,随遉随发,而调临清参戎于登州镇之,如总督出花马池、巡抚出固原例,汛毕,仍归本镇,是于备京师、山东经权两不失也”。后来明廷采纳了王士性的主张,设防安东,可见王士性确实是谙于军事地理的。

王士性认为,防御倭寇与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侵一样,设防的重点应随敌情的变化而变化,不应一成不变。例如,在登州是否设防这一问题上,王士性认为,为山东计议,当时防御的重点不在登州而在安东等地,但如日本侵占了朝鲜,则登州又变成防御的重点,这是因为“登海浅,水行二十里皆淖途,前所云多礁,船不得泊即起岸,而登州地旷人稀,鲜富室,若清野待之,一望萧索,四五日必回舟,而大舟必漂去,又无渔船、客船可拏用之,故倭不走登州也”。但如果日本得朝鲜,“则登与旅顺口相对一岸,不用乘风,不须巨舰,只舳舻舴艋一夜而渡抵岸,方知此时难防又特甚焉,则非公日之比。故备寇者须知我险,须知彼情,难刻舟以求剑也”。

(三)王士性论各地尚武风气的异同

由于各地自然环境及人文环境的不同,人民或崇文墨,或尚武力,情况颇有不同。自古盛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班固在分析“关西出将”的缘由时就说过,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六郡,“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村力为官,名将多出焉”。可见尚武风气的强弱,直接关系到军事人才的成长。王士性《广志绎》一书对于各地风俗的采集十分注重,文、武风气的差异自属其间的重要内容。透过对《广志绎》中各地尚武风气异同的分析,当有助于了解明时军事地理的情况。

明都于燕地,不惟在军事形胜上占了便利,而燕、赵地区崇尚武力的风气对于京师地区的武备也应有一定的帮助。“燕赵古称多悲歌慷慨之士。即如太子丹一事,何一时侠烈者之多也!千古侠骨如荆轲,不惜己头为然诺如樊於期,以死明不言如田光先生,荆卿所待舆俱如狗屠,臛目而筑扑秦王的高渐离,报仇而护穷交如燕丹。当时圣泽未远,皆一行偏才,以末世视之,种种亦何可及。”南京地区所属江北诸府州,自古以来尚武风气也十分浓厚,“淮阳年少,武健莺傻,椎埋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风。凤、颖习武好乱,意气倡人,雄心易逞”。这里虽然是叙述古时风气,但王士性认为“大抵古今风俗不甚相远”。可见明代也基本上是这样的。朱元璋起兵淮上,明初功臣名将即多出于淮阳、凤、诸地。明代上述诸府州直隶南京,就显出了其在军事上的重要地位。

王士性在记叙各地尚武风气的时候,常能注意到其表现形式的差异。如“中州俗淳厚质直,有古风,虽一时好刚,而可以义感。语言少有诡诈,一斥破之,则愧汗而不敢强辩”。山东地区亦有古遗风,尚武风气与河南略同,“青州人易习乱,御侨长枪手皆出其地。盖是太公尊贤尚功,恒公、管仲首霸之地。其走狗斗鸡,六博之俗犹有存者”。如河南地广,诸郡尚武风气之强弱与表现方式又有不同,“八郡惟睢、陈难治,以多盗故。光、罗山难治,以健讼故。卢氏、南召难治,以好遭故。洛中难治,以豪举故。荥阳、荥泽难治,以冲疲故”。

尚武风气的强弱不惟与古风有关,更与当地的自然环境紧密相连。王士性认为,关陇地区民风尚武,还与高原地区土厚水深的地理条件有关,“关中多高原横亘,大者跨数邑,小者亦数十里,是亦东南冈阜之类。但冈阜有起伏而原无起伏,惟是自高而下,牵连而来,倾跌而去,建瓴而落,拾级而登。葬以四五丈不及黄泉,井以数十丈方得水脉,故其人察者博大劲直而无委曲之态。盖关中土厚水深,川中则土厚而水不深,乃水出高原之义。人性之察多与水推移也”。王士性在分析两浙地区文武风气的异同时,也持与此相类似的观点。他认为浙西、浙东民气迥乎不同,“浙西俗繁华,人性纤巧,雅文物,喜饰鞶帨,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鲜衣怒马,非市井小民之利。浙东俗敦朴,人性俭音啬椎鲁,尚古淳风,重节概,鲜富商大贾”。浙东地区总体而言比浙西地区尚武,但各州郡民风仍有不同,可划为三大风俗区,“宁、绍盛科名逢掖,其戚里善借为外营,又佣书舞文,竟贾贩锥刀之利,人大半食于外;金、衢武健负气善讼,六郡村宫所自出;台、温、处山海之民,猎山渔海,耕农自食,贾不出门,以视浙西迥乎上国矣”。王士性又根据自然环境和风气差异,将两浙的居民划分为泽民、山谷、海滨三类,“杭、嘉、湖平原水乡,是为泽国之民;金、街、严、处丘陵险阻,是为山谷之民;宁、绍、台、温连山大海,是为海滨之民。三民各自为俗,泽国之民,舟楫为居,百货所聚,闾阎易于富贵,俗尚奢侈,缙绅气势大而众庶小;山谷之民,石气所钟,猛烈鸷愎,轻犯刑法,喜习俭素,然豪民颇负气,聚党羽而傲缙绅;海滨之民,餐风宿水,百死一生,以有海利为生不甚穷,以不通商贩不甚富,闾阎与缙绅相安,官民得贵贱之中,俗尚居奢俭之半”。从这些论述可知,在王士性看来,山谷之民尚武风气最浓,泽国之民尚武风气最弱,而海滨之民则居其间。

王士性不只重视中原内地的尚武风气,对西南少数民族的风俗也很留意,如其在《广志绎》一书中就详细地记载了广西瑶僮地区的民风,“祖宗有仇,子孙至九世犹兴杀伐,但以强弱为起灭,谓之打冤。欲怒甲而不正害甲也,乃移祸于乙,而令乙来害甲,谓之著事。白昼掠人于道,执而囚之,必索重赂而赎乃归,谓之堕禁。两村相杀,命毙不偿,弊者以头计,每头赔百两或几十两,以积数之多寡为贵,实无两也,而以件代之,如豕一为一两,而一鸡一布亦为一两也。抚安僮老为其租毕,则截刀为誓,始不报冤,谓之赔头。谚云:‘瑶杀瑶,不动朝;僮杀僮,不告状’”。王士性不惜笔墨的这些记叙,虽说是为当时的统治者说事,但也为我们今天研究当地的风俗地理和军事地理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实际上,瑶僮等少数民族强悍不驯,正说明他们在军事上也有一定的能力。

当然,王士性在《广志绎》对有些地理问题的论述并非全面,甚或有错误之处。如其在论述明代政区犬牙相错的划分方式在军事上的意义时,就一味地认为是“祖宗建立,自有深意”,其实是很不全面的。犬牙相制的政区划分方法,固然有利于明廷的从中控制,但也给各省的行政管理带来不便,在军事统治方面也不甚理想,清人魏源在《圣武记》中就剖论过明清省制的种种弊端。当然,我们不应苛求于古人,王士性及其《广志绎》在中国地理学史尤其是历史军事地理学思想史上仍占有一定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