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来到洛阳,闻到满城的兵戈之气。河北汉人豪族首领高乾死了,死于皇帝元修之手,正是高乾力主废掉旧皇拥立新帝,真是莫大的讽刺。二人反目成仇只为一个人-丞相高欢。
高欢势大,元修培植自己的势力,原洛阳禁卫军成为铁杆王军,斛斯椿、王思政及元宝炬等皇族并为保皇派。
斛斯椿早在高欢刚刚进入洛阳之初就与贺拔胜密谋袭杀高欢,因为高欢杀了乔宁等汉奸,令他心惊。但是,贺拔胜反对杀高欢,认为高欢立下大功,没有理由杀他。这只是嘴上话,高欢赢得贺拔胜的心。贺拔胜韩陵山临阵倒弋,高欢待他亲如兄弟,晚上睡一张床。此事不了了之的最根本原因,在于他们谁也没有把握杀高欢。高欢大败尔朱家族二十万军队,军威正盛,洛阳人早已闻风丧胆。
一日不杀高欢,斛斯椿一日不得安宁。不只斛斯椿一人,高欢一步登天,嫉妒的人太多了。他们不会对别人说,只会对皇帝说,因为只有皇帝才能杀高欢。
元修记得杀尔朱荣的成功先例,却忘记元子攸的悲惨下场。优秀的领导把员工当做工具,愚蠢的领导被员工当做工具。斛斯椿为皇帝安排好一切,增加禁卫军,委任贺拔胜,拉拢贺拔岳,河南、关中均收入保皇派囊中,下一个目标,河北。
想得到河北地区支持,只要做通高乾的工作就可以。高乾和高欢私交莫逆,两人一道起兵,属于同一阵营。想拆开他们不容易,元修做了一个扣子。
河北起兵之前高乾的父亲死了,忙于打仗的高乾未能服完父丧。现在天下无事,理应继续服丧,高乾向朝廷上表辞官回家。高乾并不想真的回家,朝廷刚刚建立,正是安插同党的好机会,自己一走,手下人怎么办。辞官不过做做样子,皇帝不准就结了。他是大功臣,皇帝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谁知元修批了,准许他辞去侍中,保留司空的官衔。司空是个虚衔,不管事,侍中才能参与最高决策。
高乾郁闷,正呆在家里生闷气,皇帝召他入宫喝酒。酒席一散,官员们都走了,元修单独留下高乾逛华林园。
走着,走着,元修突然说道:“司空世代忠良,你又为朕建了如此大功,我们虽然是君臣,但情同兄弟,我们还应该立下誓言,互不背叛。”
高乾心中大吃一惊,他是皇帝我是臣子,订什么盟约,立什么誓啊,明摆着向我摊牌,“保我?还是保高欢?”保我好说,官复原职,不保对不住,继续家里蹲。
立誓,与高欢为敌;不立誓,与皇帝为敌。
高乾来了个装糊涂,假装听不懂,含糊道:“臣以身许国,不敢有二心。”
元修逼他立誓:“司空立个誓能怎么啦。”
高乾还是那句话,“臣以身许国,不敢有二心。”
回家之后高乾没把这事告诉高欢。你对高欢说什么呀,扑风捉影的事。皇帝压根没提高欢半个字,皇帝心事你自个猜的,没什么根据,凭空说出去,这不是挑拔皇帝与高欢的关系吗?
可是,事情越发展越明了。所有迹象表明皇帝决心与高欢反脸,高乾再也坐不住了。
贺拔胜出镇南方,王思政数次往来长安、洛阳之间,皇帝与贺拔兄弟有密谋,一场大变近在眼前。自己不表态,骑墙观望,那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思来想去,高乾觉得高欢胜算大,再者高欢获胜有利于他,况且他们是一起建义的人,万一高欢失败,皇帝清算废帝之事,自己不倒楣吗?于是,高乾赶赴晋阳向高欢汇报工作,密报朝廷和西方的异动。为表达诚意,高乾干脆劝高欢受魏禅称帝。吓得高欢抢步来到高乾面前,用袖子遮住他的嘴,轻声道:“别乱说话,我让司空继续做侍中,门下省的事全拜托你了。”
高欢上表,请求皇帝重新任命高乾为侍中,表章上了一道又一道,皇帝不批。元修心道,我那么拉拢你,你不表态,敢情高欢给你撑腰,更不能准。
高乾害怕,皇帝和高欢掰上手腕,自已夹在其中非掰碎不可。高乾连忙给高欢写密信,信中写道:“我不做侍中,去徐州任刺史。”高欢只得借坡下驴,上表改任高乾为徐州刺史。皇帝元修不能不同意,再不批说不过去。
高乾大松一口气,赶快收拾行李上路,还是晚了一步,皇帝召他入宫。元修一脸严峻,身边站着高欢的使者。元修冷笑着,让侍从把一封封书信递给高乾,那是高乾写给高欢的信,信中记录着皇帝与亲信大臣们的动向。
高乾的信怎么落到皇帝手里,那是高欢送来的。元修恼怒高乾投靠高欢,使了一招离间计,下诏对高欢说:“高乾与我私下有过誓言盟约,今日却在你我之间反复两端。”
搞阴谋诡计、算计人,十个元修抵不过一个高欢。高欢一眼看穿皇帝的离间计,将计就计,派人送来高乾的书信。高欢最想得到河北的人心,与皇帝开仗,河北的支持至关重要。高乾即使在,河北也只会观望。如果皇帝杀死高乾,会令河北人寒心。
书信果然激怒元修,痛斥高乾。高乾心知必死,愤然道:“陛下您自己有企图,反而说臣反复无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陛下您把罪恶推到我身上。功大身危,兔死狗烹,古今如此。死就死了,我无负于孝庄皇帝。”
孝庄帝被尔朱兆杀害,高乾第一个奋起义兵,不惜屈身高欢,联兵剿灭尔朱家族为孝庄帝报仇。高乾死得确实冤枉,只有37岁,临死之时,神色不变。监刑官问道:“有什么后事要交待?”高乾道:“我兄弟不在一处,料都难逃一死,儿子尚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没什么说的。”
高乾料得错了,兄弟儿子一个没死,因为高家还有一员猛将高敖曹。高敖曹第一时间得知兄长的死讯,埋伏下壮士,活捉前来传密旨的钦差,从钦差袍领中搜出诛杀高敖曹的密旨。高敖曹率十余骑逃往晋阳,二弟高慎也从小路逃跑。
元修处理高乾事件中暴露出年轻气盛、经验不足的弱点,他本可以将高欢的书信转送给高乾,仍让高乾出任徐州刺史,这样高乾和高欢便会互相猜忌,可他还是中了高欢的计策。这不能怪高欢,是你先骗人家,人家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高敖曹来到晋阳,高欢抱着他的头放声大哭:“天子枉害司空。”河北人再也不会支持皇帝了。
得罪河北人,元修皇帝只得更加讨好关中人。宇文泰来到洛阳,表达了贺拔岳不惜与与高欢一战的决心,希望皇帝赋予贺拔岳更大的权力。元修高兴万分,册封宇文泰武卫将军,加封贺拔岳雍州刺史,都督雍、华等二十州诸军事。
元修怕贺拔岳不相信自己,割心前血,派人送去,以表诚心。割心前血,可能还是游牧民族的剽悍习气,汉人斥之为野蛮。民族融合过程中,这些所谓的野蛮习气被无情抛弃了,所以造就现在汉人远没有祖先那般凶悍。北魏时代沿续鲜卑习俗,用刀子划脸、割胸膛稀松平常的事儿。这种励志方法若是流传不衰,我们中国人何至于如此受人欺负。其余不难做到,打小孩起就这么磨练,谁敢欺负。
南北朝乱设州郡,州比较多,反正北魏不给公务员发工资,多些人少些人无所谓。即使这样,二十州几乎涵盖关中全境,贺拔岳成为仅次于高欢的大诸侯。
宇文泰继续给贺拔岳出主意:“关中群雄割据,河朔地区费也头部落控弦一万,夏州斛拔弥俄突精兵三千,灵州曹泥、河西纥豆陵伊利各自拥兵自保。您虽然是名义上的关中统帅,可他们不服从。既然皇帝赋予您职务,您就去抢地盘,咱们军队北上平凉,宣扬皇帝旨意,谁不从剿灭谁,关中可定。”
贺拔岳依计而行。斛拔弥俄突、纥豆陵伊利及费也头首领万俟受洛干、铁勒部落首领斛律沙门纷纷表示愿意服从贺拔大都督指挥。秦、南秦、河、渭四州刺史同会平凉,受贺拔岳节度,唯独灵州刺史曹泥不到。
贺拔岳既然举旗反对高欢,必须防范高欢军队进攻。如果高欢从北方进兵,必经夏州,统万城是夏州重镇,就是匈奴夏国那座永不陷落、一统万年的国都。派谁去守呢?
宇文泰想去,可不便表态,私底下做好同事们的工作。贺拔岳问时,众将一致推荐宇文泰。
贺拔岳犹豫不决,一则离不开宇文泰出谋划策,另一则统万城什么地方,匈奴人曾经的王都。一年来,贺拔岳见识到宇文泰的智谋与胆识,文武双全的虎将,这种人去虎踞龙盘之处,可真是如鱼得水,如龙入海,谁能驾驭得了。但是,非宇文泰不足以震慑鄂尔多斯高原及漠南大大小小的部落,不足以抵挡高欢进攻。权衡再三,贺拔岳放人了,表奏宇文泰夏州刺史,镇守统万城。
关中一系列的变动逃不过高欢的眼睛。谋士翟嵩献反间计,离间关中将帅贺拔岳与侯莫陈悦的关系。高欢派翟嵩去秦州,侯景去纥豆陵部落劝降。秦州刺史侯莫陈悦热情款待翟嵩;高欢和尔朱兆曾经联兵杀死纥豆陵首领步蕃,继位头领伊利拒绝服从高欢。
高欢亲率人马征讨纥豆陵,生擒伊利,迁纥豆陵部落于河东。贺拔岳见高欢动兵,立刻调动兵马讨伐曹泥,派赵贵到夏州约宇文泰共同出兵。贺拔岳万万不曾料到,宇文泰不听话了。
赵贵回到平凉,带回宇文泰的答复:“灵州塞上边城,孤悬境外,曹泥成不了气候,不足为忧。秦州刺史侯莫陈悦督陇右数州,为人贪婪不讲信义,才是心腹之患,应该先杀侯莫陈悦。”
侯莫陈悦和贺拔岳同为尔朱荣帐下大将,一同辅佐尔朱天光征战关中,平关中功劳二人对等。贺拔岳有武川军,侯莫陈悦有一支忠于他的军队,陇右数州划归名下。按照一山不容二虎的定律,贺拔岳欲称霸关中,侯莫陈悦是最大的敌人。两人虽亲如兄弟,但王霸只能有一人。可贺拔岳到现在没绕过一个弯,那就是对自己的定位。
短短一年,他从副将变成主帅,经短短一月,他又从一州刺史变成关中地区的主管。胸怀大志的人会应付自如,正是梦寐以求的结果。可是,贺拔岳无此大志,这一切都是宇文泰强加给的,贺拔岳尚未完全适应角色。宇文泰策划得有条不紊,因为宇文泰才想做关中真正的主人。
贺拔岳很生气,生宇文泰的气,竟然挑拔他和侯莫陈悦兄弟加战友的情义。他认为这是宇文泰的托词,宇文泰不想出兵,不想离开夏州。灵州(今宁夏灵武)在北,离夏州咫尺之遥,宇文泰责无旁贷,势必出兵。而秦州(今甘肃天水)在南,离夏州甚远,宇文泰必定以防御高欢为借口不肯出兵。侯莫陈悦兵力强大,让我与他火拼,宇文泰抱得什么心思?
贺拔岳想试探一下侯莫陈悦,派人邀请侯莫陈悦出兵攻打灵州。结果,侯莫陈悦带着全部家当来到高平(今宁夏固原)。贺拔岳又让侯莫陈悦打前锋,侯莫陈悦再次欣然领命。贺拔岳很感动,戒心全无,这才是亲兄弟。哪一个将官不爱惜士兵,肯为别人牺牲将士的人难道不值得信任吗?
贺拔岳为轻信付出宝贵的生命,这是一个想凌驾于他人之上的人必须冒得风险。社会就像竹杆,你一节节往上爬,别人往下踹,爬得越高跌得越狠,因为越在上面的人心越黑。
贺拔岳死了。他孤身一人进入侯莫陈悦的军帐议事。轻信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越是好朋友这把刀越锋利。
“不久以后,贺拔岳会成为关中的主人,既然他可以,您为什么不可以。”这是翟嵩的说词。望着贺拔岳的尸体,侯莫陈悦后悔了。他根本没有本事做关中大地的主人。欲望只是遮蔽太阳的浓雾,只要太阳一出,雾便散去,不需要你做任何事。
侯莫陈悦不知道如何解决贺拔岳的武川军团,杀死他们,他们是鲜卑兄弟,不杀他们,日后是祸患,留在身边更是祸患。侯莫陈悦像一条想吞食大象的蛇,毒死大象才知道无处下口。
他对武川将士们道:“贺拔岳谋反,我受朝廷密旨除贼,只杀他一人,你们不要害怕。”
武川将士们不害怕,而是侯莫陈悦害怕。侯莫陈悦收兵回陇右根据地,屯兵水洛城,像一个杀人犯般逃跑了。杀人犯无论逃得多远,总要抵罪的,只有天下的霸主杀人不需要抵罪。
侯莫陈悦丢下一块肉,一块诱人的美味,野兽们闻风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