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胡适:徽州之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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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孕育生命的湖泊

清水注入一方歙砚,水涨起来,怎么看都像是一方花掩柳绕的青草池塘,桑葚滴落蛙声如雨,火红的塘鲤鱼追逐桃花流水,一如穿肚兜的村童。往大里说,那就是一片湖泊,一片烟波浩渺鸥鹭蹁跹的湖泊,苇岸一抹山色云影,端砚在手或供砚于案,恨不能荡一叶扁舟在此归隐。

(一)

你无法想象这些隐现在青石里的生命情趣,最坚硬最无情的石头里,生命的活泼与草木的芬芳让铁石心肠也慢慢变得柔软温情起来:蝴蝶优美的触须、孔雀五彩的尾翼,故园流淌的小河飘带似地逶迤,江河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流淌,清风无牵无挂地在草原上吹拂,画家笔下浴女美妙而流畅的胴体;梅雨时节,一条条青草丛生的乡间小路;霜降过后,一队队高天上缓缓飞过的雁阵——砚为磨墨、盛墨之具,好砚之好在于发墨与宜锋,浓墨淋漓笔锋酣畅,来源于砚之水性,好砚的本性就如同好色之君,从来都是水性杨花。徽州之歙县青山绵延溪流密布,山高林密之地常见野花缤纷飞瀑如练——“歙”这个字另一层意思便是指三水汇集之地,一方歙砚

好水出好砚,歙县产砚是自然而然的事,歙砚中最妙的罗纹砚便是产自山涧清流之中,是清清流水千万年洗濯而成,像歙县的金星砚,黑地黄点,像夜空中的繁星万颗;罗纹砚,蓝黑细线似罗纹,细如青丝粗似缎带——纹理是乱花迷眼,有鱼籽纹、瓜子纹、枣心纹、蒜子纹、松毛纹、豆斑纹、角浪纹,高明的工匠利用天然之纹理稍作雕琢便浑然天成,是天工与妙手之偶得,就像山溪里那些蛾眉砚、卧蚕砚、柳叶砚、仙子眉、春水碧……全都源自徽州山水的造化,是大自然的恩赐。

歙砚是徽州文化神秘之一,没有在古老徽州生活过的人,不可能理解那些带有巫符之痕的天然灵石。在歙县一个叫苏村的地方,我见过一块祖传下来的古砚:孩儿面——带有陈年积垢的砚石经清水洗净后,露出孩儿面一样细腻、洁净的光泽,那种光泽带着一种温润甚至芬香的瓷晕,鼓一口气吹上去,隐隐可见点点水珠。据说“孩儿面”放在才出世的婴儿襁褓中,随着婴儿一同长至 18岁,方才可取出以见天日,便成为好砚。好石要成为名砚,一代婴儿润泽肯定不够,要随着这个制砚家族代代传下来,每一代孩子在襁褓中,必定置放此砚,十代八代传下来,“孩儿面”便成为稀世珍品。另一种古砚叫“美人肤”,我不说诸位也可以猜到,它要像一块宝贝一样置放在美人怀中——一般的美人还不行,必定得处女,当然,它本来就是宝贝,甚至比宝贝还宝贵。

在歙县,我欣赏过一方砚台,一块粗糙斑裂的麻石刻成一方鱼砚,鱼的鳞片全用天然的裂纹,鱼是跳起来过龙门的造型,搁置在案头,我常常怀疑这条石鱼一不小心要跳入水中游走,似乎它本来就是活鱼,只是在石中一锁万年,只是等到了老砚工开石救鱼的这一天。一方南瓜砚让我动容,是刚刚采摘的南瓜,石中的桔红正好做了一个南瓜,一抹蟹壳青成了南瓜叶,绝妙的是一点点石榴红成了蜻蜒的眼睛,一只彩色的蜻蜒,飞累了,停歇在南瓜的蒂花上。高明的制砚匠其实是艺术大师,一切都不能按设计而来,石中有变,他便因势利导,便于在死寂的石头中发现诗与画,发现美与爱,那其实也是生命留下的痕迹,是大自然的灵感、造化,是心灵的神来之笔——鱼脑冻成为杨丽萍手臂的舒展,鳝鱼黄成为奔涌的黄河遇吕梁所阻掉头向东,坠落的花朵被流水带走、飞翔的蜜蜂突然转向——一方石砚,一片花草葳蕤山河永恒的大千世界。

(二)

砚台是孕育生命的湖泊,生命便是在水中孕育——我在上面说过,砚台属水,无墨的砚台也得用清水洗净再注入清水,谓之养砚,砚不养便枯,枯砚上的墨凝滞干涩,写出的字便是呆板死相,了无生机。柳公权在《论砚》一书中把端砚、歙砚、洮砚、澄泥砚并称为四大名砚。

柳公权是晚唐时代人,不知道是他的有意忽视还是无意疏漏,唐宋时期四大名砚有一种红丝砚被澄泥砚取代,原因也可能是红丝砚的逐渐衰落,衰落到差不多被世人遗忘。据说红丝砚矿层过于薄弱,难以采集,最后在它的生产地山东临朐老崖固绝迹,那石中隐现的丝丝红色,像胭脂一样温润,又像胭脂一样渗透,只可惜石中如此美色世人再无缘一见。胡适对红丝砚有很美好的记忆——它认为红丝砚与《红楼梦》有一种内在联系,红丝砚的红与《红楼梦》的红应该为同一样红,也就是红丝砚的那种红:胭脂红。他最酷爱一种《红楼梦》版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脂砚就是山东临朐的红丝砚,脂砚斋主人就是山东青州人或与青州有联系的人。曹雪芹祖父曹寅的《砚笺》中就有这样的记载:“红丝石为天下第一石,有脂脉助墨光。”胡适甚至认为“脂砚斋”就是曹雪芹化名,并进一步将此意延伸为:“爱吃胭脂的顽石”。

“爱吃胭脂的顽石”指的应该就是贾宝玉,宝玉本来就是女娲补天剩下的一块灵石,爱美成痴是才子佳人的通病,写《论砚》的柳公权亦不例外,据说这个好色的砚痴会在女人怀中研墨,把女人的胴体当成一方砚台,于是,柳体字里便蕴藏一片生命的激情与青春的炽热。柳公权的发明被后世才子拙劣模仿,无数好色成瘾的书家从此多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癖好,人人藏砚于美人春衫之中,所谓的“美人肤”可能也仅仅有助于意淫,至于女体的芬芳与绸缎的柔滑全在于书家奇妙的联系。激情难耐之时,粗壮的毛笔便有了阳具的象胡适先生标准像

征,凹陷的砚台便有了女阴的意味,一阴一阳阴阳相交,在宣纸上酣畅淋漓一划而过,快感汹涌一如高潮降临——艺术创作其实就如同做爱,激情在这里充当生理上的睾丸酮作用,它是人类生命之渊,也是艺术创作之源。具体到书家与砚台的关系,也是相当微妙,往砚台上注水研墨,就好比做爱前的前奏:调情,最终泼墨挥书就是爱的高潮——如果没有女人与水色,没有了青春与激情,肯定就没有艺术的发现与创造。

(三)

其实说白了,爱砚成痴就是爱美成痴,歙州曾出过一位石僧,先前在寺庙里做和尚,后来爱砚成瘾,就像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一样,背负着一块砚石浪迹江湖,成为学无师、居无刹、食无钵的砚痴——据说他乱发如蓬积垢生虱,在路人围观嘲笑之中,他目中无人自由出入,怀中揣一歙砚,反复把玩,饥则舔砚而饱,困刚枕砚而眠。

类似于石僧这样爱石成痴的人其实代代不绝,米芾亦是爱砚如命之人,某日闻听濡河边有一灵石,风吹石动雨打传音,米芾当即携供品祭拜,跪在石前三叩首,大呼:“石兄,石兄。”后在灵石旁结庐而居,并刻石为砚,辞世后与砚同葬,据说陪葬的砚台多达百余块。也可能米芾有他的想法,这百余块砚台都是他在世多方搜购而来,他不想让它们落入他人之手,最好的办法就是与他同棺共葬。

其实葬砚也是许多砚痴的癖好之一,大唐陇西的大将李元宾,虽武人出身,却生就一颗文人之心,行军打仗之余,到处搜罗砚台。某日闻听山谷中一僧人收藏一端砚,当即脱下军服布衣草履上门赏砚。僧人得知他就是爱砚成痴的武将李元宾,当即呈上端砚。李元宾喜出望外,携砚而归时月色如昼,他取出端砚细细赏玩,却意外失手端砚落地摔成碎块。李元宾认为砚有慧心,认为他武人身份不配藏砚。李元宾将碎砚葬成砚冢,以冢为家守冢八载。后来官至知府,为官清明两袖清风,经手银两无数,视为无物,最后因腐倒官就是下属送呈的两块砚,两块澄泥砚断送了他的大好前程——在别人那里,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在李元宾这里,是好汉难过美砚关。

砚之美既阳刚又温柔,岳飞之“正气砚”后来传至文天祥案头,而纪晓岚的端砚被董桥收藏,天作之合便是人生大美。古人一向有“武人宝剑,文人宝砚”之说,“文人之有砚,犹美人之有镜也,一生之中最相亲傍”,纪晓岚自称从四岁起至暮年,没有一日离开砚台——砚台,便是他终生耕种的田垄。在文房四宝中,笔、墨、纸因为易损坏而难以永久保存,而砚因为质地坚硬而代代相传,苏东坡 12岁发现一块淡绿彩石,试墨极好,镌刻上“是天砚也”而传及子孙,后被奸相严嵩抄家没收,严嵩被世宗所杀,“天砚”不知所终——在这里,砚的命运和它主人命运一样,唇齿相依,荣辱所系。

(四)

公元 713年春天,古徽州龙尾山上彩蝶纷飞,芙蓉溪畔野花盛开,一个赤足的姓叶的年轻猎人手挽弓箭追逐一只小鹿来到这里。小鹿敏捷跳跃,一会儿出没于花丛,一会儿又消失于林中,丝毫没有被追杀的惊慌,眼眸里甚至闪耀着友好与喜悦。猎人小叶十分疑惑,也不忍射杀,挽弓于肩陪同这只彩色小鹿一路翻山越溪来到龙尾山。

当年的龙尾山荒无人烟,青青山冈上到处林木葱笼藤萝纷披。小鹿在芙蓉溪边停下,回眸看了猎人小叶一眼,目光温柔。小叶顿起怜爱之心,放下弓箭走到小鹿身边。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林中射下万道金光,照耀在溪水之上,小鹿长长的鹿角就如同一棵美丽的花树。它低头喝水,溪水立马呈现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像一朵金色的菊花,而鹿身上的毛发,也呈现无数菊花状的旋涡。小鹿喝饱了水,发出悠悠鹿鸣,一条游龙驾着林中雾气凌空而来,龙尾在溪水转弯处摇了摇,小鹿跃上龙身,双双离去。叶如梦初醒,在小鹿刚刚喝水的地方,发现一块布满闪闪金星的灵石,这块金星砚石后来成为歙砚之祖,经歙州令之手呈献南唐皇上李璟。皇上喜爱之极,赐李姓予猎人小叶,改名为李少微,并封他为擢砚官,专在龙尾山芙蓉溪为皇宫选石造砚——也从此开始,歙州这条普通的山溪,成为中国文人神往之地,一块块巧夺天工的砚台,伴随着那些满腹经纶的多情才子走遍江湖。

站在徽州歙县著名的龙尾砚产地,由于行政区划,它现在已属于江西婺源,每一个产砚的坑塘下都有一条山溪,砚从水,名砚一沉默的胡适先生

向离不开水的润泽,只有水墨淋漓,我们才可能看到艺术的淋漓尽致——据说从唐五代以来,这些坑塘就开始了砚石的开采。但是好的砚石并不采自坑塘,而来自那条叫芙蓉的溪流——这条山溪逶迤而下,仅在龙尾山就有九曲十八弯。每一个转弯处都有卵石汇集,当地人称之为“龙蛋”,一窝一窝“龙蛋”全是千万年溪水冲刷而成。古人采石的坑塘垮塌后,无数砚石顺流而下,水流的浸润与洗濯,让每一颗灵石都晶莹剔透,有美人肤的温柔,有孩儿面的细腻,有绫罗绸缎的质感,也有胭脂香粉的馥郁,自然的精气与工匠的天工汇成文人案头一方灵石,灵动的灵、灵感的灵、灵气的灵——大自然的幽灵化身灵石一方,数千年来让无数才子佳人饱受折磨憔悴不堪,旷世佳作也由此应运而生。真的应该感谢深山里这一条叫芙徽州歙县农家屋旁的石料,全是用来做砚的胡适先生在台湾蓉的流水,众多文化的溪流正是由此发脉。我小心走过溪流两岸一处一处采砚的坑塘:眉子坑、罗纹坑、水弦坑、金星坑——不管是唐开元坑还是宋淳化坑,它们都像是一方天然砚台,无数胡适一样的大师一生的追寻,不过就是在这一方盈盈湖水间,完成一次从此岸到彼岸的精神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