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0日
今天是母亲节,晚上回家,看到梳妆台上有一大束粉红色的康乃馨,是阿妹送的?我一下子热泪盈眶。待看到她写的贺卡,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卡上是这样写的:亲爱的妈妈,在母亲节之际,感谢27年来的养育之恩,不容易啊!……(其实姥姥何尝不是这样)
5月28日
“风中之烛”,这正是妈妈此刻的写照,她万般呵护着这微弱的火苗,因为随时一股风就能将它吹灭,而她的事还没有办完,不能就这样死去。
6月10日
妈妈开始了癌症晚期那种可怕的疼痛。B超显示,她后腹膜的淋巴结已融合成8厘米大小的包块,不是粘连牵拉了神经,就是压迫了神经结,引起持续性剧痛。
那么坚强的妈妈,如今也精神崩溃了,她不愿再拖延下去,一心只求速死。“快去!去跟医生讲,让我死吧!这样活实在太痛苦啦!”
她目前的状况,是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癌症晚期病人通常会经历的疼痛;二是她的两本书大体有了着落,遗嘱也交代完毕,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事了,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动力。
……看到妈妈喃喃哀求“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看到姥姥如此虚弱和痛苦,阿妹独自跑到阳台上,她在哭!
6月12日
小亮说:“姥姥那么瘦弱,其实一点不具备抗病能力,但她居然熬过快三个年头了,完全靠的是意志力。”
6月16日
……妈妈进入昏迷状态,医院报了病危。小亮、阿妹一进病房就哭,我和孩子们与姥姥做了最后的合影。
6月17日
8点即去医院,见妈妈神志确实清醒了,能够认人,还能说话。她见人来的很多,有点生气,“干什么来这么多人?不要来,来人多不好。”听到我和老干局王力局长在走廊上商量事,她说:“不要把我抬这么高!”
又对小亮说:“你还有什么话没有?赶快说!”小亮说没什么了。
今天来的人真多,潮水一般……
……锦涛握住妈妈的手,俯下身,亲切地呼唤“曾妈妈!曾妈妈!”妈妈拼尽力气说了句“谢谢!忙……”又说句“我说不出话来。”她太虚弱了。锦涛安慰一番,出得门来。我说了妈妈不让外地亲戚来的嘱咐,锦涛说该告诉的还得告诉,不要落下埋怨。
铁映也来看妈妈,但妈妈已无力气相认。
6月21日
今晚21点30分,妈妈走了,走的那么急促,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妈妈的一切生命指针都停摆了,唯有手还是暖热的。我抚摸着妈妈的手,不禁悲从中来。今天下午,我还用酒精仔细为妈妈擦洗了双手双脚,又抹了润肤霜。多么精致的一双小手小脚啊,本该是穿绣花鞋的,可是七十多年的征战奔波,她的脚底布满了厚厚的趼子,粗糙的小手连手油都不曾擦过,妈妈你真是太苦自己了!
妈妈静静躺在白罩单下,颜面不似一般死人那么青紫,而是显现出一种象牙般的黄白色。她终于舒展双眉,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由于有点浮肿,她倒是显得胖点滋润点了,死亡没能让她扭曲变形。
我没有送妈妈去太平间,那个地方我不能去。与妈妈告别时,我摘下几朵洁白的百合花,放在她的头边。我掀开白单,轻轻吻她那已经变凉的额头,平生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的一次。妈妈,亲爱的妈妈,永别了!
赶来告别的所有人都哭了,但事先我已向孩子们交代,在姥姥灵魂升天的那一刻,谁也不许抚尸大哭,要用庄严和肃穆送别姥姥。所以此刻病房里只有轻轻的抽泣声,我的眼睛已经红肿得看不清东西,但我强忍着没有哭,一切后事的料理,都是在一种安静肃穆的氛围中进行。
我用手机通知远在香港的理由,他哭出了声,说“我这里给妈妈磕头了!”
……我终于可以拆看妈妈的遗嘱了。一打开遗嘱,我立即泪流满面。
遗嘱是1997年7月20日在北戴河写的,开头是:留言,生命熄灭时的交代。……
6月22日
江泽民接到讣告后对曾庆红说:“你要以我名义给曾志同志家里打个电话,一是对曾志同志逝去表示哀悼,一是对陶斯亮同志及亲属表示安慰,你一定要亲自去打电话。”
瑞环差秘书来电话,说他接到讣告很惊讶,问怎么妈妈病危的消息他一点都不知道,否则他一定会到医院探望。
朱镕基、胡锦涛、李鹏、李岚清、温家宝、王兆国、罗干、尉健行……也都请秘书打来电话志哀。
吴仪亲自给我打电话表示悼念。
贾庆林也是亲自给我打电话,他说他一直未能来看望妈妈,总觉得欠她老人家点什么。还问有没有灵堂,他想来一下,我说没设灵堂。
胡启立穿着深色西装,打着深色领带,还带着花篮,显得很正式。
礼周、天心在电话里都哭了。娴玉哭得很伤心,她说她的一切都是姥姥给的。
理由下午由香港赶回。多少年啦,我头一次见他哭。他拉我跪到妈妈遗像前磕了三个头。
小亮、阿妹、小焱和小毅几个孩子,则为买骨灰盒和刻字而奔波了一天。他们买了两只岫玉的,1300元一个。小亮说:“我抱着骨灰盒心里老觉着不安,我想遍姥姥浑身上下所穿所用的东西,想不出一件超过一千元的来。”可开明她们却怪我,怎么给妈妈买这么廉价的骨灰盒?
小亮和小毅还干了件大事,他们从八宝山把爸爸的骨灰偷了出来,7月4号将和妈妈的骨灰合在一起,埋到白云山松风石下。
6月24日
虽然我们没有主动通知谁来,但来的人真多!消息传的之快之广令我惊讶……家里花篮堆积如山,妈妈生前最心疼人家送她花篮,她认为这是毫无用途的浪费。小亮也说:姥姥要是知道这么多花圈,非急晕过去不可!
我深深感受到了妈妈人格上的力量,她生性淡泊,不喜交往,很少走动;但去世后却有这么多人前来吊唁,有这么多的人为她流泪,甚至很多人都是从遥远的外地打来电话和发唁电,真是哀荣备至。
6月25日
……有很多感人的场面,姚锡华肺心病哮喘,走上楼来已喘不成气,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吓得我赶紧扶他坐下。为了这病他从不下楼,今天为了吊唁妈妈他下三层楼又爬上三层楼,真是豁出去了!东哈的妈妈脑病瘫痪,也非要来,人们用轮椅把她抬了进来,她把头往后仰,使劲哭吼着,令人不忍目睹。蔡斯烈叔叔双眼失明,仍表示明天要去医院告别,“爬我也要爬去!”下肢瘫痪的张立生也来了,还送了鸡蛋、麻花。
6月26日
今天是妈妈火化的日子,为了这一天,全家十几个人准备了好几天。单一个骨灰盒,孩子们就折腾了四天,每个人都尽心尽意,以表达对姥姥的感情。
在北京医院搞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遗体告别仪式。妈妈就躺在平车上,没有鲜花环绕,没有纸花圈、没有挽联、没有横幅……遗像是小亮抱着的。在妈妈遗体前只摆着一个家人送的花圈,缎带上写的是“让我们的爱永远陪伴您,您的孩子们”。我自己单独送了一个小小的黄玫瑰花圈,花中心的纸板上,我写下了两行字“你所奉献的远远超出一个女人,你所给予的远远超过一个母亲。”王宇告诉我,说听北京医院的人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简朴的告别仪式。
但来的人却很多。我们没有发通知,都是自发来的。也正因为如此,仪式显得格外沉痛和庄重。很多人泣不成声,尤其彭儒阿姨,哭得撕心裂肺。来的还有几个残疾人,双目失明的蔡斯烈叔叔也执意来了,他抚摸着妈妈的相片,将脸颊贴上去,老泪纵横。
9点多遗体上灵车,张全景部长等亲自护送去八宝山。在灵车后面自发地跟了三十多辆车。
到八宝山后,遗体直接入殓薄棺,我将家人的相片及我的小花圈放到妈妈身上,全体最后鞠躬,妈妈就被直接推进火化炉了。至此,一切就都结束了!
今天整个过程中我都处在麻木恍惚状态,哭不出来,又憋得难受。已几天不能入睡,牙床全肿了,痛得不能吃东西。只是见到蔡叔叔摸索着走进来时,我才失声痛哭出来。在去八宝山的路上我一直泪流不断。默默坐在我身边的阿妹突然说了句:“我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精神永存!”这话出自这么现代派的一个女孩之口,着实让我意外,但也给痛不欲生的我莫大安慰。
(陶斯亮,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