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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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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凉了,所有的秋虫都关闭了嘴巴,大地上只剩下单一的色彩。可是,一层不变的大海,却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颜色灰秃秃地发阴,码头里满潮的浪懒懒地拍着岸,刚刚诞生的太阳昏沉着一张黯淡的脸,失去了平日的生机勃勃。

范大锚走近父亲留给他的80马的渔船,这时,他看到船旁立着一个人,那人吸的烟是红色烟盒,中间画着华表。范大锚怔了下,县政府办的孙主任又来了,来得这么早,而且还等了很久,地上碾着一堆的烟头,足可以证明孙主任的耐性。

见范大锚走过来,孙主任将半截烟掐灭,扔到地上,用脚碾了下,对他说,范师傅,今天你要捞上一百只美人蟹。

范大锚说,不行,我发过誓,不多不少,一次只捞十只。

孙主任说,县里来了重要客人,非一百只不可。

范大锚加重了语气,我说十只就十只,联合国秘书长来了,也不行。

孙主任意味深长地说,联合国秘书长管的都是国际大事儿,和咱们的生活没有关系,县里来的这一行人,无论对县长还是对你,比联合国秘书长还重要,他们是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正副校长带着家属来了,县长的儿子要上大学,校长们一高兴,不用考就能破格录取了。

范大锚说,那是县长的事儿,和我有啥关系,剩下的九十只让县长下海去捞吧。

孙主任说,怎么没关系,你儿子范天齐和县长的儿子一块念书呢,捞上一百只美人蟹,你儿子和县长的儿子就能一同被免费录取,能省下十来万块钱。再说了,这一次我带来了四万块钱,见到蟹,我全给你。

范大锚停顿了片刻,他用半信半疑的眼光看着孙主任。已经有好几次了,孙主任要求范大锚多弄几只美人蟹,蟹子太少了,总是满足不了客人,范大锚总是冷漠的拒绝了,始终坚持着十只。

看着范大锚疑虑的目光,孙主任暗中窃喜,他回到车上,取来了DV机,让范大锚亲眼看一看县长和北京那所大学的校长是怎么说的。范大锚从小屏幕上清楚地看到和听到了县长和校长有关美人蟹的交谈,知道了那所大学要立项研究美人蟹。那段有关免费破格录取上大学的内容,范大锚反复看了好几遍,县长确实提到了他的儿子,还说了范家是渔村有名的犟种,不录取他们家的孩子,恐怕人家不配合你们做研究。范大锚也看到了校长点头应允了,还说了句,没有野稻种,成全不了袁隆平。虽然范大锚听得不十分懂,可他懂得,儿子能免费上大学了。

孙主任继续解释道,这一百只蟹,也不是全吃了,有一半的活体要带到北京,做研究用,有了科研成果,国家还会奖励你们发现新物种了呢。

范大锚动心了,奖励不奖励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儿子,为了儿子,他只能放弃对美人蟹的承诺。儿子真能免费进入这所大学,今后的就业、娶媳妇都不用愁了,从此,也就用不着惭愧地到蟹王那里索取公蟹了,让美人蟹的家族自由地繁衍。

范大锚答应了孙主任的要求,他相信,蟹王会谅解他的,蟹王再傻,也能算明白一个一百和一百个十,哪个多哪个少。

孙主任高兴地说,好,我在码头等你。

秋天的海软如春天的土地,范大锚驾驶着80马的渔船,颠颠簸簸地进入到环城礁的外围海域。

这几天一直刮着东南大风,潮落得不很好,明流暗涌没有像往常那样退却下去,范大锚费尽了周折,才将瓢岔子摇进环城礁。这一次,范大锚带来了好几只鱼篓,十多串拴着诱饵的渔线。渔线上拴着的那些泡过蛎子的羊肉,到处散发着新鲜与香膻。也许是前几天的风浪影响了美人蟹的猎食,没等范大锚将渔线抛入海中,美人蟹已经闻香而动,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范大锚刚将渔线抛下,就被包裹成了麦穗状。

范大锚一反常态,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把一串“麦穗”从海里提上来,从容地挑选十只肥公蟹,剩余的全部抛回海里。现在,他的目光不再挑剔了,也不再区分公蟹母蟹。海流子只在潮落到极低点那一刻钟内,才会平缓与安静,今天的潮落得又不很好,不像平时的初一、十五那样,潮落得很彻底,时间不容他挑选肥公蟹,他必须争分夺秒地捞足一百只蟹,及早地离开环城礁,把瓢岔子摇过大海沟。

于是,范大锚的手不断地摆动着,将那些空壳的、软盖的、瘦小的蟹摆出渔线,然后猛地一提,那串蟹全被拎出了海面,甩进了渔篓里。

接着,范大锚又拿出一根渔线,又一次抛入海里,又有一群蟹麦穗般箍在了渔线上,他又一次将贪吃的蟹子蟹孙们收入渔篓。

蟹王立在暗礁之上,伸展着黑豆似的眼睛,珍珠般的泪水“劈哩叭啦”地掉下,这个该死的人,把他们的许诺全忘了,连脐下长包的母蟹也不放过,这样下去,怎还了得,美人蟹的家族不也得像其它鱼蟹一样,沦落成断子绝孙。看着范大锚不顾一切地捕捞,蟹王高高地举起了双螯,“嚓嚓”地碰撞着,对范大锚的贪心不断地示以警告。

范大锚沉浸在捕捞的快感中,没有注意到蟹王的警告,直到蟹王游至面前,举起巨螯,跃向空中,扯住“麦穗”,猛地夺过去,他才发觉蟹王的不满。

拎出水面的“麦穗”跌回了海里,砸出了一连串的气泡,直至沉入看不见的海底,范大锚的手呆呆地捏着一截拽断了的渔线,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蟹王为何如此愤怒,为何在他面前毫无节制地挥舞双螯。蟹王的嘴充满泡沫,倾诉着内心的不安,范大锚这才打开心窗,不断地向蟹王解释,一个一百与一百个十谁轻谁重,他向蟹王发誓,只要满足他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打扰环城礁了。

蟹王再通人性,毕竟属于异类,它对数的概念仅限于猴子的朝三暮四。愤怒的蟹王扬着巨螯,伸向了渔篓,准备抢回里面的美人蟹。范大锚深知,此次捕捞,身系儿子一生的命运,他不能因为一时的软弱丧失掉儿子的机会。他挥起大橹,阻挡着蟹王的巨螯,决不让蟹王触及到渔篓。

愤怒的蟹王围绕着瓢岔子转起来,海水被搅出了一片旋涡,小小瓢岔子像一片树叶,在旋涡中飘摇。范大锚毕竟在海里漂泊了好多年,又得到了父亲的真传,这点旋涡岂能让他屈服,他叉开大脚趾,生了根一样扎在瓢岔子上。

蟹王不再搅动海水,那对黑豆似的眼睛忽然间变成了红豆,流出的泪水血一样红。那对巨螯伸出去缩回来,犹豫了好几次,最终猛然弹出。范大锚防备不及,双腿被蟹王死死夹住。他猛然意思到了事情的不妙,大声喊着,你是海中之神啊,这么浅显的道理你还弄不明白,我不过是提前一次索取十次的数额,以后我将还给你整个蟹族的自由繁衍,哪个重哪个轻,你还分不清吗?

无论范大锚如何申辩,蟹王一概不听,泪珠如血般洒落,它的双螯用力一剪,像老虎钳子一般,“咔嚓嚓”齐崭崭地剪断了范大锚的双腿。范大锚訇然倒下,身体抽缩成一团。蟹王仍不善罢甘休,双螯风卷残云地剪向范大锚的肉体。范大锚动弹不得了,身上的肉被巨螯一块一块地剪掉,甩到海里,像是甩进锅里的刀削面。他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肉,每被剪掉一块,立刻就有一群美人蟹蜂拥上来,伸出小螯,你争我夺,抢食他的肉。

范大锚痛苦的声音,由喊叫到呻吟了,他眼前是片血世界,透过红红的血帘,他看到自己的肉在巨螯的挥扬中漫天飞舞,一拨美人蟹美餐过后,欢畅地散在大海里,另一拨美人蟹前赴后继地拥上来,继续抢食他的肉。他突然想到渔村人骂人时常说的话,千刀万剐。他真不甘心啊,他没做过任何缺德的事儿,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范大锚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他知道,欠下蟹王的那条命,就要归还了,环城礁是他永远的归宿。

42

不知怎么回事儿,这一天,范老桅总是心神不安,他活了六十多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坐针毡。早晨的天气预报,他听得格外仔细,不放心地方气象台,他又听了中央气象台的预报,还看了卫星云图。一切预报都是那样的祥和,他的心怎会有如此的不安呢?既然不相信天气预报,那就到海边试一试直觉。

范老桅来到码头,把手伸进海水里,在凉凉的海水中试了好几次,没有一点起风涌浪的征兆。也许是老了,心脏出了毛病,范老桅听别人说过,心脏不好的人总是心忙意乱,抓耳挠腮的难受,也就没往深想。

这时候,范大锚还没有走,正和姓孙的主任计较着什么,范老桅知道儿子太缺钱了,那副样子就是讨价还价。范老桅不想介入儿子的事情,整个辽东湾,除了他和儿子,有谁知道美人蟹的栖身地?又有谁敢闯入环城礁?多要几个钱,那也是理所当然的。

离开码头,范老桅没有回家,转身爬上了龙湫背,他站在海神娘娘庙前,目送着儿子驾船驶离了码头,驶向了大海。范老桅相信自己一样,相信儿子,儿子把他的行船辨风看潮识流的本领全学会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如此,范老桅还是目送着那艘80马的渔船消失在他的视线,这时,他才迈入海神娘娘庙,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默默地祈祷着,让海神娘娘保佑儿子的平安。

尽管海水牵着岸,不情愿地落下去,可潮水还是让出了海滩。范老桅是个呆不住的人,不去海边,就像丢了魂似的。春芳的工艺美术厂,需要大量不同颜色的海钻子,他不想让任何人说他老不中用了,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双手闲下来。

这时节的海水已经很凉了,再也不能赤脚下海滩,范老桅穿上水靴,扛着筛子,拎把铁锹,走进了潮水退出来的海滩,立起筛子,不紧不慢地筛起了海钻子。

县政府办的孙主任不时地看着表,焦急地在海岸边、在码头里踱来踱去,几只带有华表的红色烟盒浮荡在海面上,落潮了的海水,软弱地推动着烟盒。

孙主任吸过的烟头零星地丢在码头附近海岸上,这一百只美人蟹,身系县长公子的命运,范大锚不回来,那一百只美人蟹,也不会有踪影,他没法向县长交待。

范老桅的影子孤独地晃在海滩里,万般无奈中,孙主任只得向范老桅求援了,他要问出范大锚的归期。其实,就像范老桅不喜欢孙主任一样,孙主任也不愿意和范老桅打交道,他对范老爷子一句话撞人到南墙的倔劲儿直打怵。更重要的是,海滩里泥泞得很,他不想弄脏他的皮鞋。可是,县长那边的电话一遍一遍地催,县长儿子的命运正悬在他的手中,孙主任他不能不急呀。情急之下的孙主任急中生智,他把好几个塑料袋套在鞋上,迈入了海滩,一步一跋涉地走向范老桅。

孙主任终于挪到了范老桅的身旁,他看了一会儿范老桅筛海钻子,清了清嗓子,用询问的口气说,范老爷子,你儿子啥时能回来呀?

范老桅停下手里的活计,瞄了眼孙主任,抬头看了看天上不明不朗的太阳,又瞅了瞅远处退下去的那一道白浪,没有搭理孙主任,继续筛他的海钻子。

孙主任又问道,捞一百只美人蟹和捞十只能多费多少时间?

范老桅怔住了,这句话炸雷一般轰在他的头顶,他的身体顿时僵得不会动弹,跌落的铁锹砸在脚上都不知道。渐渐地范老桅的眼睛红了,红得能冒出火来,粗砺的嗓子猛然迸出了一声怒吼,你让他捞一百只蟹?

孙主任说,是啊,捞十只和捞一百只有啥区别?

范老桅眼中的烈火一下子喷发出来,他一把将孙主任扑倒在海滩上,然后骑在孙主任的身上,双手掐住孙主任的脖子,吼道,你这个害人精,你害了我们家大锚,我整死你这个贪心不足的魔鬼。

孙主任的脑袋有一半浸在浑浊的浅水里,望天的眼睛被范老桅掐得往外努努着,就差挤出眼眶了。孙主任天天坐在办公室,身体养得女人一般软,哪里经得住范老桅铁钳子似的手啊,这样捏下去,非出人命不可。

岸上的人慌忙跑过来,平时的范老桅是那样的温和、宽容甚至是木讷,和渔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没红过脸,今天怎么会发疯了呢?他们掰开了范老桅坚硬的手,解救出了孙主任。

就在松手那一刻,范老桅的双腿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蜇了,比粘上了海蜇的黏液还要疼,随即这种疼痛转移到了心窝,他的心被人击碎了一般,疼痛得无法忍受。范老桅大叫一声,仰面朝天,訇然倒地,昏死了过去。

也许是心灵感应,就是在那一刻,范老桅的儿子范大锚魂魄飘回了老滩的上空。

那一刻,范天齐正在写作业,他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子,仿佛被什么东西箍住了,紧得难受,心灵的每一道缝隙,都爬满了细小的蜘蛛蟹。范天齐从来没有过这种不良感受,总觉得有什么祸事要发生。坐在课堂上,范天齐的心却掉进油锅般,煎熬得难以忍受,不等下课,他就请假离开教室,急急忙忙地从县城赶回渔村。

这是春芳从县城里租过小屋之后,范天齐第一次回家。

家里空着,没有人,爷爷的家也是空着。范天齐奔跑在渔村的街巷里,逢人就问,我爸呢?我爷呢?有人告诉他,你爸爸出潮了,你爷爷晕过去了,躺在村里的卫生所。

范天齐赶到卫生所,看到爷爷范老桅躺在那张窄窄的床上,眼睛刚刚睁开。范天齐问,爷爷你怎么了?范老桅说,我没事儿,过一会儿就好了。范天齐又急切地问,我爸呢,他去了哪儿?范老桅眼里的泪再也含不住了,既然心灵上感悟到的不测,孙子也感受到了,他不想瞒着孙子了,说,你爸去了环城礁。

范天齐的心里打了个哆嗦,身体突然掉进了将要来到的那个季节。渔村里谁不知环城礁的厉害?谁不知道那是碰不得的地方?那是渔民的禁区呀。范天齐还不知道爷爷和父亲为了他,已经闯过好多次禁区了。他不再陪爷爷了,他跑到了码头,眺望着大海,期盼着那艘80马的渔船快快开回来。

然而,等到血红的晚霞铺满大海的时候,父亲依然杳无音信。

霞光渐渐消失,海水中血红的颜色也隐退了,大海只剩下个轮廓,除了浪涛软绵绵地牵着岸,满世界一片寂静,寂静得胆颤心寒。孙主任浑身打着颤,他不是冻的,而是来自内心的寒冷,他从祖孙两人失态的情绪中预感到了,可能真的会有不测发生。他拼命地吸着烟,来抵消来自内心的恐惧。他唇上的烟头,在海岸的夜里一闪一闪地发亮,成了岸边惟一的一点光芒。

范天齐扯开嗓子,撕开了夜的恐怖,爸爸,你在哪儿呀——

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说话的是一直沉默的孙主任,他向范天齐表态,哪怕是向海军、向空军求援,一定要找回你爸爸。

孙子刚刚跑出,范老桅就躺不住了,他的昏厥是心火攻的,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留在大海,他能解救别人,怎么就不能解救自己的儿子。他推开围着他的人群,疾步向码头走去。人群也随着他的步子,一直跟到码头。

按预定的时间,范大锚应该入港了,可码头里依然不见那艘80马的渔船,范老桅又张望了一眼,看到了孙子的背影,孙子站在码头的顶端,冲着大海焦虑地喊着。范老桅的心,掉进冰窖里一样凉,他意识到,所有的预感,有可能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范老桅急得说不出话了,他的眼睛在人群中四处寻找着,找出刚刚赶到的冯大岸。他的眼睛定在冯大岸的脸上,指着自己的孙子。

冯大岸心领神会了,他知道,现在范老桅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孙子,就急匆匆地赶到范天齐的身旁,守护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