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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范老桅一下一下地往筛子上甩蛤蛎皮,就是滤掉沙子,弹回轻飘飘的蛤蛎皮,让不轻不重的海钻子扎进筛子眼里,滚在筛子底下,他好成把成把地拾取。

冯水花跑到这里时,累成一滩泥了,她瘫坐在筛子前,气喘吁吁地对范老桅说,我哥偷着出潮,去了四天,啥信儿也没有。

四天,是渔民家属等待的极限,出潮四天没消息,就意味着渔船出事儿了。

范老桅扔下铁锹,一口气跑到了码头。

码头里,挤满了渔船,冯乐礁站在防浪堤上,焦急地向海里张望。范老桅一见面就喊,还傻等着干啥,出潮找人啊。

于是,老哥俩分头去各家各户,把人喊到船上,卸下多余的东西,带足食物、淡水和柴油,百艘渔船,整装待发。

临出发前,范老桅又问了一次看到冯大岸出潮的人,弄清楚了船走的方向。他闭上一只眼睛,举起大姆指,目光顺着姆指尖射向大海,随后便指定了方向,顺着这个方向,直追而去。

百艘渔船以范老桅的80马的小渔船为中心,用同一种航速,浩浩荡荡地驶入大海,他们每隔三四海里一艘船,拉开了一张寻找的大网,他们打开对讲机,随时与相邻的渔船沟通。

渔政的孙子跃以为起了渔汛,渔民耐不住了,集体抗法,转眼间,渔船全跑了,把一个空码头留给了他。孙子跃请来快艇支援,向大海深处追去。可是无论他们追上哪条船,蹬上去一查看,上面一片网也没有,甚至连最简单的网具,拉蚶子的铁耙子都没带。孙子跃相信了渔民们,驾驶着快艇,和大家一道寻找冯大岸。

百艘渔船在大海里搜寻了三天,望远镜都被攥出的汗水浸湿了,也没看到船的影子,找得大家都快失去信心了。范老桅当机立断,驶出渤海,到黄海里找。对讲机里传递着范老桅的命令,人们几乎不敢相信,因为村里的渔船从来没驶出过渤海,冯大岸有那么大的胆子吗?范老桅的话不容质疑,他渔船上浓浓的黑烟告诉所有的人,全速向黄海进发。

第二天早晨,范老桅举起望远镜,发现天海之间镶嵌着一个小黑点,便全速驶了过去。那个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明确地告诉他,那就是一艘渔船,只是船的形状十分异常。渐渐地,渔船在望远镜中清晰起来,范老桅发现,那不过是半艘渔船,船头直直地翘起,一多半的船体已经沉入海中。他判断得出,海水还没有浸入前舱,否则,船早就该沉了。

范老桅打过舵盘,换一个视角极力搜寻船上每一个细节末稍,他怎么看怎么像冯大岸的船。终于,他的望远镜搜索到了船标,确定无疑就是冯大岸的渔船了。船是找到了,可刚刚落实的心,又提了起来,船斜成了这个样子,人会怎么样啊?

怎样也得赶快靠上去,看个究竟。于是,范老桅便用对讲机通知了所有的渔船,他把油门拉线扯到极限,机器发出破瓢一样的巨响,浓烟在天上染出一条黑龙。

当然,范老桅是第一个登上冯大岸的渔船的,两船逼近时,他等不及停船、倒车和靠帮等等繁琐动作,他扑入海中,游了上去,急切地喊着冯大岸的名字。船上静悄悄的,没人回答他的问话。海面以上的船体不很多了,范老桅扫视几眼,便一览无余。他爬上前舱,前舱口大敞着,海水在前舱下一尺远的地方起伏,再有一些风浪,海水也就灌进前舱了,到那时,船就会沉了。

范老桅钻进了前舱里,他闭了会儿眼睛,适应了里面的黑暗,睁开眼睛四处寻找,里面却是空空荡荡,没有人影。他爬上来,又潜入水中,钻进驾驶室,里里外外摸索个遍,甚至睡铺的夹缝都摸过了,什么也没有摸到。按理说,这船沉得很慢,人应该有逃生的机会,如果被别的船救了,起码应该在船头竖一面小旗,告诉找他们的人,平安无事了,冯大岸再笨也不能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何况他还是个精明的人呢。

围绕着渔船,范老桅潜下去游上来好几个来回了,渔船没有遭遇风暴的迹象,也没有与别的船只相撞的痕迹,船底更没有触碰到暗礁。除了锚绳被砍断了,拖着半片残网,渔船几乎没有让人质疑的地方,一艘完好无损的渔船,怎会凭白无故地进了这么多水?范老桅爬回自己的渔船,披件干衣服,坐在船舷上,望着冯大岸的沉了一多半的船,百思不得其解。

冯乐礁赶到时,范老桅又游上了冯大岸的船,他半浮在海水里,嘴里叨着几枚三寸长的大钉子,左手扶着从自己船上带过来的舱盖,右手轮起斧子,正在封死前舱的舱口。范老桅的这一动作,告诉所有赶来的渔船,他要守住最后的空间,不让海水浸入前舱,高低要把冯大岸的船拖回家去。

斧子一下一下落下去,砸得船体“咚咚”作响,范老桅每砸一下,都像砸在冯乐礁的心,那动作那声音太像入殓时砸棺材盖的声音,冯乐礁实在忍受不了,他感到,儿子冯大岸已经不在人世了,范老桅正在替自己操办儿子的丧事。哀伤莫大于老年丧子,何况冯家世代单传呢,焦虑过后的痛苦更难让人承受,冯乐礁一下子昏厥了过去。

百艘渔船很快就齐聚过来,又很快四下散开,到处寻找人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一直找到黄昏时分,返回的渔船全都空手而归,有所收获的也不是好消息,是那几件烧过的衣服残片。尽管是残片,冯乐礁还是认识的,无疑就是冯大岸的,他更加悲观地认为冯大岸他们三个人突然遭受火灾,跳到海里,被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吃掉了。

范老桅决定返航,留下来再找一天,也是徒劳无益,人真的是没了踪影,何况冯乐礁坚决地认为儿子已死了呢?范老桅不认为冯乐礁是懦弱和悲观的,真正的渔民,面对大海,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敬畏,大海太神秘了,有谁能说得清大海的脾气?葬身大海或许是真正渔民真正归宿吧。

于是,返航就成了他们不用选择的选择。

天黑了,一排渔灯银河一般闪烁在辽阔的大海里,那是一条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河。

百艘渔船还没有赶回渔村,冯家、董家还有二憨家的灵堂早就支了起来,消息是孙子跃传递过来的。渔政的快艇实在是太快了,快得三家所有的丧事都安排妥当,画匠早已把三个人的脸活灵活现地画在了葫芦上,只等百艘渔船回来,给他们的空坟下葬。

冯大岸六岁的儿子,还不怎么懂得死亡,他是海难的第二年出生的,头顶着孝带,望着大海,问他的母亲,我爸爸咋还不回来。一句话勾引得哭声一片。

渔船一艘接一艘地靠进码头,葬礼如期举行,冯乐礁哭得泪人一样,将布条放在小棺材中画着冯大岸模样的葫芦的下面。范老桅嘴里叨着铁钉,高高地举起斧子,正准备盖棺定论。村里的大喇叭响了,响得异常急促。

大喇叭说,冯乐礁,冯乐礁,听到通知后,马上到村部来,你儿子从大连来电话了。

丧礼上悲喜交加,全村人都涌向了村部,探寻消息的真假。

24

冯大岸住在大连海事局指定的医院里,已经昏睡了二天二夜,醒来时,身体像棉花一样轻。董航和冯大岸差不多,也是刚刚睁开眼睛。只有二憨,昏睡了一天一夜,就醒了,醒来之后傻子一样,问啥都不知道,问他家在哪儿,他只会说老滩,省市县镇全都忘了。

那艘大火轮被海事局扣在了港口,事情不调查清楚,不能够放行。那艘船悬挂着南美的国旗,船主却是日本人,据说船上装载着好几亿美元的货物,耽误一天,损失掉的钱,够老滩村的渔民们奔波一年的了,船主急得火上房,不住地从本土给船长打电话,催促早结案,早出航。

那是全自动电脑导航的巨型货轮,出港后,用不着人驾驶,自己就能修正航向。如果冯大岸的船上有灯光,大火轮肯定会自动报警,如果挡在了人家的航线上,大火轮上的雷达也会鸣叫。对于他们撒在海里的网,大火轮只会认为那是海草,不值得大惊小怪,于是,便趟上了他们的网,翘起了他们的船。恰巧那一次大火轮的吃水特别深,才会让他们三人爬上去,抓住了这次逃生的机会。

三个人你拉我拽,拼死拼活爬上去,就累得精疲力竭了,躺在船甲板上,动弹都不能动弹。生命的安全感回归后,是生命的完全松懈,他们很快就昏迷了。董航和二憨还好些,有块遮羞的布。冯大岸则是赤身裸体,遍体青肿,那是悬在半空中和大火轮撞的。三个人直到苏醒时,还不知道是怎么被救的。

一个船员在甲板上散步发现他们,报告了船长,船长通过卫星电话报告给了船主,船主命令将三个来历不明的人扔下大海,幸运的是有两位华裔船员执意不肯,船主的命令才没有在大火轮上生效。

海事调查员满脸的严肃,问冯大岸居住地,渔船的编号,渔船的马力,船工的名字,以及撞船时的情景。

冯大岸一一作答。

海事调查员又问,几个船工遇难了?

冯大岸一愣,说,没人遇难。

海事调查员说,费话,120马,算得上是大渔船了,三个人能捕鱼吗?

冯大岸说,能。

海事调查员又说,随便报出两个人的名字,就说他们遇难了。

冯大岸说,真的没有。

海事调查员不耐烦地说,我说有就是有,你就往上报名字吧。

冯大岸说,这不是撒谎吗?

海事调查员说,二千万同胞死在日本人屠刀下,他们才赔偿两个人的抚恤金,多吗?我们一分钱的战争赔偿都没要,就算我替中国人索赔了,这事儿就由我做主了,出了事儿,我担着。

冯大岸突然明白了,他迅速编出了两个人的名字。

冯大岸往村部打了平安电话之后,就被带到海事局。海事调查员开始调停双方的赔偿事宜,船长急于启航,冯大岸狮子大开口要了二百万,人家只是让翻译问了句是美元还是人民币。冯大岸想了想,觉得人民币才是钱,走到哪儿都能花,美元那玩意上哪儿花去?便肯定地说要人民币。船长笑了笑,连价都不还,急急地与冯大岸签下了赔偿协议。

二百万,是个天文数字,冯大岸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因祸得福。

大火轮走了,大火轮留下的是支票。

海事调查员只给了冯大岸他们几百元的路费,让他们快快回家,家里惦着他们呢,至于赔偿的钱,必须通过银行转帐,不允许提取现金,回去立个帐户吧,过一段再办理转款手续。

冯大岸是千恩万谢离开的。临分手之前,冯大岸抛开董航和二憨,悄悄地问海事调查员,留下多少回扣为好?

海事调查员当时就火了,他说,这笔钱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它属于你们老滩村,你们老滩上的花蛤、麻蚶、赤贝、沙蚕都是从我们的港口出口到了日本。人家把每一点资源都看成是黄金,把海岸滩涂保护得铁桶一般,可你们却非挖绝户了不可,我看着心疼啊,我希望你用这笔钱,把老滩保护起来,尤其是笔杆蛏,它是老滩独有的物种,也是天下第一鲜啊,都挖净了,对得起谁呀。

冯大岸低下了头。

这个戴着小眼镜,生着一副冷面孔的海事调查员,彻底改变了冯大岸今后生活的轨迹。

半个月后,冯大岸孤身一人去了大连,带去了一小箱笔杆蛏。

这些笔杆蛏是老桅叔替冯大岸挖的。范老桅原本不想替冯大岸挖,要知道那些蛏能逃过人们的尖锹利镐,是多么的不容易,范老桅每挖出一个,都像挖出自己的一个孩子一般心疼。当冯大岸把一切来龙去脉说清楚的时候,范老桅释然了,心悦诚服地走进老滩,足足挖了上百根笔杆蛏。

赶小海的人们眼馋地盯着范老桅的渔篓,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范老桅,看着他如何下锹,如何挖出笔杆蛏的。可他们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范老桅是在别人挖烂了的沙滩上下的锹,每一锹都有粗壮的笔杆蛏躺在他的铁锹里,这在别人的眼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在范老桅的手里却成了奇迹。人们追问老桅叔,用啥招儿挖了这么多,范老桅抬起头,望向天空,眼光跟随一朵云飘移着,嘴角微微一笑,说,天知道。

拎着老桅叔递过来的笔杆蛏,冯大岸将一个卖冰棍孩子的保温箱和冰棍一同买下,把笔杆蛏装进去,转身便上了车,风尘仆仆地赶往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