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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女娲(4)

春雁便一动不动地站立住了,柏成林以为春雁动了心思,手就有一些肆无忌惮了。春雁趁着柏成林不备,憋足了浑身的劲儿,一下子撑开了柏成林的束缚,扬起自己宽厚的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柏成林的脸上。春雁的手是一双纯粹的劳动人民的手,进入张家这么多年来,面对着优裕的生活,并没有改变她勤劳好作的生存习惯,那只依然结满厚茧的手掌结实地打在了柏成林脸上,巴掌闪过之后红晕顿时泛起,鲜血也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

望着柏成林嘴角源源不涌出来的血,春雁的脑袋先是出现了一阵空白,接下来怀玉在电喇叭里好听的声音便纷乱地占据了她的整个思维,她猛然醒悟道,自己逃出这牢笼似的小楼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柏成林已经将她的一切都看透了,原本打算悄悄地生出个贴在大江身上的孩子,现在也不成了,随着肚里孩子月份的增长,一切的隐瞒都将是徒劳。

春雁根本就没有瞅柏成林在惊愕之后的痛苦表情,反正事情已经到了这份田地,也就无怨无悔了。春雁折过身去,抓过自己放在院落里的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骑出了小楼,骑出了让许多人羡慕不已的大户人家。

初秋晌午的日头仍是那般毒辣,空中的云丝与水气被凶狠的日头驱赶得无影无踪,天色更加湛蓝。春雁就在这无遮无拦的日光下,一口气骑了二十里的自行车,来到了怀玉家住着的村庄,她打听好了怀玉家的住址,便在怀玉回家必经的村口停立下来,坐在一株大柳树下,静候着怀玉的出现。

日头在春雁耐心的等待下,一寸一寸地移过了中天。无所事事的春雁在想着心事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身旁的蚂蚁们包围住了一只行动迟缓的屎克螂。屎克螂奋力地摆脱着,蚂蚁便召集来更多的蚂蚁,齐心协力地咬死了它,然后开始肢解它的尸体,一直到夕阳西下,才肢解完毕,每只蚂蚁叼着一点点肢体,得胜还“巢”。怀玉也就在蚂蚁们的喜悦之中,出现在了村口,出现在了那株大柳树旁。

春雁冷丁的出现吓了怀玉一跳,怀玉打量着春雁,显出了不知所措。怀玉说:“有啥事儿呀?”春雁说:“我是你的人了,又给你怀了孩子,那座牢狱似的小楼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我要跟你回家。”怀玉说:“别说傻话了,我家有媳妇。”春雁说:“我不管你家有没有媳妇,反正我得跟你回家。”怀玉的脸上出现了极为复杂的痛苦表情,怀玉说:“春雁,你饶过我吧,你不能进我的家,我和你再好,也没法成为一个家,咱俩好的时候,我已经把这话说了多少遍了。”春雁哭了,她说:“我是你的人了,不跟你回家让我到哪儿去?那个家我已经没法回去了,我和大江从来没那事儿,肚里的孩子让我咋向人家交待呀?”

村里一些多事的眼光开始向他们关注而来,怀玉皱了下眉头,他说:“春雁,别哭了,反正已经到了家门口,就进吧。”春雁抹把眼泪,推着自行车,远远地尾随着怀玉,走进了怀玉的家。

怀玉家的院子有些凌乱,低矮的房子也破旧得烂了几根出头的椽子。怀玉的小儿子欢天喜地迎出来,怀玉拍了拍孩子的屁股,说了句“到后院你三叔家看彩电去。”就把孩子打发出了家门。显然,怀玉的话外之话就等于告诉了春雁善于修彩电的怀玉至今仍没拥有彩电。

春雁随着怀玉进了屋里,一股说不出的霉味散发了出来。铺着粗糙炕席的炕上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那女人见到春雁进来了,很友好地点了下头。怀玉一进屋,脸上就呈现出了诚慌诚恐,他虽然一句话也没说,他媳妇也猜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仍然躺在炕上,笑了下,对怀玉说:“来了客人,咋不好好人家呀。”怀玉便默默走出,做饭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个女人,两个女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沉闷。怀玉媳妇很隆重地咳了下,有痰声呼噜在气管里,她说:“生孩子时落下个瘫病,下半身的神经已经坏死了,这几年,怀玉挣来的钱,大把大把塞进了我的病窟窿。我不再是什么女人了,我是个活累赘。”

春雁面对怀玉媳妇一声不吭地站立着,她对屋里病人身体发出的难闻气息没有一丝的厌恶。这些天日,春雁只要闻到异味,就会诞生出难以抑制的呕吐,奇怪的是她立在这个酸霉发臭的屋子居然稳定得岿然不动。多年以前,春雁在家服侍瘫痪的妈时,与如今怀玉媳妇身体散发出的气味极为的相似,她闻着这个本来十分难闻的味道反而有了一种到家了的感觉,经常涌动的呕吐感竟然荡然无存。

怀玉端上来了几个菜,虽说是简单些,但在他这样的家庭里已经是十分丰盛了。吃饭的时候,怀玉把媳妇抱到饭桌旁,让媳妇弱不禁风的身体斜倚着他,还不时地把菜喂到媳妇的嘴里,坐在对面的春雁看得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自己夹在他们夫妻之间很唐突。怀玉很愧疚地对春雁说:“我们是个穷家,没啥好吃的。”春雁垂下目光咬着嘴唇不言不语,捏着筷子的手茫然地划在饭桌上,跟本没有吃进一口菜。怀玉媳妇的脸侧过饭桌,咳了一阵,推却掉怀玉喂向嘴边上的菜,眼窝里便盈满了泪水。她说:“你们俩挺般配的,择个日子办了吧。”怀玉的眼睛盯着媳妇,神情急切地说:“你胡说些啥呀,咱不说好了的吗,白头到老。”媳妇说:“我知道我的病,我活不了几年,不如让我亲眼看到,你娶上了个好媳妇。”怀玉说:“你得的也不是绝症,我要多挣钱,治好你的病。”媳妇说:“咱俩真的离婚了,我爸我妈不可能不管我,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怀玉说:“别说傻话了,你爸你妈都一把的年岁了。”媳妇说:“我争嘴争不过你,我累了,送我回去躺着吧。”

那副骨瘦如柴的身体在怀玉的呵护下,又回到炕上她原先躺下的位置。怀玉安置好媳妇,重新回到饭桌旁,与春雁面对面地坐下来。桌上的那些菜几乎是完好地摆在桌上,一种凄凉漫上春雁的心头,她慢慢地放下筷子,泪水一对一双地从眼角滴落下来,她说:“怀玉,我不该来找你,我该……走了。”怀玉的媳妇伸出皮包骨的胳膊,吃力地摆着,召唤着正向门口走去的春雁,她说:“不能走,天快黑了,半路上摔了碰了的,我们不是做了孽吗?”怀玉的身体也横在了门口,将春雁留了下来。

那一夜,春雁与怀玉的媳妇由最初的相互尴尬渐渐地有些话说了,当然,她俩谈论的话题总也没有离开怀玉。春雁从怀玉媳妇的嘴里渐渐地了解到了怀玉的历史,知道了他们是高中同学的关系,知道了怀玉曾经获得过全地区物理竞赛的冠军,也知道了一位县城的姑娘也就是怀玉的媳妇,下嫁给高考落榜又无力补习的怀玉。那一夜,春雁也把自己如何糊里糊涂嫁给大江的事情讲述了出来。两个女人又哭又笑地唠了大半夜,直到怀玉的媳妇疲惫不堪。黎明时分,春雁除了阵阵心酸之外,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那种肝肠寸断。她已经能够很平静地对待怀玉了,她为自己曾经拥有过怀玉感到自豪,在以后的日月里,她只能用肚里的这个孩子永远地纪念怀玉了。

张家的小楼在春雁出走之后陷入到了一片慌乱的状态中。

最初的慌乱是由大江引发的,那时候,心粗的老甜还不知道春雁的出走。随着夜晚的来临,大江陷入到了不可言状的恐慌之中,他已经习惯于依赖春雁了,这么长久地没有看到春雁,没有得到春雁习以为常的安慰,烦燥的行为逐渐地暴露出来,只是大江独自呆在楼中,没人发现而已。尽管呆傻的大江智力进化的进程十分缓慢,可他还没有傻到植物人的程度,最终便把寻找不着春雁的怒火发泄到了物件之上。

大江拾起一只饭碗,狠狠地砸在窗玻璃上,随着破碎的玻璃飞溅到夜空之中,大江几乎能扯裂嗓子的吼叫也猛然迸发了出来。大江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爆炸了!爆炸了!”

玻璃的炸裂及大江的吼叫震动了心不在焉观看电视的老甜。老甜猛地激灵一下,拖着一截长长的没有系牢的裤带,慌慌张张地向大江住着的那套楼门奔去。老甜跑上楼来,看到大江正在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闹腾着,那盏漂亮的壁灯也被疯狂的大江砸得个稀巴烂,洒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扎得大江赤裸的脚血迹斑斑。老甜哭喊着说:“大江,别闹了,你又是咋的了?”大江不管老甜说些什么,一味地大喊大叫。老甜东张西望地喊着:“春雁,你快过来,你跑哪儿去了,咋不管你丈夫呢。”

在这以前,老甜跟本没有注意到勤劳的春雁在偏晌以后就没有出现在小楼的院落里,更不会想到春雁突然离开会是想和别人私奔。老甜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冲进楼里企图阻止大江狂暴行为,无奈的是老甜的力气实在有限,轻而易举地被大江碰翻在地上。老甜爬了起来,老甜不敢继续劝阻疯狂的大江了,她在寻找不到春雁的情况下,走进了三女婿柏成林的楼里,呼喊着柏成林赶快帮一把,制止住大江的胡摔乱打。

其实,柏成林的耳朵生得也是挺优秀的,对于大江的砸摔东西狂呼乱叫早已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大江的狂暴是由于长时间地没有得到春雁的关怀,他还记恨着春雁在上午毫不留情地打给他的那个嘴巴,更懒得管大江的闲事儿了,只是在丈母娘的再三催促下,没有拖延的办法,不得不跟着老甜走入大江的楼里。

大江看到柏成林与老甜站在门口,狂暴的行为停歇了片刻,睁着呆滞的眼睛看了会儿门口,喃喃地说了句:“不是媳妇,不是媳妇。”随手拾起一件东西,砸向门口,更加猛烈地狂呼起了:“爆炸了!爆炸了!”

尽管老甜再三催促柏成林冲入屋里制止住大江这败家的狂暴,可柏成林害怕没有理智可言的大江砸伤自己,也不敢贸然而入,两个人只好守着门口,眼见得大江把这个家砸得个乱七八糟。老甜瘫坐在门外,拍着大腿哭喊着:“我的天爷呀,这可昨办呢,春雁这个死娘们儿跑哪儿去了,昨就不管管自个儿的老爷们。”柏成林冷笑了一下,说:“找不着春雁了,人家不差模样不缺心眼儿的,谁愿意守着咱大江过一辈子呢。”老甜停止了哭天抹泪,惊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柏成林,说:“你瞎说,春雁不是那样的人。”柏成林继续着他的冷笑:“人呢,人哪儿去了,那个好女人半夜三更不回家。”老甜站了起来,问:“你说呢,你说她能上哪儿去?”柏成林说:“准是找那个修电视的那小子去了,春雁一听到那小子的电喇叭的声音就反常。”老甜半信半疑地摇摇头,语气也弱了下来,她说:“春雁不是这样人吧?”柏成林反唇相讥道:“你又没钻进她肚里,谁知道谁啥样人。”

大江的作闹在精疲力尽的时候才停止下来,可他嘶哑的嗓子还在喊着“爆炸了”。老甜和柏成林守在门口,一直守到天快黎明的时候,大江才累得睡了过去,老甜捅醒迷迷糊糊的柏成林,把大江牢牢地捆在了床上。

秋日的太阳爽快地跃出了地平线,金色光芒照耀着泛黄的苞米秧,满眼眵目糊的老甜雇了辆三轮摩托车行驶在通往怀玉家那座村落的土路上,她要亲眼看看柏成林所说事情的真实性,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老实的春雁也会成为搞破鞋的女人。

风“刷刷”地刮着,狭窄道路的两旁,渐渐干枯的苞米叶片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秋日的风在早晨的时候,刮得还是挺招人喜欢的,清凉凉让人感到很舒服,老甜昏昏欲睡的状态时常被这凉爽的风给刮醒了。天还算是早,一路上很少与行人相遇,但坑坑洼洼的路面却阻碍了三轮摩托车的速度。

老甜终于来到了怀玉的家门口,那一时刻春雁正在院中与怀玉洒泪告别,老甜就突由其来地到来了。春雁望着霞光中的老甜惊得呆愣住了,老甜快步地向春雁走来,老甜的脸却没有春雁耽心的那种气势汹汹。三个人就那么僵僵地立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儿,老甜牵住了春雁的手,脸上挤出了笑容,她对怀玉说:“我一直把春雁当闺女待呢,我来接闺女回家。”怀玉看了眼笑得很假的老甜,说:“春雁是我留下的,有啥事我担着。”老甜说:“谁还没年轻过呢,我年轻的时候也做过错事儿,这算个啥。春雁,跟妈回家吧。”春雁犹豫不决地望了眼怀玉。老甜接着对怀玉说:“你和春雁有了这碴子事儿,咱们也算是做了个亲戚,你也是我的半个女婿了,我咋待春雁你也能看到了的,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对得住春雁的。”春雁突然伏在老甜的肩头,哭着说:“妈,你别说了,我跟你回家。”

张家的小楼又恢复在春雁的眼中。春雁虽然不愿意再回到小楼,可她已经无家可归了,爷在敬老院里早已寿终正寝,妈在敬老院中一次又一次地闯过生命极限,也无法抗拒死神的召唤,一命归西了,春雁回到小楼似乎是别无选择。不过促使春雁最终回归小楼的还是老甜泪如雨下地搂着她,心肝宝贝呼唤着她。老甜说:“春雁,妈的好媳妇,妈的好闺女,不管出了啥事儿,妈都不怪你,这些年,是妈苦了你坑了你害了你,有啥错都是妈的错。”

春雁默默地走进了院中,一夜之间,她对自己本来十分熟悉的院落却诞生出一些陌生感。她垂着头,避开她想像中的柏成林从他那套楼上探下的目光,径直地走入了自己的那套楼里,尽管她对这套楼已经是心灰意懒,可她还得依靠它来包裹自己的生存空间。春雁走上楼去,看到大江还被牢牢地绑在床上,嘴也被一块毛巾堵住了,鼻息一张一合粗重地呼吸着。大江是在老甜雇的来三轮摩托车载着她驶出小楼去接春雁之后醒过来的,被捆绑着的大江再度发作,虽然无法再用手脚砸得个天翻地覆,嘴里的狂呼乱叫却不绝于耳。那时候,柏成林睡意正浓,就被大江的吼叫给搅醒了。他带着十足的困倦来到大江的近前,愤怒地指责威胁和咒骂着大江。大江对于柏成林的存在不屑一顾,依然狂喊大叫着“爆炸了”。于是,柏成林索性把大江的嘴也给堵住了,扼制住了大江搅得人心不宁的狂叫。

看到春雁的走入,狂燥挣扎着的大江突然安静下来,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孩子般的乞求与恐慌。春雁扯下堵着大江嘴的毛巾,解开了捆绑大江的绳索。大江不吼也不闹了,乖乖地靠墙站着,怕怕吓吓地看着春雁。春雁不言不语地拿过扫帚,打扫大江砸坏的东西。大江像个知错就改的孩子,乖巧地接过春雁手里的扫帚,认真地打扫着。大江将砸坏的东西打扫到一堆之后,又靠墙站下,等待着春雁的发落。老甜找来了一个簸箕,把那堆砸烂的东西扫了进去,扔到院外之前,老甜对簸箕里的还有完好模样的木棍棍金属条之类的东西产生出扔了可惜的感觉,便挑挑选选地留下了一些可能会有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