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惊天谋杀案背后的秘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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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诤言不抑是忠诚

——王国华发起鸡公山“政变”

就在中央监委调查组在信阳活动期间,河南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急忙再次召开全省四级扩干会,部署大规模放粮工作。一个月前的那次全省扩干会上,吴芝圃还称“手中无粮”,强调各地区要自己解决问题,要大搞“瓜菜代”,而这次完全变了调子,表示“一定要满足群众生活用粮”。看来,中央监委调查组的出现对吴芝圃的压力非同小可,促使他不得不慷慨放粮。可惜,吴芝圃对老百姓的慷慨来得太迟了,灾难性的后果已经形成。事后官方公布信阳地区17万人死亡,而有人专门调查了各县的死亡人数,认为总数为105万。

在这次全省四级扩干会上,吴芝圃只讲放粮是为了“解决群众生活困难”,只字不提“饿死人”的问题。会议最后一天,正在主席台讲话的吴芝圃接到台下传上来的一张纸条,看后满面不悦,似要发作却又忍下,继续讲话。事后大家才知道那张纸条内容是“饿魂遍野,吴书记应承担责任,在大会作自我批评”。这张纸条无疑是在挑战吴芝圃的权威,吴芝圃无法不作出回应。但他的回应转换了内容,在会上作严肃批评:有的县瞒过省委向中央反映情况,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会议结束当天,吴芝圃又召集地委书记开会,要求各地“讲大局、讲政治、讲纪律”,严禁“胡说八道”。

大家都知道,吴芝圃的话是针对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的。杨守绩在省委党校“学习”,没有参加这次会议。

会议结束当天,信阳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去省委党校看望了杨守绩,对杨守绩说:“你惹的事不小啊,吴书记整个会议期间都没给我好脸,还不指名批评了你。”

杨守绩坦然道:“既然事情已经惹下了,我也不怕事,如果有问题,我愿意承担责任。”

路宪文说:“你向中央反映的情况都是事实,按说没什么问题。可这件事毕竟搞得省委很被动,地委就更不用说了。你应该有个姿态。”

杨守绩听得出,路宪文反复“开导”,无非是希望他对地委、省委有个“认错”的态度。可杨守绩横竖不讲这个“姿态”,还反问路宪文:“既然向中央如实反映情况并无问题,你让我认哪门子错?该认错的是省委,饿死那么多人,省委没责任吗?”

路宪文说:“守绩同志呀,从搞地下斗争起,你我这么多年的上下级关系,你该明白我对你爱护有加。可是这几年你我疏远了,我的话你很少听进去……咱们好说,省委领导就不同了。后果,你得考虑后果。”

解放战争年代,路宪文当区委书记时,杨守绩是他手下的武工队队长;路宪文担任商城县委书记时,杨守绩是他手下的区委书记。全国解放后,路宪文到信阳地委工作直到当上地委第一书记,一直关心着杨守绩这位能干的老部下,提拔他成为最年轻的县委第一书记。的确,路宪文对杨守绩既赏识又偏爱,杨守绩对自己的老领导也怀有极深的感情。但近几年杨守绩确实与路宪文疏远了,因为他觉得老领导的官架子越来越大,尤其是看不惯老领导对上唯命是从、对下专横跋扈的作风。更令他难以容忍的是,在全区大批群众饿死的危急时刻,老领导完全丧失实事求是的原则立场,屈从省委领导大讲“疫情论”。杨守绩渐渐觉得,曾经与自己出生入死的老领导唯官是重,显然已经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了,自然敬而远之。

疏远归疏远,杨守绩对老领导刚才讲的话还是心存感激,因为他明白老领导的提醒是出于爱护。但杨守绩的秉性决定他不会接受老领导的劝告,他说:“疏远与个人感情无关,主要是工作作风原因,等到咱俩都不当官了,我肯定是你家的常客。这个就不说了。我想说说后果。自从下决心向中央反映情况,我就作好了最坏的打算,丢官、坐牢都想过了。看到中央调查组来了,看到粮食分到群众手里了,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路宪文摇下头,叹口气,不再说什么。看得出,他对自己老部下这种倔强的性格有些失望。几个月后,杨守绩果然遭遇严重后果——锒铛入狱。路宪文自然没有料到,自己遭遇的后果与杨守绩同样严重,杨守绩被投进监狱几天后,他也被逮捕了。时隔多年,路宪文坚称“杨守绩是解救信阳百姓出苦海的功臣之一,是个硬汉,是个好官”。他说,这是他当年想说却没敢说出的话。

路宪文回到信阳后,见到了中央监委调查组人员,得知对信阳大饥饿事件的初步调查结果已经形成,他从调查组人员的态度上预感到情况不妙,便急忙给吴芝圃打电话通气。

而吴芝圃对中央监委调查组的到来并不十分在意,他对路宪文说:“你紧张什么?死人的事全国各地都有,又不是只有信阳一家。再说,河南的总体形势一片大好,他们即便查出点问题,也是局部的,我一点也不担心。”

吴芝圃或许不是故作镇静,因为中央监委调查组来到后,他一次照面也没打,而且中央监委调查组提出向省委通报初步调查结果时,他也只派一位分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听取情况。

然而,让吴芝圃担心的时候终于到了。当信阳地区饿死群众100余万的数字最终披露,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严厉训斥“你还要糊涂到何时”,吴芝圃终于感到大事不好。百万死亡数字意味着什么?确定事件性质、划分和追查责任又意味着什么?他对此不得不想,又不敢多想,因为历次政治风浪已给予他太多的提示。他身边的人发现,这位一向盛气凌人的省委第一书记一连几天如坐针毡,恐慌之态难以掩饰,于是他们判断:河南的天空该云开雾散了。的确,这位长期一手遮天的省委第一书记已给河南带来了不幸,信阳大饥饿的灾难性后果足以说明一切,人们希望他能够正视错误、承担责任并有所悔过。

可惜,吴芝圃此后的行为大大出乎人们意料,他的一系列动作给人的感觉似乎只有一个——接着“捂盖子”。

这天午夜,吴芝圃把电话打到信阳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家中,对路宪文说:不要害怕,省委是支持你的。

若在平时,路宪文对省委领导的“支持”定会言谢,可这次,他毫无反应,只是手握话筒呆呆地听对方讲,直到放下电话,也未讲只言片语。

自从中央监委调查组来到信阳,路宪文终日寝食不安。他反复回顾反省自己近几年间的所作所为,发现的确犯了不少错误,有些错误甚为严重。但平心而论,他的许多错误尤其是一些严重错误,无一不是因“坚决执行上级指示”而造成的。一系列的错误终于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谁来承担责任?省委能主动承担责任吗?他不敢指望;作为地委第一书记,自己能推脱责任吗?推不掉。所以,忧虑之中,省委第一书记送来的“定心丸”对路宪文非但作用不大,还令他大惑不解:信阳死了这么多人,作为地委第一书记能不害怕吗?虽然祸起天灾,却紧连“人祸”,地委工作失误显而易见,省委凭什么要支持我的错误行为?

路宪文的妻子一旁看得清楚,感到奇怪,忙问:“不是省委领导来的电话吗?啥事?你咋一句不应?”

路宪文说:“给我吃定心丸,他也不想想,信阳出这么大的事,我咽得下吗?”

妻子问,地委事事执行省委指示,从未擅自做主,能有多大事?

路宪文叹道:“就是因为太听省委的,才一错再错。真要擅自做主,信阳能死这么多人?”

妻子也长叹一声,说道:“回头想想,也真是瞎折腾。五八年风调雨顺,丰收在望,可一场大炼钢铁,炼出一堆废渣,粮食却烂在地里;五九年明明大减产,却搞起‘反瞒产’,反得老百姓家家断炊;浮肿病明明是饿出来的,非要说成瘟疫……这上上下下,都糊涂了吗?”

路宪文对妻子摆摆手,说:“你去睡吧,我这脑子乱成一团麻了,让我静静。”

这一夜,路宪文的心绪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太多的问题他不得不想,而许多问题又想不明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彻夜未眠。但这一夜他终于想明白一个重要问题——省委第一书记对自己的“支持”,说明省委想“捂盖子”,至少想把大事化小。面对省委的意图,自己作为下级该怎么办?只有两条路,一是顺着省委的意图来,“捂盖子”,这无疑是“坚持错误”而背叛百姓;另一条是逆着省委的意图走,承认错误,承担责任,这无疑是坚持真理而“背叛”省委。细思量,路宪文觉得两条路都不好走,最终的结果都不美妙。但无论结果如何,自己必须有所选择,原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上午,路宪文满面倦容走进办公室,秘书递上一杯泡好的茶水。

路宪文品上一口,顿觉清香四溢,赞道:“好茶。酒中贵州茅台,茶中信阳毛尖,谁说的?”

秘书说:“清朝河南巡抚田文镜说的。田文镜将信阳毛尖进贡给皇上时,说了这句话。”

“周总理也说过。”接话的是行署专员张树藩,“新中国成立那年,邓颖超收到家乡的毛尖茶,建议周总理送给毛主席品尝。周总理亲手为毛主席泡上一杯,说,主席呀,这是信阳毛尖——茶中茅台。”

路宪文说:“树藩呀,快坐下,先品一杯。”

张树藩说:“行署也收到了。清明头道茶,稀罕,好喝。”

路宪文说:“可惜,大炼钢铁毁掉了大部茶园,如今已所剩无几了,就那几十棵老茶树产不出多少货。得告诉信阳县委,再准备几斤,送给中央监委调查组的同志品尝品尝。给省委也准备几斤。”

信阳毛尖茶的确久负盛名,50年代至80年代,“杯中毛尖”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对普通人家来说只是奢望,即便是在信阳当地。直到90年代后,茶园面积逐渐扩大,才使越来越多的人得享口福,其中自然包括逐渐富裕起来的寻常百姓。

两人不再谈茶,话题转向工作。张树藩停职反省那段时间,信阳地区死亡人数骤增,路宪文又急又忙不知所措。如此艰难时刻,路宪文更为深切地体会到,这个班子不能没有张树藩这种“救火队长”式的人物。2月份,他再三建议省委恢复了张树藩的工作。张树藩从春节到现在一直泡在乡下,忙着安排群众生活,陪同中央监委调查组了解情况。两天前,路宪文捎信请张树藩回地委,想了解中央监委调查组在信阳这些天的活动情况,这也是省委领导的意思。

张树藩向路宪文汇报说,他已陪同中央监委调查组转遍了所有县,调查组的人员作风非常深入,工作非常细致,已掌握了大量真实情况。

路宪文异常关切地问:“中央监委调查组什么态度?”

张树藩回答道:“我也最关心他们的态度,但他们只调查情况,从不表态。”

路宪文又问:“难道私下也不议论?你就没有看出点啥来?”

张树藩道:“尽管他们嘴严,但偶尔也流露出对省委、地委的工作很不满意。从他们的表情也常常看出这一点。这些天,我当着调查组的面没少作自我批评。”

路宪文说:“是该多作自我批评,死那么多人,我们的失误的确不少啊。”

路宪文公开自责,尤其是把饿死人与工作失误联系起来,这在张树藩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张树藩暗想,老路醒悟了。

张树藩说:“省委直到现在也没个明确态度,难道还不想承认人是饿死的?”

路宪文说:“树藩呵,省委的事咱们管不了,咱们只管自己认真总结教训,该承担什么责任就承担什么责任。”

当天夜里,路宪文召集常委会,研究部署下步工作。他要求大家说:“现在有了粮食,危及生命的时期过去了,老百姓情绪也稳定了。下一步,无论开展什么工作,我们都要坚持把群众利益放在首位,用实际行动弥补以往过失。”

会后,地委、行署组织大批机关干部下乡,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目的是带领群众搞好生产,帮助群众解决生产、生活难题,密切党群关系,以此激发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信心。

转眼到了7月,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派省委副书记杨尉屏、李立,和省监委书记刘铭榜带领省委工作组来到信阳地区,在鸡公山召开县委书记以上地委扩大会。会议的主题是“统一认识”,继续肯定“大好形势”。在不少人看来,这次会议说穿了就是“捂盖子”。

信阳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的动员讲话让人觉得含糊其词。他首先回顾了这场大灾难的产生经过,却不分析原因;他讲了各县的人员死亡情况,却不涉及“饿死”或“瘟疫”这些字眼;他讲“大好形势”,却也讲面临的诸多困难;他动员大家“有啥说啥”,同时又提醒大家“想好了再说”。

路宪文的动员讲话折射出他内心的矛盾,他明白省委领导“捂盖子”的意图,却不愿再跟着干糊涂事;他渴望自己的言行更贴近实际,却怕戴“不和省委保持一致”的帽子。无可奈何之中,他的讲话只有在上与下、是与非之间体现平衡。

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的发言发自肺腑,他说:“因为我给中央发电报反映信阳的真实情况,便被弄到省委党校学习一个月。这下学得还比较透,错的对的基本都弄明白了。哪儿错了?工作方针、工作思路脱离了实际,脱离了群众,饿死那么多人,大错特错,砍头都不冤!哪儿对了?站到群众利益一边,向中央反映情况,做对了,砍头都高兴!同志们呀,我想问一句,信阳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这次会议还要求我们‘肯定大好形势’,百万亡灵让我们张口吗?!”

一位省委领导立刻责怪路宪文:对每个人的大会发言咋不事先把下关?这样胡说八道不搞乱会议气氛吗?!对下面的大会发言要引导好。

路宪文没有表态,心想,都到这份上了,还不让人说几句心里话吗?

行署专员张树藩的发言也旗帜鲜明。他开口就讲:“信阳发生的大饥饿事件有天灾缘由,也有‘人祸’因素。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总结什么经验,而是认真查找教训;需要的不是‘捂盖子’,而是承担责任。”

主持会议的路宪文犹豫片刻,还是打断了张树藩的发言,对地委副书记王达夫附耳道:“你先讲,我和树藩商量点事。”

路宪文把张树藩叫到主席台下,诚恳地说:“树藩呀,省委已经给这次会议定了调子,你这样讲话恐怕又要惹事。听我一句劝,别和上面拧劲,下次发言想好再说。”

地委党校副校长严仲儒的发言依然不是“肯定大好形势”,而是继续尖锐批评省委、地委的错误。

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虽然没有参加这次会议,却异常关注会议情况,张树藩、杨守绩、严仲儒的发言很快传到他耳中,令他大为光火。他打电话责怪到会的几位省委领导“没有把握好会议方向”,再打电话训斥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软弱无力,看人不准”,指令说:“张树藩要翻案,要坚决批判。”

路宪文连夜召集除张树藩之外的几个地委常委开会,传达吴芝圃“批判张树藩”的指示,而几个常委都不表态。路宪文心里明白,大家不表态,说明张树藩的发言和大家的想法相同,“批判张树藩”的做法不得人心。常委会最终形成意见:会议是否转向批判张树藩,请到会的几位省委领导决定。

到会的几位省委领导也连夜召开碰头会,研究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的指示。省委副书记李立说:“张树藩讲得对不对,相信大家心里都有杆秤。不能再批人家了,得让人说话。这事就这样定了,出问题我负责。”

几乎没人料到,一夜之后,鸡公山将“风云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