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出蓝水河(名家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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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陆地的围困(10)

那女子喘息稍定,把疙瘩递上来的钱轻轻推开,又亮出四张拾元的票子:“你的钱……拿走吧!”

“不能!这……”疙瘩惶然而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那女子跟上一步,凄婉地说:“拿回去吧。谁的钱都不是……容易挣的。”说着上前抓起他的手腕,把钱放入掌心里,却没有立即松开。疙瘩佝偻着腰,动也不敢动。她的柔软而冰凉的小手把一股彻骨的寒意传遍他全身。那女子忽然哽咽道:“兄弟,你本不该……来的,快走吧!”突然翘起脚尖,在他腮上吻了一下,转身飞也似的跑走了。那一头秀发在风中披散着,一直消失在巷子深处。

下雪了。

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大街小巷很难再看到一个人影。一辆掏粪车开过去,然后又归于寂静。疙瘩好像迷了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不断地张望、不断地回头,似乎在辨认什么,在寻找什么。先前在荷花旅店的三层楼上,他恨不得立刻扑向那一片渔火。可这会儿,他却走得极慢极慢。他觉得身体像被什么肢解了,无所依附,无所支撑,随时都会倒在马路上。但他终于没有倒下。他仍在走,像个幽灵样在雪夜中晃荡。他知道他必须走回去。瞎眼娘和四妮妹妹肯定还在船上等着。

一条街怎么会这样长呢?这个让他仇恨又让他眷恋的小城!

十五

那场泼天大雨到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秋天。

湖干了整整十八个月。

那天,本来是要血流成河的。几个人手持铁锨、钢叉云集在湖底,而且无数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眼看就是一场血拚。

可是雨来了。

你只能说这是天意。

阮良在湖底跋涉了十八个月。

当所有的渔民都在忙着寻找别的生计的时候,阮良却一直在湖底寻宝。他提着一根铁钎子,背着干粮袋,一天一天地在湖里走。到处是沼泽,到处是泥泞。荒草、毒蛇、烈日和铺天盖地的蚊虫都没有让他退却。他像是着了迷、发了傻。人瘦得像干黑的木乃伊,只有两只眼睛像鬼火样发亮。有时候,他在沼泽中跋涉,有时候蹲在一块干硬的土堆上发呆。他已记不得那是童年时一个梦的启示,还是爷爷留下的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一条载着金银珠宝的商船,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沉入湖底。爷爷说(还是梦中的神仙说?),从此以后,金银珠宝就常在湖底发光,把湖水映得澄澈明净,金光闪闪。将来谁能找到它,谁就是最有福气的人。阮良从此记住了。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它老在纠缠他。四湖干涸,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相信那些金银珠宝重见天日的时候到了。

他一定要找到它。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找到过几十年沉没的木船。那些油漆得很好的船板依然光彩照人。船钉绣没了,但船板还好好的。只要把它们扒出来运到岸上去,起码也卖几万块。可阮良用铁钎子敲了敲就走了。他找的不是这个。

他用铁钎子几乎插遍了每一寸湖底,最后只剩湖心岛东边那广块地方了。

那是一片沼泽地。方圆不过数亩。

那时已近黄昏。成千上万的长脚蚊在上头舞动,发出锣一样的响声。阮良拄着铁钎子定定地看着,手在发抖。他知道,成败都在这里了。他简直不敢再去触动这一片湖底。仿佛那是一头受惊的小兽,稍一抬手就会把它惊跑。他更怕那是一个梦,一个彻底破碎的梦。他知道自己绝对经不起这最后的一击了。他会倒在沼泽里,再也爬不起来。

突然,阮良鬼火样的眼睛发亮了,亮得有点吓人。他看见沼泽中间升起一片浅淡的红光,是突然升起来的。像火苗“噗!”一下子亮了。然后越来越亮,跳跃着,闪烁着,徐徐升起。把整片沼泽地都照亮了。你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一束束从地上往外放射,似红似黄似蓝似白——真正的珠光宝气!

阮良狂吼一声,踉踉跄跄奔进沼泽,稀烂的泥巴没了膝盖,无数长脚蚊毫不犹豫了地叮上来,密密麻麻,覆盖了他全身的皮肤。阮良顾不得这些了。他弯腰在稀泥中掏了一把,只一把,就抓出一块沉甸甸的东西。他抖着手在泥水中晃了晃,拿出来凑到眼前:金砖!

一块真正的金砖!

阮良捧在手里,泪水刷刷流出来。

谁也不知怎么走漏的消息。

当阮良一大早用钢叉挑着麻袋下湖的时候,人们就很快尾随而来了。不仅有鲶鱼湾的渔民,还有困在别处的渔民。连周围的湖民也来了。凡是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急急忙忙往湖里赶。

四面八方,人流如潮。

他们理所当然要来。他们甚至很愤怒,金银财宝是阮良一个人的吗?只要是靠湖吃饭的人,人人都有份!

他们当然要去抢。抢到一块金砖,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哩!

当阮良在沼泽中间站定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他。只听人声嘈杂,吼声如涛。他什么也听不清,只看到一张张贪婪而愤怒的脸和明晃晃的铁器。人密得如长脚蚊。

阮良像一头被围困的野兽,双手端住钢叉,牙咬得嘣嘣响,原地转了一圈。鬼火样的眼睛凶恶地扫视着周围。他低沉地吼了一声:“谁敢上前一步,我一钢叉穿他三个窟窿!”

先是里三层,后是外三层,刹那时都沉寂了。

黑压压的人群可怕池沉默着。

阮良手里的钢叉在簌簌发抖。他握得太紧了。如果有人真地敢扑进来,他会毫不迟疑地把他挑开肚子。阮良的武功和强悍决不亚于当年的佘龙子。人们明白。

居然没人敢动。双方紧张地对峙着。

那时,谁也没有留意,乌云正悄悄布满天空。沉甸甸的云团如黑马般翻滚着奔腾而来。仿佛无数天兵天将正在悄然行兵布阵,准备一次突然的袭击。

当人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是乌云盖顶了。

人群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大喊:“杀死阮良!”

接着喊声四起:

“财宝是湖民的!”

“不能让他独吞啦!”

“冲进去!”……

人群像被洪水撞击的堤坝,眼看就要崩塌。

一个冒冒失失的后生已经手持木棍冲进来了。突然,“砰!”一声枪响。后生“哎唷”一声抱住双腿倒在泥淖里。

就在阮良和大伙都在发愣的一刹那间,只听一声吼喊:“都不准动!葛云龙手提猎枪,猛虎样跳进沼洼中。刚才这一枪正是他打的。狄老大、康老大、阿大、阿黄、疙瘩和鲶鱼湾的所有船老大都跳进沼洼中。这是和阮良同样气势汹汹的百十号人。全都手里拿着家伙!他们像一方结实的墙,挡在人群和阮良之间。

阮良愣了。他不知他们要干什么。

葛云龙朝阮良走来。刚走两步,阮良一声断喝:“你小子也不要过来!”就把三股叉冲他一抖。阮良已经疯狂了。

葛云龙站住了,血红着眼哽咽着:“师傅!……老弟,鲶鱼湾的老大们都在这里啦,要拚命……你尽管吩咐,决不当孬种!”说着,把身上的褂子一甩,赤膊倒提着枪管,朝人群大喝一声:“不怕死的上来吧!”由于因力过度,声音嘶哑而恐怖。

鲶鱼湾的老大们发一声喊,很快散开来把阮良护在垓心,手里的铁锹钢叉都指住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们也纷纷亮出家伙,一片混乱的叫声。

一场血肉拼杀一触即发。

这时,康老大手持木棍,正在和阮良紧张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抬头望天。此刻,已是天昏地暗。乌云像一张巨大的黑布梭把整个天空盖得严丝合缝。那情景好似回到混沌初期,可怕极了。

突然,阮良手持钢叉,朝周围大喊一声:“都把家伙放下!我有话要说!”

人们先是一愣,很快如一阵风掠过,嘈杂声没有了。

阮良环顾一周,高声说道:“大伙都是为金银財宝来的!我阮良找了十八个月,也是为了它。咱们先别拚命。我有一句话,大伙看公道不公道?”

“阮良!说吧!”

“就听你一句话啦!”

人群一片回声,气氛显然有所缓和。

阮良从康老大手里拿过一支烟点上,往周围一举:“我点这支烟,是要看看天意。一支烟吸完,如果天降大雨,就让脚下的金银财宝永远埋在湖底!如果一支烟吸完,大雨还没有下,那就任凭大伙挖宝,谁刨到就是谁的。我阮良决不阻拦!”

周围沉默了一会,突然就叫起来:

“好啊!”

“就这么办了!”

大伙一致赞同,许多人放下家伙拍起常来。如一阵疾风骤雨。

协议竟然这么奇怪而迅速地达成了。

阮良颜抖着手把烟含到嗬里,几千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一点火光。人们敛声屏气,神态紧张而又肃穆。

乌云如岩层样缓缓坠落。无风无雷。

阮良吸得很慢很慢。他焦急地望着天空,盼着大雨快快到来。其实,这时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这么想。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奇怪心理:让大雨快点来,让四湖灌满水把这一份湖的神秘掩藏起来吧!”

数千人在心里祈祷:雨!雨!雨!雨啊!……

只剩最后一点烟蒂了。

阮良泪流满面,莫非天意要血流成河吗?

烟蒂已短得不能再短。腥红的火头烧得他嗬唇吱吱响,嘴角鼓一层燎泡。阮良痛苦地闭上服。就在他绝望地一挥拳头的时候,突然一道耀眼的白光照亮湖底,几乎同时,大地动揺一声沉雷,就像他抆响了引线。紧接着,大雨如飘泼般倾泻而下。

雨!雨!雨!雨啊……雨来啦!

人群欢呼起来,如雷滚动。

这是一场怎样的大雨噢,像搬着天往下倒。没打风,也不再有雷,只有泼天大雨的轰鸣声。

那时,天黑得像沉沉的夜。几千渔民、湖民面目不辨,影影绰绰。或跪倒在水中嚎啕,或拥抱若打滚,或跳跃狂呼乱叫,如一群黑色的水妖在举行怪诞的庆典。

阮良被人们抬起来,一次次抛向空中。

这一瞬间,他成了英雄。

大雨整整下了一个月。

不仅四湖灌得满满荡荡,而且陆地上也遍地汪泎了房屋倒塌无数。一条街上可以行船。每天都有淹死的人畜漂进湖来。鲶鱼湾一带已成为一片翻卷的水面。整棵整棵的大树被被连根拔起,在大水中横卧沉浮。

举目所望,到处是洪荒般的凄凉。

滔滔大水里,一条破旧的木船在顺水漂流。

船舵早已失去控制。站在船头的汉子只能靠一支篙掌握方向,不断躲开水头和漩涡。船体沉重地呻吟着,发出“嘎吱嘎吱”的闷响,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开裂。汉子双目炯炯,毫无惧色。只要船体不开、他就会驾着它一直漂下去。突然,前方又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涡。他握紧那根结实的杉木篱,往左边连打几下,“唰!唰!”船体倾斜着和水涡擦边而过,箭一般往前飞去了。

船尾那根粗壮的铁锁子上,一拉溜拦腰栓着九个女孩子。就像一根藤蔓上的九颗小瓜。湖水很凉了,可她们几乎全都赤裸着小身体。事实上,任何衣裳都无法遮寒。飞溅的浪花不时扑上船来,把她们整个儿盖住,然后又“哗”地退了。小身体全都精湿着。她们从来没这样干净过,干净得像九个小粉团。在惊涛骇浪中,她们居然没有哭泣。只是紧紧地簇拥在一起,惊恐而好奇地看着茫茫水面。大浪扑来,她们就紧紧闭上嘴眼。浪头一过,又摇摇头重新把眼睛睁开。依然那样明亮,那样好奇。她们都是第一次上船,已在船上漂了几天几夜。她们不知道将去何方。

她们已是船头那个汉子的全部财富和希望。

她们是九个赤裸而纯净的玉女。

她们肯定还没有意识到:她们将是新世纪的女娲。

1989.7.5丰县五门口

1989.9.21改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