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出蓝水河(名家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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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营生(4)

他就想到他睡过的几个女人。他们全都喜欢他可是没一个人愿意嫁给他。她们把他看作一匹好用不好看的公马。她们在夜里钻进他的庵棚躺在他的草席子上疯狂地享用他,说丝瓜你真行说丝瓜你活得多自在,说丝瓜你不要跟别的女人好就和我一个人好。丝瓜说我想跟谁好就跟谁好,谁也别想管住我,你要不乐意这会儿就滚,突然就抽身下来。女人就怕这一手像被抽了筋似的浑身抖动拼命拉扯丝瓜,可是哪里拉扯得动呢。丝瓜就喜欢在这节骨眼上折磨她们也只有作这种时候才能报复她们,于是她们就死去活来痛哭流涕苦苦哀求丝瓜你上来你快上来我受不了啦赶明儿我就嫁给你。丝瓜根本不信这一套他经历得多了,她们总是这么许愿这么答应这么哭得泪人似的,然后丝瓜就心软了,就由着她们尽情事用。当她们穿上衣裳临出庵棚时都忘不了仔细摘去沾在头发上的草叶但却常常忘了再对丝瓜笑一笑道一声辛苦。到了白天。她们就再也没有那份温情那份疯狂。要么羞羞答答像个淑女对他爱理不理的或者远远躲开,要么像个泼妇似的和大伙包括男人女人一起嘲笑丝瓜,骂他是个二流子就像骂儿子一样随便。丝瓜对一切都很坦然。他根本不在他什么,也知道他们不敢把他怎么样。他从来不去揭穿那些女人的把戏,也不用这个威胁她们丝瓜从来不威胁任何人,他听凭她们或者他们在暗中偷偷摸摸干一些见不得人的!而在人前又装模做样好像全世界都是规矩人只有丝瓜是个坏小子。丝瓜想这样不错真的不错。他有些同情大伙真可怜,他们肯定比自己活得累。丝瓜不想打扰他们起码不想在心理上打扰他们。大伙好像也知道丝瓜不是很坏,他坏在表面上只坏了一张皮。他们甚至有点儿喜欢他把他当成一个活宝。女人们想干点坏事就去找他,他总是来者不拒。他从不把和一个女人睡觉的事告诉另一个女人,那女人就以为非常安全其实也确实非常安全,你完全不用提防他会坏你的事。

丝瓜不缺吃穿全靠偷。丝瓜不缺女人也全靠偷。

没有什么东西什么财富能打动他使他贪得无厌,他只要维持生活就够了。他一直把偷当成玩。那实在是很好玩的。

没有哪个女人能叫他动情使他用心专一不再到处拈花惹草。她们享用他。他也享用她们。谁也不欠谁什么。她们没谁打愿嫁给他,他也从来没打算娶她们中的哪一个。

只影月让他动了真情。他想娶她。她说她怕。但她没说她不愿意。怕和不愿意是两码事。不愿意就没戏唱怕还有戏。想法儿不叫她怕就行了。丝瓜在心里说影月我会叫你什么都不怕的。

大木比一直在揣摩人们怕什么。他必须揣摩这个。

他要靠这个营生。

大木丝瓜有见识。

丝瓜白白知道那么多秘密而不去利用却张扬着做了一辈子贼。他让每一个人都感觉良好理直气壮振振有辞大言不惭谈笑风生以为自己是好人只有丝瓜是个坏蛋。

丝瓜极坦然极乐意极快活极招摇地做了一辈子坏蛋。

大木没这么傻。

大木懂得那些人间秘密的价直。

大木和丝瓜相反。他要让每个人都问心有愧提心吊胆吞吞吐吐自惭形秽窝窝囊囊以为只有自己是个坏蛋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规矩人。

他们所有的把柄都要尽可能掌握搜集起来。

你干了坏事又想冒充好人吗?就得求我比如用钱用东西用笑脸用一切可以讨我欢心的什么事做抵押,那么我就给你保守秘密直到你死,而大木发现人们都有做好人的愿望。谁不愿做个好人呢?二叔说得对人要脸。

大木同样发现人们都有千点什么坏事起码是不大规矩的什么赛的愿望,因为人似乎都活得不太如意,谁不愿活得如意一点呢?

九九归一这是个大有作为的营生。

世上的营生千万条,为什么就不能干这个营生呢。当然能。这可能有点下流。但大木相信这决不是世界上唯一下流的职业。

但人们究竟怕什么呢。

老人和孩子不一样;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当官的和为民的不一样;

富人和穷人不一样;

有身份的和没身份的不一样;

其实每个人都不一样。

大木已经掌握了大量的秘密。

大木对张三说张三,你在地下埋了一囤谷子,放久了容易发芽、你当心一点。张三是个富农,最怕人说他富。这是个行远见的人,他早已看出世道变了,富人要倒霉。划成份前他在地下埋了五百斤谷子。划成份时拚命哭穷,好歹划了个富农。如果被人犮现他做了手脚,单凭这一条也得罪加一等。谷子埋在地下很久了。他不敢扒出来,又怕变霉了,有时就偷偷扒了看看然后又埋上。油煎火燎似的。他实在是心疼粮食。又实在怕露了马脚。怕得要死。

人木对李四说李四,你尽玩假三套,一张白烙馍吃一百天了还吃不完,都有馊味了还不扔掉另换一张。李四听了一愣就忙陪笑脸,说大木兄弟你千万别说出去。大木说那是那是。李四很穷,土改时划个贫农。可他又最怕人家说他穷,就骂上级没眼。他说我富得很,别看我没几亩地,东村西村南村北村都欠我的帐呢,光浮财也够个富农起码也该摊个中农。就整天愤愤不平。那时土改不久,人们都讲发家致富。李四没什么本领发家就只好自吹自擂。在家吃饭都是黑面茶糊糊,事天还要吃野菜。但他却单烙一张白饼卷一棵大葱放起来,大人小孩都不让吃。李四关门填一肚子野菜然后拿上那张白饼出门去,一路打着饱嗝和人招呼,兜一圈回家白饼完好无损仍放高处藏好,隔天又拿出去晃晃。大木都认识那张白饼了。大木并不指望敲他竹杠,只想耍耍他。

大木对村长说村长,你该让寡妇少卿在门轴上抹点油,半夜里开门关门老是吱哑吱哑的让人听见不好,少卿公爹是地主。少卿公爹就是当年葫芦为他淘井的那个好户。好户大发以后就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土改时候被杀了,狮子下落不明,据传说是逃到国外去了,就剩个少卿在家。少卿是好户儿子当初领来的一个妓女。见过世面的,很懂得寻个靠山,一个眼神就把村长勾上了。少卿四十多岁,皮肤细白,举手投足风情万端。但只在三尺门里。三尺门外就低眉顺眼。—身黑黛,满面凄清,自怜自艾,看了叫人心疼。村长就心疼上了,隔三岔五夜里去关心一下。大木揭穿了,村长就火。村长到底不同一般百姓,就训斥大木你敢监视我好大胆子,大木说我哪敢只是碰巧看见了。村长说你就当啥也没看见。大木说那不成看见就是看见我这人实心眼。村长还想辩解说我是找少卿谈话让她好好劳动。大木说谈话还用得着解裤带,村长说我是解裤带挠痒。大木说挠痒就挠痒你往外掏什么。村长说我往外掏虱子。大木就笑了说村长你别嘴硬我啥都看见了。村长也笑了说大侄子你胡捣啥这说哪里说哪里了你要钱还是要粮。大木说我要钱,村长说你要多少。大木说你看着办我这人不喜欢讨价还价。

大木对王五说;

大木对吕六说;

大木时常对人说点什么。

大木的钱财滚滚而来。

后来丝瓜忍不住了,关上门对影月说我要和你睡觉。影月抬眼皮看他一眼几乎没有吃惊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脸有点红。丝瓜当时有点失望她怎么没有吃惊呢好在还脸红了一下,否则就和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丝瓜把影月抱到床上没遇到任何抵抗。她知道她无法抵抗她需要这个。她也知道他需要她他需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没有谁能阻挡他。影月从来没劝过他什么包括你别当小偷了什么的。她知道他已无可救药没有谁能改变他。她不能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更主要的她是嫂子虽说年岁相当但名份在。名份是不可改变的。她一直在心里抗拒他,是灵魂在抗拒。她一直在等待他,是肉体在等待。灵魂和肉体一直在搏斗却不见胜负。他说我要和你睡觉的时候她的肉体一瞬间就取胜了。她为他整个儿身体都舒展开来却两眼紧闭一句话不说她的灵魂在为自己肉体的坠落羞愧。她落泪了。但灵魂可耻地缄默着。她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耻辱。就像那次好户把她按倒到床上一样。

丝瓜没有停止。他看到她落泪了,像一只发抖的羊羔。丝瓜最初的失望感没有了。影月和别的女人还是不一样的。她没有做爱时的贱态和甜言蜜语。她真实地表现出她的需要她的畏惧她的羞耻她的无可奈何。丝瓜惊喜疯狂全心全意地占有着她。他相信他;的直言不讳的表白和断然举动能打消她的畏惧她的羞耻感。她没有反抗这是个好兆头。他相信只要生米做成熟饭一切都好办了人们习惯于承认事实。

两人都精疲力尽。两人躺在床上久久没动。两人都在想今后怎么办。

丝瓜先开口了,说影月你还有什么好怕的,现在同意嫁给我了吧。

影月很久没有回答。

影月到底没有回答。

影月把脸捂在被子里哭得哀哀的。

丝瓜没有遍她。他想他应当有点儿耐性。

丝瓜常去影月屋子里睡觉,人们都知道了。奇怪的是连平时最爱骂丝瓜是二流子的男人女人也没说什么。

那些日子丝瓜凶得像一头狼。

他不再和任何人嬉皮笑脸。他大摇大摆从村里穿过,走向影月的房子,人们纷纷躲闪,那一次他一脚踢死一条上前用牙齿打招呼的狗。那条狗足有四十斤。

影月出门没人议论也没人打招呼。大家都成了不相识的人。

影月从此不再出门。

一切都有丝瓜提供。家里什么都不缺。

她知道这些东西来路不正。但她没有拒绝。她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都不可抗拒。

后来影月就怀孕了。

后来影月生下二木。

后来影月吊死在葫芦坟前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人们发现后前去取尸体的时候,在她尸体上方的树枝上蹲着一只黑老鸹。黑老鸹正用嘴啄那根吊她的绳子。绳子有一小半已经被啄断了。影月悠悠地吊在树下像荡秋千。那天黎明有点儿西南风。

其实三年是很快的。

二木在三年间长得五大三粗,比大木还显威猛。

他吃住在张木匠家,一门心思学木匠活。他破了师傅的师傅们传下的规矩,三年就学成了。准确地说两年半就学成了。因为在学到两年半的时候,张木匠不当心用锛砍伤脚得了破伤风。临死前他知道他必须把一切包括芋头都得托付二木了。他并没有说要二木娶芋头的他已经不必说了。他早已看事二木有出息,芋头也喜欢他,他只嘱咐他们要懂得过日子。他其实也没说什么,他只是说了一句谶语样的话:“穿尽绫罗穿不过棉,吃遍珍肴吃不过盐。”

二木听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他觉得师傅很可笑,好像他做过皇帝。大字不识一个,临死念一句顺口溜。

芋头娘已在这之前死去了。芋头只有靠着二木。

二木值得她喜欢。芋头十九岁,正是如花的年龄,出脱得好看多了。个头长高了一些就不显那么胖。依然是奶子大。腚也大。走起路来满满荡荡地柔韧着极富弹性。

三年整。二木决定立刻和芋头成亲。

这三年间,他并没有像大木当初教他的那样见天对芋头说你腚上有颗痣他不忍心说他觉得那是欺负人。芋头是不能欺负的,芋头胆子太小。芋头整日像惊鹿一样仿佛一跺脚就能吓得跑开老远。

成亲第一天晚上,二木什么没干,先把芋头掀翻了扒下裤子端着煤油灯寻那颗痣。那颗圆圆的杏一样的痣。但他没有找到。里里外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不仅腚上没有,浑身上下都没有痣。芋头一身零白绸缎一样连个黑点也没有。芋头在头天晚上关门洗了个澡,洗得干干净净。那时芋头害羞极了,在床上忸怩着乱动,她不知道二木要干什么尤其不知道老让她抬着屁股干什么。她早把那次二木说的话忘了。她不会记恨人。二木有些不甘心。她刚要钻进被窝又被二木把拉出来,端着煤油灯重新找了一遍。把该找的和不该找的地方包括角角落落旮旮旯旯任何可能掩藏什么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

芋头太纯净了。竽头纯净得像一团雪雾。

二木呆住了。

二木端着油灯呆住了。

就是说大木撒了个弥天大谎,从一开始就骗了他。他编造了一个下流无耻的谎言,然后把二木赶出门去推向绝境。二木实在弄不清大木为啥这样无情这样残忍这样下。二木弄不清。二木脑袋里乱成一团。

二木呆坐了半夜。

最后二木哭了,哭得泪水滂沱。

那时芋头一直拥被坐着静静地陪着流泪。她没有也不敢打搅他。她不知道二木究竟怎么了。但她得猜出了肯定和大木有关。